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过来后你们可以用英文交谈,当然也能说普什图语,你会成为这幢房子的主人,这是我们这儿很多姑娘的向往,可是你看真主保佑的却是你,姑娘。”
我呆呆看着妇人干瘪的嘴飞快地开合,原本当然死都不会答应,可现在不得不想,如果不答应,会不会被卖去白沙瓦?环境对一个人的改变是巨大的,几个月前我会对如今这样的情况嗤之以鼻,但现在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也只能是——活下去,尽一切可能。
“大人的朋友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尼兹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妇人猛地停住然后迅速地转了个话题:“反正就是那类人,你知道,他供养你和今后的孩子完全没有问题。”
“我的外貌和谁相像?”
没想到我会冷不丁冒出这句话,老妇人一怔,脸上现出慌乱的表情:“你是说莱拉小姐?也不是......”
又是莱拉,是重名还是?“谁是莱拉?”我问。
尼兹在一旁道:“这不关你的事,艾小姐。”
“我不管谁是莱拉!”我猛地站起来爆发:“你们这是绑架,我不是这个国家的人,我受法律保护,你们不可以就这样绑了我来,强迫我嫁人。”
“我们可以,”尼兹伸臂将我摁回沙发:“而且这是你目前最好的出路。”
现代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尊重每个人的意愿,自由度越大文明度越高,反之就是落后。强权越是压迫人民的意志,社会形态越是野蛮,就像现在。
老妇人无视我的拳打脚踢苦苦挣扎,继续念:“女人总归要嫁人的,你总得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是吧?所以想开点。”如果不是场面实在生死攸关,我想我会笑,这段话怎么说得和我妈一个样。
说着老妇人在桌上摊开一张A4大小的硬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我不认识的文字,“在这儿摁个手印就好。”她轻快地说,旁边立刻有人打开一盒红印泥,我呆了一秒,然后跳了起来。
早有防备的尼兹还不等我跳起就伸臂牢牢摁住我,老妇人站起身隔着桌子拉住我的手臂,其他人则将我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掰开,大拇指在印泥中一沾边欲待摁下,我在悲愤中一脚踢出,可就算踢到了又有什么用?眼见着大拇指就落到纸片上,虽然看不懂那上面写着什么,猜也知道,我哭叫了出来。
一个声音蓦地在门口喝:“住手!”
哈桑背着单手踱进屋来,目光落在我泪水婆娑的脸上,对其他人道:“都出去。”
尼兹说:“大人,我们只是让艾姑娘在结婚证书上签字而已。”
果然是结婚证书,刚才一片混乱,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强摁上指印,我使劲睁大眼睛看向证书,可眼睛充血模糊,哪里看得清。
哈桑皱眉:“出去!”
众人互望一眼,不再说什么,纷纷站起,鱼贯而出。
当屋子里只余下我们两人后,哈桑看着我说,“他们有些粗鲁,我为他们向你道歉。”
“如果你真觉得抱歉,就该放我走!”我嘶叫。
哈桑道:“我真的很抱歉,但是这个我不能答应你,除此之外你的其他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
我叫:“废话!”
哈桑笑了笑:“你知道吗,米粒,在我们的国家,女人这样和丈夫说话,下场会很糟糕。”
“因为你们国家还处在中世纪,”我口无遮言,“都是野蛮人!”
“那很糟糕,你马上要成为野蛮人的妻子了,”他说得不以为意。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瞪着这个即将要成为我丈夫的男人,心越来越凉,我以为只是路过,从没想过会成为主角。我以为他们的苦难他们的爱恨情仇,于我,终究会是一幅可以翻过去的画作,从没想过这幅画作上也会留下自己的痕迹。
我的生命应该和大多数天朝适婚女青年一样,在抱怨和欢喜中忙碌地度过,而不是嫁给个大胡子巴基斯坦部族男人,可是一切看起来就要成真,以一种我从来没办法想象的力量,将我禁锢在这个蛮荒之地,我必须要和几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穿着布卡,没有自由,再也见不到家人,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国家。我的身子都开始颤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哈桑走近我:“他们弄痛你了?”问的时候他的上身微向前倾,我不自觉地往后缩,这个男人,越是接近越觉得气势咄咄,狭长的脸,狭长的眼,还有平直如衣架的肩膀。老鹰,这压根就是只老鹰,而我就是被抓到的猎物,在一个没有法律保护弱小妇孺的地方,人们通常遵循的是丛林法则,即强者生存。
我用手擦掉眼角的泪痕,现在哭没有用,艾米粒,想想看怎么办!
“这些人还没有实战经验,下手不知轻重,对不起,”他说。
我将头别过。
哈桑炭黑的眼仁看着我:“你要怎么样才可以开心点?衣服香水?你喜欢什么,这个世界上有的,除了自由,我都可以给你。”
我冷笑:“是吗?那我要月亮!”
他说:“稍等片刻。”
我愕然,没听错吧,他真可以摘月亮给我?哈桑转头对门外的护卫低声说了句什么,那护卫立刻领命而去,
呃,难道真是去取月亮了?我吸一口气,好吧,现在不要去管什么月亮不月亮,“大人,你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说。”
我直直看着他:“为何要绑架我,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是我?”我双手一摊茫然:“我很穷,也请不要告诉我你看上我貌美如花。”
容貌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老实说我这种娇小型的在中亚并不受欢迎,他们倾心的是丰乳肥臀的女人,就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面地主老财对仆人说:“去,去市场里给我买个肉嘟嘟的女人。”
哈桑的神情莫测高深,根本无法从其面上揣测其心中所想,我直截了当地问:“那是为什么?是为了一个叫莱拉的女人吗?”说到后面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小心翼翼。
他细眼微眯:“谁告诉你的?”
我硬着头皮追问:“因为我和她长得有些像?”
“不是,”很干脆地回答。
“那么为什么要绑架我?”
他看着我,我即刻想这真是个蠢问题,我希望他怎么回答,一见钟情?王八看绿豆看上眼了?而且即使他会回答,会是真话吗?
以为得不到回答,但是片刻后哈桑缓缓答:“因为吴尚林。”
我愕然,谁是吴尚林,想半天才记起来,林就是吴尚林。“吴尚林?”我茫然,“你因为他绑架我?”回想起在大巴扎时初见哈桑,他鹰隼般凌厉的目光,原来那个时候他看的不是我,而是林,真主!
“你怎么会因为吴尚林绑架我?”
哈桑有些诧异:“吴尚林从来没有和你提起过他的身世?”
我摇头。
他仔细看着我的脸,在确定没有任何装假后,皱眉道:“可是他看你的神情......”
“他的神情怎么啦?”我追问。
他道:“没怎么。”
“是不是你以为我是林的什么人,所以绑了我?”我说,突然想起林说他是“道”上的人,难道哈桑和他有什么江湖恩怨?想到这里我的额头开始冒汗:“你和林有过节?”
“过节?”哈桑像是在斟酌这句问话,重复道。
我以为他没有听明白,改用普什图语:“嗯,过节,你们之间有很深的互相看不顺眼?”
“不,不是过节。”
我刚想说骗人,没有过节会仅仅为了我认识林就将我绑架来?就听他缓缓说道:“如果一个种族和另一个种族之间几百年来不得不共同生活,但是彼此都杀死了对方的很多亲人,侮辱了对方的女人,占有了对方的土地,夺去了对方的家园,他们之间就不能简单地称为过节。”
我惊呆,哈桑道:“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是普什图族,而林......”我茫然地住口,林会说乌尔都语,也能说普什图语,一手好枪法,是拉其普特族,可是拉其普特已在巴基斯坦消亡。
我刚想说话,被哈桑快速打断:“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继续不知道吧,不知道有时是种福气。”
这句话怎么和林的话如出一辙?我着急起来:“可是不管你和林有什么过节,我不是他什么人,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真的!”
他不理我。
“我们才认识而已。”
哈桑道:“没有什么最好,安心嫁给我为妻。”
我顿时哑口无言。
他换一个话题:“婚礼后我可以陪你回中国探望家人,虽然我以后会有其他的妻子,不过我保证会善待你。”
这时敲门声响,护卫小心地拿着一个托盘进来放在桌上,哈桑起身将上面蓝色丝绒盒打开推到我面前,盒子里是一枚蓝色盾牌形状的戒指,那蓝色是宝石的颜色,宝石并不是很大,但圆润通透,颜色是一种介于蓝色和紫色之间的色调,我再是心乱如麻也不由被宝石的美丽吸引,原来蓝色和紫色交融在一起后的颜色可以如此闪闪发光,如此夺人心魄。
巴基斯坦是世界海蓝宝石的产地,最著名的那颗被镶嵌在孔雀王的皇冠上,叫做孔雀蓝紫,历史记载孔雀蓝紫鸽蛋大小,色泽蓝到发紫,所以叫它孔雀蓝紫,但世人并没有机会一睹它的真容,至贵霜帝国,孔雀宝石已经遗失,下落不明,我来巴基斯坦之前曾去网上啃了一些资料,其中就包括宝石的介绍。
“我没有办法给你月亮,”哈桑道,“但这个和月亮一样美丽,希望你会喜欢。”
“这什么?”
“孔雀蓝紫。”
我瞬间睁大了眼睛,这戒指不可能就是孔雀王的那块吧?应该不是,它只有拇指盖大小,衬在古拙的银托上,银托的侧面是小小的弓箭图案。可是它的颜色,这种罕见的颜色,在孔雀王那个年代,倾其一朝之力,也没能找出第二块。
这样的东西我哪有胆子要,转回目光:“哈桑,我听说你也是在英国留学,受过现代教育,所以你应该理解绑架是一种犯罪,”我小心着措辞:“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我走?”
哈桑淡淡说:“将戒指收好,这戒指丢了麻烦。”
我摇头:“大人,我不要戒指,只求你放我走,任何条件!”
他终于抬眼看我:“相信我,我的条件你一定付不起。”
我急道:“你说!”
他说:“我希望普什图族人建立自由和平的家园。”
“呃......”
看着我嘴巴微张的惊愕表情,他严肃地问:“这就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心愿,你可以做到吗?”
我做不到。
哈桑哂笑:“如果做不到,你就只能留下了。”
这样的条件,没有任何人做得到好不好?我挣扎:“可是,我留下也于事无补。”
哈桑说:“有,替我生下长子。”
愕然,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我生该死的长子,我是母猪吗?但吼不出来,事实上我全身都已僵硬。
“你们不可以这样对我,这是犯罪!”我的语气里都是绝望。
哈桑道:“艾小姐,我此时放你走,你的前景更加不妙。”他是在提醒我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个国家有无数对女人的禁令,在这个国家,女人没有男人跟随,连上街都是问题,过去我认为这些禁令,只需要马马虎虎应付一下即可,因为我是外国人,但现在不同了,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开始收紧,我的背脊都出了汗,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
“而且你口中所谓的犯罪,”哈桑望着窗外,似乎在斟酌是否要继续这个话题,良久才转回头续道,“并非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在这个世界,你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米粒,我相信你已经看到感觉到很多迥异于自己世界或西方世界的限制和不公正,看似这些现象是扭曲了所谓的自由意志,但是你怎么确定西方的理论就是合理的?是适应这个国家和民族的?”
他站了起来,看来今晚的谈话已经结束,他狭长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疲倦,他看着我,片刻后道:“你并不认同我说的是不是?”
我抬头看着他,坦率答:“是,”这人好高。
他再次看向窗外:“我不怪你,你刚来不久,你还不了解这块土地,也不了解这儿的人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说我置身事外,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希望你有一天会爱上这里,真正爱上这块土地和这儿的人民,”他说。
“我会,但不是以这样一种强迫的方式。”
哈桑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头望向我:“有一天你会明白,大部分时候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如果是这样,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抢白,“因为每一个生命说到底都是一种过程,结局全部是死亡。”
哈桑微愣,片刻后他难得地赞同:“从某些方面来说你是对的,米粒。”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浮出微笑,这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而不再像之前的客套:“没想到和你聊天会这样愉快,祝你睡个好觉,晚安。”说着他掩上门,将我再次锁在屋里。
等屋内恢复沉静,我对自己居然会和他辩驳有些奇怪,根本上说我是个很被动的人,居然会和一个如此强势的异域男子争执,可谓大大吓自己一跳,是因为环境改变了,所以我才改变了吗,变得大胆?
人们都说遭遇意外后会经过5个阶段,首先会惊慌,然后是痛哭,接着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和可笑的祈求,祈求上天的救赎或是奇迹,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我无数次地想,如果林知道我在这里就好了,或者如果有人见我可怜放我走就好了,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如今只剩下一条路,自救。
我踮着脚尖反复地检查了墙壁、窗户以及所有的角角落落,得出结论是无法破窗而出,也没有后门,也就是说明晚婚礼前我不会有任何机会逃出去,那怎么办?躺在床上时,我瞪着黑压压的天花板忧心忡忡,只剩下24小时就是婚礼,可是无论从那个方向看,都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终于在迷糊中进入梦乡,焦虑让我始终睡不踏实,门锁“咔”的一声轻响时我立刻睁开了眼睛,可奇怪是无法完全睁开,身体软绵绵地无处着力,正诧异,就看到一张我最不想见到的面孔出现在头顶上方:康昆?
“迷晕了没有?”一个声音悄声问,我转头困难地向声音的方向望,有人影在眼前晃动,空气中有股刺鼻的化学品味道,脑袋更晕了,眼前模糊一片,只能凭直觉知道那人是卡。我努力地思考着,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忽然一双手粗鲁地叉起我,将我往门口拖,拖过门口的时候看到护卫四肢着地地趴在地上,已经被打晕了,康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愿神守护你》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