此时我们已经慢慢走到了村里的杏子林,这片杏子林在迦马等同于后花园,村民们有事没事都爱窝在里头抽烟聊天指点江山并猜测明年的杏子会否丰收,此时夜深人静,黑黝黝一大片偌大的树林, 毁尸灭迹的即视感油然而起,我再次打个冷颤。
林见我抖,从怀中掏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抛过来:“接着。”
我接得手忙脚乱:“这什么?”
“嚼烟。”
嚼烟、白玉茶还有羊肉棒,是喀喇昆仑布劳顿河谷的三大圣物。
烟身微暖,带着他的体温,虽然是小小一只但握在手里也叫人顿觉寒风不再凛冽,“可是我不会抽烟。”
“你冷得嘴唇都紫了,”他横我一眼,“抽吧,身子会缓和些。”
他已经找了棵树靠着,歪头点燃烟,夜色里即刻有小小的红光亮起,伴着嘶嘶声,有种怪异的味道在空中冉冉升起。我在旁边莫名其妙,片刻后才听他低声说:“你先回去吧,我再呆会儿。”
我早已是鼻涕四溢的趋势,闻言应了,转身欲走,走了几步又停身回望,那边林斜倚着树干,正侧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夜风猎猎地吹过他,吹得衣角飞扬,蓦的心中一软,他今晚也不好过吧?我捏捏手中的嚼烟,走回去,寻了树干的另一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点了烟,抽了一口。
顿时一股奇臭将我萦绕,因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也因为想着抽烟可以暖身,这一口我吸得颇大,于是瞬间臭得五脏六腑都移位,我以为人世间最臭的东西是白玉茶,现在才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咕嘟”一声,我结结实实地被臭晕在了地上。
林被吓一跳,忙不迭地俯身查看,一边叫着我的名字。
我好几秒后才悠悠醒转,脸上仍旧呈青绿色,一上一下地呼吸之间,臭气熏天。
他看着地上的我终于一扫阴郁,轻笑出声,这一笑好比晨花绽放,突然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你这是被臭晕了?”他不可思议地说:“你不是什么臭都不怕,而且明明还是白玉茶更臭!”
我在地上仰着头咬牙切齿:“每个人对臭的敏感度不一样好伐。”
他笑得更开颜:“嗯,有道理,或者你再抽一口,多抽几口就不臭了,”说着拿了自己的嚼烟就往我嘴里塞,一股强烈的发酵臭羊肉味,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扑面而来。
我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正两手臂撑在地上,想要坐起身,他这一下恶臭扑面,我本能地闪避,这下好,那本就岌岌可危勉强提着的半口气顿时一泄如注,岂料他这前倾想要捉弄我的姿势也是重心不稳,更兼我猛地后仰时还扭着身子要闪避嚼烟,两个人一下就摔成了滚地葫芦。
囫囵滚了几圈,林压在了我身上,忽然间他停了不动,一只手仍箍着我的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突然心跳加快,推了他一把:“喂,放开我。”
他断然拒绝:“不要!”
我的脸烧了起来,他的脸则在嚼烟青色的烟雾中忽隐忽现,一手似有若无地轻抚我:“米粒知道吗,有的时候我会羡慕你。”
我想把他掀开,却不够力气,只好以这样一种屈辱的姿势与他对答:“我有什么好羡慕?”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不用对谁负责也不用背负什么,多么自由。”
我奇怪:“你背负了什么?”
他皱起眉,没再说话,片刻后忽然向旁一靠,挪开了身体,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你想和谁在一起?”我再次问。
他不语,但是胸口好像有压抑的轻叹。
“是家人反对吗?”我又问。
还是没有回答。
“林,你是华人吗?”片刻后我再次小心问。他曾说自己来自伦敦,我们之间一直是用英语和中文同时沟通,可是他刚才说了乌尔都语,还是一种几乎已经失传的古老语种,如今想来他也能说普什图语和巴尔蒂语,但是都不及乌尔都语流畅。
“我父亲是华人,母亲是巴基斯坦人,不过很早我们就移民去了英国,我在伦敦长大,”一会儿后林突然开口说。
“家里还有一个哥哥还是姐姐?”
林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道:“哥哥。”
“他现在在哪里?”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沉重,闷声答:“剑桥。”
对于剑桥我只知道University of Cambridge。
“你也在剑桥读书?”
“嗯。”
“毕业没有?”
“还有一年。”
突然我觉得郁闷异常,还有一年才大学毕业,他真的是青春年少。
林歪头朝我看一眼,忽然趁我不备,一下又压了回来,我不晓得他今晚发什么疯,干脆放松了身体,由着他。他的眼眸铮亮,神情专注地垂眸盯着我,在他背后,是成片的杏子林,干枯树枝指向泼墨般的高原夜空。
风正四处乱窜着,吹得夜色水般流动,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抚摸着我的脖子,手指冰凉,根根修长,叫人不由想起聂小倩里的千年老树精,我打了个冷颤。
林诧异:“这样压着你还会冷?”
我翻个白眼。
后来,我一直努力地想要记住我们之间曾发生过的所有细节,所有的时光,可惜此情此景即使在回想时也只有一片青烟环绕。
我仰头感慨:“林啊,其实迦马真心是个好地方啊,有马球打有嚼烟抽,还有姑娘爱你!”
他失笑:“是,还有姑娘爱我,米粒?”
“嗯?”
他却又停住了不说,只是凝视我,眼眸乌黑似玉,隐隐涌动着什么,我的心跳再次加快,推了他一把:“喂,你这么重,压着我好不好意思?”
他不答,只是看着我轻轻一笑,笑得星河都黯然无光。
我......心跳得已经快要死掉,支吾地自己转移话题:“等你腿伤再好些,我们还是早点走吧?”
他奇怪:“你那么急着走干吗?”
“反正早走晚走总要走的啊,而且你的腿伤也已经快好了。”
他道:“还没完全好,我想再呆几天教你说乌尔都语。”
“教我什么?”
“乌尔都语。”
四目相对,他理所当然,我满脸诧异:“为什么?”
“你不是在跟着乌吉学巴尔蒂语?”
“那是因为要和村民沟通,”我说。
“那么你学乌尔都语就是为了和我沟通。”
“我们沟通可以用英语和中文。”
他勾起唇凝视我:“那你学不学?”浅笑盈盈,犹如天罗地网。
......
我只撑了不到三秒就缴械投降,撅着嘴道:“好嘛,我学。”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唇上,怔怔地,在距离那么近的地方垂头,我都能数得清他脸上的睫毛,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失神,良久还是我轻咳一声别转了头问:“只是过几天就要去奇特拉尔了,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我学乌尔都语?”
“奇特拉尔早封山过不去了,你不知道?”
“封山?”焦急中我一挺背脊想要起来,“咣当”一下和他低垂的额头撞到了一处,作用力反作用力,又重重地摔了回去,雪地坚硬如铁,这下前后脑勺两次受创,瞬间金星齐冒,然则虽然金星乱冒,我还是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抽着气尖叫:“奇特拉尔封山了?我怎么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封山,谁封的?”
赶去奇特拉尔找爱丽丝,是我此次巴基斯坦之行的主要目的,伤病已经耽搁了太久时间,如果再不去奇特拉尔,不要说爱丽丝了,连穆里大约都跑得没影了。
“暴风雪塌方封的路,你以为谁封的路?”他悠然说。
“又是暴风雪,”我哭丧着脸,布劳顿河谷区域正在一天天地变成一个暴风雪的世界,越不走越走不掉,“还有其它的路吗?我真有要紧事去奇特拉尔。”
他挑眉,黑亮的眼睛在头顶灼灼地盯着我:“什么要紧事在奇特拉尔等着你?”
“私事。”
他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去找男人吧?”
我含糊地应:“嗯。”穆里也算是个男人。
林的神色阴沉了,猛地挪开身体,坐了起来,背脊对着我,再次开口时,声音陌生且遥远:“艾小姐,你还真有一套。”
嘴唇抿了数次,还是依然干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终只是干巴巴问:“林,你在生气?”
他哼了声。
一句“为什么你要生气?”卡在喉咙口,张嘴了数次还是问不出来,只觉自己的心跳乱得一塌糊涂。最终只是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轻声问:“封路会封到几时?”
他闷声答:“开春。”
“开春?也就是明年四月?”我哀嚎起来,要死了,怎么办?不要说吴钟了,只要到二月中国过春节时我没在家出现,王宝玉同志就可以把天都掀掉,这次来巴基斯坦老太太压根就不知道,我本来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来着,这下可怎么办?
或者组织一支迦马村敢死队?翻越雪山去奇特拉尔,就像当年红军过草地似的?可阿巴斯前车之鉴,而且我又没有钱。瞬间脑中千万个主意腾腾地转,可是哪一条都没用。
我哭丧着脸摇他:“林,想想办法,林?”
他终于转过头来,神色依旧复杂:“你真要赶去奇特拉尔?”
我郑重点头。
“那我们可以去常嘎绕道再搭乘直升飞机去奇特拉尔。”
“常嘎?”我惊讶,这个常嘎是何方神圣?
“是布劳顿下游的另外一个城镇,”他简短地答,大约知道我是地理白痴,懒得解释,直接续道:“乌吉前几天已经告诉我现在唯一能走出去的路就是绕道常嘎镇。每月初和中旬会有军用飞机降落在常嘎镇,飞机原本是联合国运送必需物资的飞机,不过司机有时需要赚些外快。”
“那我们就去这个常嘎,”我忙不迭地应。
“不过飞机的座位需要提前预订,今年最后一班听说是在十天后,乌吉已经在托人安排,他会派人提前几天护送我们过去,然后我们从常嘎搭乘直升机去奇特拉尔。”
说到这里,他话峰突然一转:“米粒,你只有不多的时间学会骑马。”
“啊?”我的脑袋还在努力消化要去常嘎这个消息,一瞬间只愣愣重复:“骑马?”
“去常嘎没有路,只有马道,所以你从明天起要开始学习骑马,”林的语气万分轻松:“我亲自教你,艾米粒同学。”
常嘎是距离迦马最大的城镇,海拔只有500多米,只是路更加不好走,但从每年的12月到次年4月开春前,常噶是上下迦马村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去往常嘎的路艰险难走,只有骑马可以翻越。
我可不可以告诉林,其实自从雪线上九死一生地滚下来后,我对“翻越”诸如此类的词汇已经有了深深的心理障碍?还有骑马?我这辈子压根就没想要骑在任何生物的背上过!
那天晚上的前半夜我没有睡好,基本来说我对所有毛茸茸的生物都有天生的畏惧,哪怕对方是一只猫,更何况是马?后半夜我倒睡得很香甜,我想这所谓骑马应该就是爬上去坐好,然后马就会带着我走,那么我完全可以把马背想象成一张软噗噗的沙发垫子。看来我有的时候真是太天真了,也把林想得太和顺了。
我对林的印象一开始很不好,最近颇为不错,这天来了个惊天大逆转,诚然这是因为我很不争气,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气还没消。这个鸡肚肠小男人!
刚刚开始教课的第一个小时他还颇为耐心,脸上一直是鼓励的微笑,不停地哄着我:“骑马其实很简单的,过来,我扶你上马?”
我往后退。
他和颜悦色地朝我招手:“别怕,过来。”
我往后退了一大步,林妹妹这个人和颜悦色起来真得好恐怖。
一个小时后,林露出了他狰狞的本性,他闪电般地抓住我的胳膊往马前拖,嘴里还狠狠说:“我就不信这个邪!”
特意被挑来当我坐骑的白马被这声低吼吓了跳,马头一抖,我也跟着抖,本能地妄图掰开被抓住的胳膊:“我自己走,林,放开我,哎呦,痛!”在我的大呼小叫中,林手上的力度居然使得更大。
操场上本在练习马球的少年全部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一对。
我闭上了嘴巴,深深觉得自己很丢脸,艾米粒,我握着拳头给自己打气,坚强起来!可坚强这种事情是要实力做后盾的好伐。林的一只手已经毫不客气地搭上我后腰:“抬高左腿,对,踩进马镫,三分之一就好,上!”
一股大力扑来,拉着我向上,尽管有林的搭手,可我仍旧像只沉重的麻袋,只向上耸了尺许就重又落下来,林人肉垫子般在背后接住我,他站在我后面看不见表情,不过听得到声音,他在惊呼:“哎呦,你胖了!”少年们窃窃地笑。
对现代女人最恶毒的攻击之一就是说她胖!我咬牙第二次作势上马,这次他的手往下移了不少,实打实地托着屁股,因此很自然地我又没能上马。
有此起彼伏的口哨戏谑地吹响,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林兄弟,抱她上马算啦!”少年们哄笑,林微笑着转头回答:“我会的。”
天苍苍野茫茫,我的老脸往哪儿放。
再次尝试上马,我坚决要求自己来。
“你可以?”
我挺起胸膛,“当然可以。”
他哧鼻,毫不留情地说:“算了吧,”说着半蹲下身,双手不由分说地握住我左小腿:“我说一二三,你就往上跳!”
有更多的村民围拢了过来,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有人还在嗑着瓜子状东西,一副看好戏的神态。我双手撑在马鞍上,眼不斜视,大脑却一片空白,半俯身的林突然道:“米粒,以后没事别乱拍胸脯,已经够小了,来一二三。”
一股大力扑来,我被推上马背,然后就越过马背,从另一侧摔了下来,整个过程就像一只麻袋从马匹的左边扔到右边,“扑”的一声我四仰八叉地和大地亲密接触。
这下好,村民们不笑了,全部呼啦啦地围了过来,“林兄弟,你为何要扔艾?”这是塞达惊疑的声音。
“林兄弟,小艾虽然是笨了点,可你是男人该有点耐心,”这是德拉的声音。
“早叫你抱他啦,”这是马队里另一个少年的声音。
“小艾,要不要紧,”这是一个大爷的声音。
看来迦马人对我还是不错的,至少没人在我摔得如此狼狈时取笑我。
“上马后两腿为什么不打开?”这是林又急又怒的声音,他离我最近,早冲过来将我从冰地上半托起来,然后是一阵乱捏:“疼不疼?”
此时此刻我哪里会觉得疼,我觉得的是屈辱!对现代女人做恶毒的攻击之二就是说她胸脯小!我压着声音:“林妹妹!”
他斜睨着我反问:“干吗?”
我磨牙。
他的眼底浮出笑意。
我再磨牙,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伸手将我拉起:“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练?”
“不,继续。”
“继续?”见我坚定地点头,他讶然:“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咬着牙,“今天若是上不了马,我就不吃饭!”
所以这天晚上我就真的没有吃上饭。
有些牛皮不能吹,吹爆的时候很凄凉。
在饿肚子的刺激下,第二天我就很顺利地爬上马背,当然不是自己上的马,是德拉拿了一块垫脚石,我像爬楼梯一般爬上马背,德拉还趁个空俯身到我耳边轻声说:“争气点,艾,嘉晗来了。”
“呃......什么?”我转头果然见到嘉晗站在操场的一头,今日她穿了一条枣红的褂子,被白雪衬得如海棠花般,我用余光去瞟林,人家姑娘又来了哎,那些个什么结婚的话不管用哎。
林之前一直是一副欠了他十万块的表情,不停地骂我:“要脚垫才能上马,草原上你去哪里找脚垫,啊,艾米粒?”或者“要用腰力知不知道,不是用肚子!”总之就是没一句好话,没一个好脸色,这时他却抬头朝我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看他笑得风情万种我突然就觉得今天的迦马村后山坡阴风阵阵。
他微看着我柔声说:“踢它啊,会不会?”
我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就是这样。”林站在地上握住我的脚脖子一腿反踢向白儿的胳肢窝,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差点落马,“就是踢这个点,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真的记住了。
林长叹口气,他叹息着说:“你会记得住才奇怪呢。”正当我被他话里的宠溺惊得背脊上汗毛齐齐倒竖之时,他已轻巧地跳上马,背后一暖,他贴了上来,两手穿过我的侧腰扣住了缰绳。
我顿时一动不敢动,这个姿势......我不由自主地弓着身子往前趴。白马很不屑地转着漆黑的眼瞳朝背上的我斜睨了眼。
“挺直腰!”他在后面呵斥:“弓着背怎么骑马?”
可若是挺直腰,就黏在一起了啊。
“挺直!”他曲起手掌在我后腰处重重击了下,我条件反射般挺直腰背,瞬间和他的前胸贴在了一起,他的心跳和体温立刻隔着衣服清晰地传来,我老脸涨得通红。
他歪了歪头,呼吸痒痒地吹在耳后:“你再乱动,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
我信。
淫威下必有屈服,特别是像我这种新社会长大从没经历过阶级斗争的孩子。
这一天我的进步简直可以用神速来形容,不仅爬上了马背,还在操场上小跑了好几圈,甚至他还顺便骑着马带我去了趟杏子林遛弯,马匹小跑过人群时,他一直搭在我腰上的手纹丝不动,我当然是更加纹丝不动。
“等你学会骑马,我们挑个圆月的时分,去山那边去看一看?”他在我耳后说。
我道:“哦。”
他在我耳后轻笑,笑声带起胸腔的震动,鼓动着我的后背,痒得不行。
(《愿神守护你》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