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强劲的风夹带着飞扬的雪突然毫无预兆地卷到,风力和急速旋转的雪粒将我整个人一下子就裹了进去,不要说骂人了,连呼吸都困难,发丝飞扬,眼睛更是连睁都睁不开,一句本来气势汹汹的话于是只说了一半,就被风雪吹了个烟消云散。
林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只能用手势问我:“刚才说什么?”
我张口怒吼:“你去死.....”可惜连第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子弹似的雪粒已经趁势从张开的口舌间灌入,好像寒冬腊月吞了根棒冰,我顿时龇牙咧嘴,五脏六腑瞬间都被冰得没一丝热气。又一阵乱风刮到,我被吹得半跪到了地上,闭嘴,伸手抹掉脸上的雪,使劲朝远方眺望,暴风雪似乎提前到了。
风雪吹得越来越急迫,林朝我挥手大嚷:“赶紧走!下山!再不走就走不掉了,哎呦.......”他不知撞到了哪里。好,先下山,我咬牙站起,顶着风朝他蹒跚走去,等逃过这一劫后再算账,林指着我脚边的地上叫:“美金!”只好捡起钱匆忙先放兜里,推他向山下滑去。
片刻后,我们就被暴风雪吞没了。
“到了山下没有?”
“应该快到了。”
“应该快到?”我在风雪中尖叫,“可为何什么都看不到?”
“艾,别说话!稳住!”
我稳不住,雪和乌云均匀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大片黑茫茫,好像夜幕提前降临,只要超过一米的地方,就什么都看不见,雪、天、地、山......什么都看不见。
每一刻我都觉得是在冲向某个悬崖,下一步就会一脚踏空,下一秒就会命丧这该死的喀喇昆仑。突然之间,头顶的云层里折出一道光,那是太阳,它透过黑暗闪出一道淡淡金光,霎时将我们前方几百米外的山脊照得一片雪亮,有个人影就在那儿,站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面。
一怔后,我叫了起来,可是光带一闪就不见了,但毋庸置疑,那人影是阿巴斯。
我和林同时滚了出去,在瞥到林无恙后,我使劲跳起来,大声喊叫,跌撞地妄想扑向阿巴斯站立的那个山脊,可是风雪吞灭了所有的声音也阻碍住了所有的努力。
“喀嚓”一身轻响,乱挥的手不晓得磕到了哪里,火辣辣的疼痛立刻顺着手臂如泉水般涌至,起先几秒身体还保持着向前疾行的惯性,然而疼痛很快攻到,我踉跄着摔倒。
“怎么了?”林吼着问,一个断腿一个手裂,再也没有任何活路。我再次抬起头,阿巴斯,必须要找到阿巴斯,现在他是唯一的希望,我捂住手腕站起来,打算再向前扑,如果阿巴斯还在那儿!
林扑过来抓我肩膀,想将我拖进一个勉强能容身的雪洞,我挣扎:“林,放开我,他走了,林,如果我够快......”
“谁?”
“阿巴斯,我的巴尔蒂背夫,他没有看见我!他就在那边,林,最多几百米,我现在就去,还能拦住他!”
他没有答复,反而兜头兜脑地夹住我,将我往雪洞里拖,被这一下闹蒙,我乱扭着以示抗议,可男人就是男人,即使断了一条腿,依旧有的是蛮力。
他将我拖进了雪洞,我也折腾尽了力气,弯着腰喘气,可实在是不甘心啊,生的希望就在那边,只几百米之遥,可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受了伤,虽然我知道林是对的,即使没有受伤,也不可能追上阿巴斯,这几百米不是平地,它是天堑。
等呼吸稍微平复后,我赶紧检查自己的手:手掌发紫,血管肿得像爬虫,蠕蠕而动,这副模样,不会残废了吧?
林皱眉头朝我看一眼:“把手放雪壁里。”
“为什么?”我举着伤手诧异问,都已经肿成这个样子了。
他横我一眼:“可以消肿。”
看一眼冰冻的雪壁,再看一眼自己的手指,我踌躇着,虽然知道他说得对,可是很痛好不好?
林突然伸臂握住了我的手腕,然后毫不客气地将之压向雪壁。我惨叫一声,突然的剧痛令另一只完好的手本能地反击,他早有准备,眼睛一花,另一只手也被他捏住,而且他还利用身高优势,将我整个人都顶在了雪壁上。
“你还会手刀?”他惊讶。
从距离那么近的地方从下往上看他,对方那张秀美的脸狰狞如恶魔,我哆嗦答:“就会,就会这这一招。”然后猛地想起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扭动身体,抬起腿踢他:“放开我,你这个神经病,变态!”
林用行动说话,他不仅没有放开我,还将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尽管隔着夏娃尔卡密兹,我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年轻紧实的身体,有力的心跳还有年轻男人的体嗅。我突然不动了,老脸涨红,但十指连心,痛不欲生,我的话语不自觉带了哭音:“痛,痛!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为救你,摔了好几次,你好意思恩将仇报?”
他低头凝视着我没有说话,手上的力气却轻了,但依旧保持着把我钉在墙上的姿势,片刻后轻声说:“手要在冰里多放会儿,才能消肿。”
我吼回去:“那你自己为什么不放?”
“我那是伤到骨头,这办法只对轻伤有效。”
瞬间觉得自己很白痴,“那就好好说,为什么动手动脚?”我讪讪。
他嗤之以鼻:“好好说,你会肯把手放冰上?”此时他距离我不到十厘米,每一下呼吸都在我脸颊旁,随着说话口气夹着丝丝寒意一下又一下地拂过来,避无可避,而他的手掌还压着我的伤手。
我挣了挣:“放开我,我保证不把手拿出来。”
他回答得干脆至极:“我不相信你。”
我抬起头张了张嘴,瞬间看到他薄削的下巴,秀丽的嘴唇,还有喉结...... 我扭转头。
我就这样被他钉在了雪墙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后背的雪都开始融化,寒气沿着后脑勺和背脊往内浸透,有嗡嗡之声在耳旁低鸣,眼前冒出金星,白茫茫一片耀眼,林的声音遥远地传来:“怎么了,艾?喂喂,你不要吓我!”
“吓死你拉倒,”我在心里咒骂,这是低血糖发作。自从迷路后,就没有吃过东西,又是披荆斩棘又做双截棍.......头一歪,我在气死之前很成功地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忽然觉得有一股冰凉甘冽的水一滴滴地灌入咽喉,在昏沉中落入干燥发苦的唇齿间。睁开眼,是林的脸,他的脸上有一抹关切,这人看来也不是完全坏到家嘛,我点头示谢,他却将头僵硬地别过:“不用谢,这下就算咱们扯平。”
气死了,我艾米粒也算是上进努力的大好中青年一枚,不偷不抢不骗,需要这样忙不迭地和我撇清关系?林的表情却有几分古怪,突然问:“伯兼是谁?”
我顿时开始支支吾吾,“伯兼是谁,不管是谁反正和这喀喇昆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他幽幽道:“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怎么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他的名字?”
原来我还有说梦话的毛病,原来我还会叫他的名字。
......
“还叫了什么?”
他嗤之以鼻:“叫妈妈。”
我张了张嘴哑然,叫妈妈? 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他追问:“伯兼是你男朋友?”
我只当没有听到,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片刻后忽然问:“艾,你有好几个男朋友?”
知道什么是八字不合吗?这就是。本来这次醒来我是想和他好好相处的,他帮我医治手伤,还倒水给我喝,似乎没有那么可恶,可这位仁兄的每一句话都叫人怒从胆边生,我握着拳头:“男朋友当然只有一个,还会有几个?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上海滩当红交际花?还有你为何对伯兼那么感兴趣?你到底是谁?”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是林。”
我冷哼:“叫林的人多了去了,林妹妹也姓林,小林子也姓林。”
他的目光瞥过来:“我不姓林。”这倒是真话,他的墓碑上写着:尚林,说到这里他口风一转,“况且你也没告诉我全名。”
我抢白:“告诉你全名干什么?是为今后保持联系还是让你去查我的祖宗八代?”
有尖刀似的东西自他眼底闪过,我一惊住嘴,光一闪而没,他语气平淡地转了话题:“刚才我们估计是下降了几百米,明天再降几百米就可以到雪线以下了。”
虽则心脏依旧别别乱跳,我还是跟着转了话题,穹山峻岭,不要惹怒任何陌生人,顺着他的话题苦笑说:“明天再降几百米可能吗?”第一个几百米,他折了腿,第二个几百米我折了手,明天如何再降几百米?
我们都沉默了,外头依旧风雪肆虐,光线一点点地黯淡,看来又将在野外度过一晚,而明天,我不敢再想下去,林坐在一旁,好像已经睡着了,这对他而言是比我更艰难漫长的一天。
刚才昏迷时真的叫了伯兼的名字?有一种叫茫然的东西漫上心头,原来有些事情即使跑到天涯海角也还是如影相随,不过每个人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或迟或早总会忘掉,我胡思乱想着,没多久后便觉心神俱疲,什么爱恨情仇,都是人间事,一切等有命出去后再说吧。
林蜷缩在我旁边,呼吸绵长,这时突然转了个身,雪洞内部呈不规则状,非常逼仄,他这一转身,脑袋就顶在了我的手臂处,我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想要避开,可他的模样颇为可怜,正无意识地咕哝:“真冷。”于是我动也不敢动。
都说在极限状态下,人会一反常态,这一个晚上林就变得超级话唠,每过一个小时就梦呓般问我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诸如:“这洞会不会塌?”
这种问题有什么好记挂?
......
“我想刷牙。”
要不要给你搞个冲浪泡泡浴,并且在水面上撒几朵玫瑰花?
“艾,为何你想去奇特拉尔?”
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艾,你到底是谁?”
我还想问他到底是谁呢,一万美金随身带,还有伯莱塔。说他是流匪,是游击队,一个同伴都没有。说他是登山者,没有登山装备,我低喃,“林,你真是英国人?”
他保持着脑袋顶着我的睡姿,迷糊地“嗯”了声。
“那你怎么穿着夏瓦尔卡米兹?”
“来不及打包,”声音模糊,带着浓浓的睡意。
“那么你的同伴呢?”
他似乎已经睡着。
而我也终究是扛不住突突乱跳的手痛和极度的疲累,慢慢合上眼,歪头进入了梦乡,朦胧中,隐约觉得林好像撑起了身子,在黑暗中垂头朝我看,眼中除了探究还有迷惑。
这一睡着,才知道这个雪洞最大的问题不是空间狭小,而是倾斜,斜度本不是很大,可是等一睡着问题就出来了,我不停地往林的方向滚。我知道这样子很不好,也全力以赴地想要抵抗住这该死的重力加速度,比方说将背包放在两人的中间,可结果就是连着背包一起叠到了林的怀里。
林的声音几近抓狂:“喂,你这个女人!干什么?”可梦境是如此香甜,相较冰冷坚硬的四周他是那么暖和,我不知道此时自己是什么姿势,也不想知道。林,你也装作不知道嘛!反正中间还有个背包,但是对方并不这样想,一股股大力持续地往我这边推来,硬生生将我整个身子推得在如此逼仄的空间里转了个圈。
我顺势转圈,不反抗也不醒来,姿势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继续睡,其实我也不想叠到他的怀里去,闭着眼睛装死是最好的方法,不过真的好暖和啊。
片刻后,林的声音再次炸响:“喂,你抢毯子!”我继续保持着合眼蜷缩的姿势,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虽然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大学再到男朋友,每一个人都说我睡相很差,但有人还梦游呢,抢毯子算什么?不过这天寒地冻,我可以理解林的怒气,紧接着身上突然一凉,是林夺回了毯子。
我拱着脑袋,继续装死,好吧,你毯子也抢回去了,咱们两人也闹腾一夜了,该睡就睡吧,明天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我迷糊地再次睡着。
再然后“轰隆”一声,雪洞倒塌。
雪块砸下来,逼得我终于像只受惊的兔子般从地上蹦了起来,一叠声叫:“哎呦,我的妈!”
林从倒塌的雪洞中浑身雪渍地钻出来,我“啪啪”地胡乱扫着自己身上的雪一边语无伦次:“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他不及抹掉脸上眉毛上的雪就怒吼:“艾,你这个疯女人!”
“怎么了?”我呆愣愣:“什么情况?不管什麽情况,雪洞塌了,现在要怎么办?”
他悲愤:“你居然想要钻到我的毯子下面来!你这个.......”说到这里他忽然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已经转了轻漫的语气:“艾小姐长得不错,若是在平地我理当笑纳,但现在实在是力所不逮。”
他把我打出雪洞,我以为定会遭遇激烈的控诉,压根没想到会是这样吊儿郎当的情况,他这是在——调戏我?我已经哑口无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林还朝我微一点头,唇瓣含了丝斜斜地笑说:“抱歉!”姿容翩然。
身在中亚诸国腹地,你若不知道杜兰线,不知道现在巴基斯坦的最高当权者是奇亚哈拉将军,甚至不知道谁是Muja军的首领,别人只会说你孤陋寡闻,但若说你不知道瓦济的吴二少,那人家极有可能问你: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么?
吴氏二少,尚林。 因为他,消声匿迹很久的拉其普特族重又回到人们的视线。拉其普特是一支20年前就已经被灭族的巴基斯坦少数民族,这个民族以富有和貌美著称于世。
那一年林初出茅庐,得了一个称号:林妹妹。妹妹,是指当年还未成年的他已经容色端丽倾城,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叫他了,只除了我。
无知者无畏,真是至理名言。所以等我的情绪稍微平复后,我朝他吼回去:“我比你大,有没搞错,林妹妹!”
轻薄之态顿时消退,林的两眼冒出噌噌的火气:“你叫我什么?”
我翘着嘴:“怎么你想打我?不要忘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杀气腾腾地吐出几个字:“我从不打女人,不过你敢再叫一遍试试看?”
我继续笑眯眯:“林,妹,妹,啊啊啊。”
林呼哧呼哧地怒视我,我给他瞪回去,两人正犹如斗牛般相互对峙中,有一道光从我和林之间的雪地上闪过,其实天色已有些微明,不过依旧混沌不堪,我眨了眨眼,以为那只是脑中一道迷幻的光,就像昨天那道劈开暴风雪的光线,稍纵即逝,但这一次不是迷幻的光,因为它一直在闪烁,黄色的强力探照灯光,撕开泼墨似的旷野,在黑暗中打出耀眼的光束。
我猛地睁大眼睛,转头追寻着光源的来处,有什么东西打在雪地上,在游移不定,在来回搜索,有隐约的呼唤从风中传来:“艾,小艾!小艾......”声音在风中飘摇不定,似有若无。
林也直起了腰,侧耳凝听。我这才注意到,暴风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安详宁静,而不远处正有一抹黄色跃出,一个人影高高地站在距离我们十几米外的雪堆上,他一看到我,脸上就显出个大大的笑容,是阿巴斯,他身上还背着我那个35升的大背包,衬得他身形越发得瘦小,阿巴斯的身影一晃就没了,但很快又在另一边出现,他几步轻松跨过冰缝,跑过来。
(《愿神守护你》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