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神守护你·第六话:迦马村


文/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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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风不住地拂上来,远处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震动,然后一切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我听到了牧羊人的尖叫,也知道羊群乱了套,但总觉得什么也说明不了,阿巴斯只是摔下去了,就像我也曾摔下去,阿巴斯也一样,他随时可能从什么地方再冒出来,脸上还是灿烂的笑容。我竖着耳朵屏息等待,但阿巴斯再没出现。

 

“阿巴斯!”我开始扶着崖壁小心的向下爬:“阿巴斯!”他一定还在那里,或者会受伤,这年头谁身上没几道伤,只要还在那儿,都可以想办法。

 

往下爬比往上更难,我很焦急,但也知道每一步都必须踩稳了,阿巴斯还在下面呢.......突然一双手打横伸出来,林从上边将我按住说:“艾,不要再往下爬了,危险!”

我还是保持着下爬的姿势只将头微抬:“阿巴斯摔下去了,也许就在那边,我们得去救他!”

“他不在那里,艾,我看到他落进了河里......”

“那就去河里,我们去捞他上来!”

 

林艰涩地说:“河里也没有,艾,那么急的河水,已经被冲走了。”

我打断他:“也许会在哪里挂住呢?或者被冲回岸上?”我挣扎着要继续往下走,但林不放手,我低吼:“林,如果是你在下面,哪怕已经被河水冲走,我也会下去,就算毫无希望,就算什么都没有剩下,我也会下去!”

他微怔,终于松开手,吐出口气,放慢了语调轻声道:“好,那我们一起下去。”

 

当我和林在悬崖上争执,牧羊人也在向下爬,他一边爬一边向我们大声叫嚷,语言不通,不晓得他说什么,只觉其神情焦急,牧羊人走惯山路,以比我和林不知道快了多少倍的速度爬下山,看来他是要先下去查找。

 

马上就会有消息,马上就可以找到阿巴斯,说不定他昏过去了,才没有听到我们的呼唤,而下一刻牧羊人就会把他背上来。

 

脚下的悬崖某处闪出黄光,那是牧羊人打着电筒已经爬到了谷底,接着黄光开始向着河边冲,再然后晃了几晃就不见了,看来牧羊人已经跑进了布劳顿那些巨大的漂砾后面。

 

等我和林爬到谷底的时候,牧羊人已经浑身湿漉地返回,手上拎着一只中国制造的高筒胶鞋,他对我和林大叫,示意我们在原地等,然后拔腿就往迦马村的方向飞奔,再然后,时间似乎只过了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无数的电筒黄光从山的那边涌过来,后半夜的时候,整个布劳顿河两岸和山崖上,到处都是当地村民。黎明破晓时分,村民们在沿着河道往下的20里地外,找到了阿巴斯已经冰凉的身体。

 

我和林想跟着村民往下游寻找打捞,被几个人大声呵斥,只好不动,也没有说话,偶尔对望一眼,都觉对方面色苍白似死人。头发早湿透了,冰冷地粘在脖子上,也不知道是露水还是汗水,在刺骨的清晨簌簌地抖。当曙光终于降临,两个疲倦的村民走过来示意我们跟着他们去迦马。

 

迦马村盘踞在群山峻岭中,和四周的岩壁浑然一体,灰扑扑的石屋子一间连着一间,好像每一幢石头屋子都是建立在另一幢石头屋子的屋顶上,无论是屋子还是岩石,都被雪覆盖着,在清冷的苍穹和巍巍的群山环绕下默然伫立。

 

迦马的村长乌吉,一个满脸忧伤但依旧站得笔直的老人正等在一排排的石头屋子前,见我们走近,他沉默地转身,示意我们尾随着他。

 

我和林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一路无话,我失魂落魄,偶尔朝林看一眼,他的表情阴郁,根本无法从其上揣测任何内容。

 

内疚和负罪的力量足以将一个人击垮,这句话是谁说的?我的脑子又乱又疼,害怕惊惧伤心,诸般滋味都堵在心口,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努力叫自己不要再去想,既然事已至此,可又不得不想。

 

阿巴斯已死,但这原本可以不发生,如果他没有来救我和林,如果我没有莽撞地将钱放在外衣口袋......可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这回事。

 

一直走在前面的老人这时忽然转头,洞悉一切的目光如电般射向我,一触即分,他平静地转回头继续走,好像刚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我却好似做坏事被逮了正着,事实也是如此吧,心中的慌乱排山倒海,林朝我看一眼,忽然伸出手握住我,他的指骨修长,掌心微暖还带着湿意,我微愣。

 

一群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像彗星尾巴一般地跟着我们,一边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此起彼伏地叫:“奇咱里?奇咱里?”这是一句老外一定要懂的巴尔蒂话,意思是:“怎么回事?”

 

在广袤的喀喇昆仑地区,除了像阿巴斯这样常年为外国人工作的高山协作,几乎没有人会说英语,但小小的迦马村懂英语的似乎还不少,至少此时走在我们前面的村长乌吉就算一个。

 

但乌吉再没有朝我们看一眼,只是沉默的将我们领进一幢房子,看外观和周边所有的房子一模一样,事实上,它和岩壁的表面亦是一模一样,除了有个门。乌吉的妻子希拉从屋里快步走出来,将我领去后屋,而林则被叫去了客厅。

 

在这个国家,女人们没有议事权,通常不会跑去客厅,看着林的身影消失,我更加坐立不安,想做些什么,可偏偏什么也做不了,生活中总是有些时刻除了直面毫无办法,就像现在。

 

知道自己必须要等迦马的人们讨论商议,是要赔偿还是做牛做马?或者拉去什么地方斩首示众,无论结局是什么,我都愿意承担,也只能承担。


见我不停地走来走去,希达笑眯眯地将我按倒坐下,指着桌上的酸奶和恰巴提,示意我吃,只好伸手拿了一块,自然是味同嚼蜡。

 

当客厅冉冉飘出白玉茶的气味,十几位满脸严肃的迦马村男子木着脸鱼贯而入,在很多巴基斯坦的偏远地区,村庄中的大事一般是由该村德高望重的长者或智者商议后统一作出决定,这样的长老会议称为“支尔格”,我猜这些男人应该就是迦马村的长老们。

 

在长老们后面跟着进入的是苦着脸的牧羊人,再然后是一个壮硕少年陪着个鼻涕娃和一哭啼的妇人,那是阿巴斯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康昆和阿里。康昆看着已经有十八九岁,阿里还在稚龄,拖着两道白亮的鼻涕,怯怯地躲在哥哥的后面。

 

看到这三人,我才有点平复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紧张得连呼吸都困难。希拉一下下拍着我安抚:“现在没事了,别担心,没事了。”她以为我是因为阿巴斯的死而不安,从某些方面来说确实如此。

 

我的内心破了个洞,像是带着浮冰的布劳顿河在翻滚,在咆哮,在撕扯,但我很快发现问希拉是白搭,她就会说那么几个英文单词,就像我也只会说几个巴尔蒂语。

 

漫长的路途,担惊受怕如今又是和希拉一通的鸡同鸭讲用尽了我最后的力气,终于倒在了软垫上,筋疲力尽像潮水般涌到,自己都不知道是几时闭上了眼睛,好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一切等睡醒了再说。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艾,醒醒,艾?”一意识到是林的声音,我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弹簧般挺立起了身体,忙问:“你回来了?怎么样?说了些什么?”

 

距离我睡着似乎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外头天色昏沉,手表指着六点,但不知道是晚上六点还是清晨六点,除了壁炉里的火星偶尔跳跃发出的“哔啵”之声,四周静悄悄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火光的忽明忽暗中,林的神色复杂,他这副表情让我的心再次瞬间拎高,“他们做了决定吗?”

他看我一眼,然后闷声说:“艾,去年也有个孩子被羊群撞下了山崖。”

我呆了呆:“有个孩子也被羊群撞下山崖?这和阿巴斯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自顾自轻声接下去:“像这类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实上每年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羊群死伤个把人,不算什么新鲜事。”他的声音很轻,但不知为何我却出了一额头的汗。

 

他的目光越过我,不知道落在哪里:“牧羊人已经承认了所有的过错,是他没有看到我们在悬崖边,是他的羊将阿巴斯撞下悬崖,那个拐弯那么急,天色又晚了,所以他才没有看到我们……”

 

我有点糊涂:“所以呢?”

“村民包括阿巴斯的遗孀都接受了这个解释。”

“什么解释?难道......”

他缓缓点头:“一切都怪牧羊人,我们没有一点过错,而且还是受害人。”

 

我瞠目结舌,良久才喃喃:“不可能,开什么玩笑?”然而林的表情并不像玩笑,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急急压低:“阿巴斯是高山协作,穿着胶鞋雪线以上都能如履平地,被一群羊撞下山崖?怎么可能?”

 

林没有搭腔,表情木然地回望我,在他的目光中,我慢慢回过神。是,人死灯灭,现在重要的不是真实发生了什么,而是谁为阿巴斯的死买单,牧羊人承担所有过错是整件事情最好的结果,他们是一个村的人,大家都穷,赔几头羊就可以完事。这么说来我们明天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无需承担责任,无需道歉,无需赔款......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可为何我如此焦躁,心乱如麻?

 

“牧羊人答应赔8头羊。”林低声道,说完这句话后,他静默了,空气中只听到他沉重的喘气。“8头羊”,这几个字似乎慢慢活了过来一样,不停在我脑中绕:只有8头羊,阿巴斯的一条命,只得到8头羊的赔偿。

林突然问:“艾,我还剩多少钱?”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到钱,我还是翻出所有的钱向他交代:“大部分都被吹下悬崖了,羊群又踩踏了另外的一部分,剩下一千多。”

他微微叹息,片刻后低喃:“应该还是可以买些什么。”

 

原来他想的是这个,但这短短一句话只叫我更加难堪,以为这次巴基斯坦之行不过是趟出差,所以我就连林的这点钱都没有,摸遍全身也就两百美金。

 

翻口袋的时候,手不经意地碰到了衣服上撕裂的口袋,又是一阵茫然,如果我没有将那一万美金胡乱地攒口袋里,如果这件衣服不是地摊买的廉价货,如果羊角勾住的是其它地方,那么阿巴斯现在还会活着。

 

林又道:“对了,乌吉请求我们在这儿安心养伤,等我们伤好,他会派人送我们下山,我同意了。”

我愕然:“他们请求我们?”

 

他抬头凝视我,他的眼眸中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有隐隐的暗潮涌动,看仔细了,却又好像不是,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移开了目光,片刻后回了自己的床铺,拉开被子躺入,被单一直拉到头顶,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只留我一个人杵在夜色中发呆,然后慢慢被黑暗吞灭。

 

巴尔蒂的传统,当一个高山协作或背夫因伤病或死亡没有完成客人的工作,那么就由他的家人或者同乡接着将其完成,这叫有始有终,责无旁贷。

 

我决定要先好好睡一觉,《乱世佳人》里的斯嘉丽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斯嘉丽是个彪悍的女汉子,我不是。当晚无论怎么催眠,我都无法睡着,也许是有睡着的,或者说是一种假寐的状态,虽然始终闭着眼睛,可外面的事情似乎都知道,随着时间慢慢向前滑动,我知道乌吉出去了,希拉开始生火煮茶,接着林起床了。

 

大脑疼得很厉害,总觉得自己好像还在雪线上仓皇地找路,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然后乌云压顶,暴风雪大作,但我还是无措地找:爱丽丝,穆里还有阿巴斯,他们每一个都像踩碎的画面,模糊不清,遍寻不到。

 

接着看到了伯兼,他背对着我在前面走,我叫他名字,他转头,却不是转向我,眼睛看着另外一侧,苏娅双手张开,长发飞扬,扑向他怀中,他接住了,含笑低语,我呆滞地在旁边看着。

 

梦里的画面一转,阿巴斯在煮茶,脱落的牙齿,日晒后皴裂干皱的脸,还有那种好像掬了把阳光到脸上的笑容,随即穿着胶鞋的脚在我面前放大,我扑出去,天地间全是被风卷住的绿色美金,随风猎猎响......我死死闭着眼睛,有什么东西滑下面颊,沾湿一枕巾。

 

有个与梦境一模一样的声音飘渺地说:“一有心事就会生病?怎么和他说的不像?”和谁不像?我想努力睁大眼睛,质问说这话的林,你在说我和谁不像?可浑身酸软无力。

 

是不是人在抵抗力弱的时候,都特别容易碰到牛鬼蛇神?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好不容易积聚了力气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林一副见鬼的表情,唇瓣似笑非笑:“又梦到那个伯兼了吧,啧啧,那么伤心?”

我揉着眼睛四顾:“几点了?”

他直视我:“你不想谈这个问题?”

我没好气:“废话。”

他微微一笑:“如果你愿意说会发现我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或许可以给你很多男人的建议。”


男人的建议大多没啥好听,但我迷失在他流转的浅笑中。好半天后才对欲给我‘男人建议的’他挥挥手道:“不听,走开。”

他轻叹:“你在这边那么伤心,那个男人压根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回头。”

我皱眉。

“对付男人最好的法子是将他忘掉。”

我终于暴怒:“林妹妹,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隐私权?”

他依旧笑吟吟地看着我:“那个叫伯兼的人为什么不要你了,有了其他的女人?”

我错愕地瞪大眼:“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我心中最大的秘密,他怎么会知道?

“傻姑娘,”他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揉碎了一头的乱发,“再找一个吧,气死那没眼的家伙。”

我傻了,倒不是为着他这句话,而是为着这好比摸狗头般的手势,如此熟络,如此的亲昵。

 

其实进入喀喇昆仑那么久了,再想起伯兼好似蒙着层毛玻璃,伤心依旧在,只是已经不那么强烈,想到他的时候,更多是怅然,或者说是无奈,有些事情,叫做覆水难收,但就像所有被闺蜜横插一脚,夺了爱人的女人,我委实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同时和两个情同姐妹的女人卿卿我我?还真他妈的恶心!

 

过了良久,似乎是为了打破屋内微妙的气氛,林扔了个东西过来,若不是那东西很小,我会以为他是在扔垃圾,忙不迭的接住:“什么?”

他不回答,倒是我自己先认了出来:“这不是我的护照?怎么在你手里?”

他心情颇好地微笑:“呀,原来你全名叫艾米粒?你喜欢吃饭,米粒儿?”

 

我垂头看看手中的护照抬头再看看对方此时的笑靥,如此两个回合后我跳了起来:“你翻我的包?”

“希拉把你的东西交给我,我就看到了,”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老脸蹿红,护照旁边还有一包卫生巾。

林的笑意愈发深厚:“啊,对了,那包卫生巾已经压扁了,你还要吗?”说完这句话后,他还困惑地自语了句:“怎么会有人将卫生巾和护照放在一起?”

 

因为这两者都不能打湿。

 

无力地抽搐一下,他果然什么都看到了,抬起僵硬的手臂,我做个要扑上去掐死他的动作。

他一掌将我张开的两手打下去:“米粒儿,好好的人别学木乃伊。”

我哀嚎:“别这样叫我!”

“可是这个名字很可爱,”他轻笑。

 

我抖了抖,被一个小自己三四岁的男人柔声呼唤小名,是件很诡异的事情,轻“咳”一声,我粗起嗓子:“对了,为何希拉要把我的东西都交给你?”其实早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了,只是现在才有精力探究。

 

(《愿神守护你》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

(见习编辑:黄点点)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作者


顾曲
顾曲  @顾曲C
职业写手,业余潜水员,编外骑手,国际珠宝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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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gzeta
最近的三个连载感觉只有上海的贾斯汀比伯能看啊,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这样想
Grizzly's Gang
不是我说…这篇真又臭又长,我宁愿回去再看一遍赵林
朋
没有耐心看下去了,什么时候出新的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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