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艾,”阿巴斯扔下背包大叫着抱住我:“你还活着,感谢安拉,你还活着!”他开心地狂拍我,开始几下我还打肿脸充胖子地死扛,可没几下后就开始歪着腰狂咳,总算林看出苗头不对,在阿巴斯拍死我之前,勉强伸手救援,将我从魔掌中拉了出去。
我边狂咳着边介绍他俩认识,阿巴斯上下打量着我和林虚弱残破的身体后,严肃地说:“你和林先生需要好好吃点东西。”
我狠狠地点头,“好的!吃东西!要好好地吃点东西!”自从认识,阿巴斯就管我叫“小艾”,而对其他人,包括穆里,他从来都是恭敬称呼先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家都是先生小姐,到我这里就变成了“小艾”。
阿巴斯开始生火做茶,我精疲力竭地在一旁坐下,心中却是无比舒坦,劫后余生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感谢真主!
不久后,阿巴斯递给我和林每人一杯白玉茶,我愁眉苦脸地接过来,林看我表情古怪,满脸迷惑,我赶紧正襟危坐,端着茶杯,脸上露出很享受的表情,林于是不再疑惑,开始喝茶,再然后他就在阿巴斯责备的目光中,将整口茶全部喷了出去。
他顶着发绿的脸,用颤抖的手指着茶杯质问我:“这什么,怎么这么臭?”如果不是因为腿脚不便,我毫不怀疑他此时会将我像抹布似的扔出去。
阿巴斯很不悦,“茶!先生!这是巴基斯坦最好的茶,可以帮助你恢复体力。” 他们两人一个是俊美的年轻男子,一个是脏兮兮满脸皴裂的高山协作,可现在俊的如丧考般呕得惊天动地,脏兮兮的那个却稳如泰山,场面是如此颠覆三观,我大乐,用那只完好的手使劲拍自己的大腿,笑得东倒西歪。
白玉茶是巴基斯坦高山协作和背夫的圣品,基本可以划归于咸奶茶这个大类,只是这白玉茶就像臭豆腐里的霉千张,臭奶酪里的Bou logne,即使赫赫有名,也真没几个人吃得消。皆因茶里面要搁一种叫“玛尔”的陈年臭酥油,请仔细想一想这几个字,酥油的味儿已经够重的了,更加不要说是臭酥油,还是陈年臭酥油!
林总算呕完,抬起头愤恨地看着我,突然不晓得想到了什么,表情转为疑惑和审视:“你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我闻言头往他那边一伸,满脸迷惑,“你认识我?”
他飞快地否定:“不认识。”
可是他那话明明意有所指,我困惑地摇摇头,也许自己太多心了,我朝自己看看,刚刚狂笑的时候,用劲拍自己的大腿来着,确实很多姑娘都只会掩嘴笑,像这种狂放的笑姿,委实不大雅观,不过现在是落难中,谁会此时此刻笑得花枝乱颤?
此时林已转回头,正询问阿巴斯路况,我甩头决定不再深究,捧起茶杯,开始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喝茶。
白玉茶虽臭得天地为之变色,却是高能量食物,而且是对巴尔蒂人来说非常珍贵的食物,若不是情况危急,不会舍得吃,阿巴斯帮我们背全部的行李,才赚几美金每天。
说起钱,我想到了穆里,急急问阿巴斯:“穆里先生他在哪里?还好吗?”
阿巴斯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满,随即又恢复常态,“穆先生去了奇特拉尔,我负责送你过去,小艾,不用担心。”
我说:“穆先生叫你来找我,带我去奇特拉尔?”
“不是,”对方简短地回答。
我刚才那句话本是随口问,闻言不由一愣,停止了喝茶,疑惑地望着阿巴斯:“不是?”怎么可能不是穆里,于情于理都该是他,这个巴基斯坦人是吴钟派给我的唯一帮手,我的安全是他的责任。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巴斯静静地看着我:“穆先生说不用找你。”穆里说不用找我?我疑惑。那么阿巴斯是自己决定来找我?可穆里为何说不来找我?每个人都该知道,我一个人在这片荒野中迷路,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见我脸色渐变,阿巴斯伸臂搭着我肩头说:“放心,小艾,只要我在,就绝不抛下你,我向真主保证!”我朝对方看,就像所有一诺千金的人,阿巴斯作出承诺的时候并没有太过严肃,他眯着眼睛,语气轻描淡写,在了解到对方并非开玩笑后,我认真起来:“我知道。”我轻声应,虽然直到这一刻才开始知道,但是有些东西一旦知道就是永远。
后来的很多年很多年里,在我最孤独最举步维艰的时候,午夜梦回时我会想到这句话,由我的巴尔蒂背夫阿巴斯说出:“小艾,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抛下你。”后来总有人问我,为何将自己全部的善意选择给巴基斯坦,因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他们先对我伸出了手。
可惜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时我的心思有一大半是在穆里上,我不明白他为何弃我不顾,我沉默地想,等到了奇特拉尔一定要去问问他,然后将一杯白玉茶喝净。
“喝完茶,我们就出发,还有两天的路程,”阿巴斯等我喝完茶后说。
我抬起头,“怎么还要两天?”
阿巴斯为难地撇一眼林的腿:“那条捷径不好走,我们得走另一条路,绕过布劳顿河,有我在,没有问题。”
我爽快地点头,“好!”只要他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见我同意,阿巴斯咧开大大的嘴笑得欢畅:“小艾,渡过河,就是我可爱的村庄——迦马,在去奇特拉尔前我可以去家里看看我的孩子们吗?只要一个小时?顺便我们可以补给一点食物?”阿巴斯有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尚在稚龄。
我点头答应,山区生活穷困,阿巴斯整个夏秋都在给人做背夫,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刚刚完成一趟高山协作的工作,想揽点回程的活,也是他今年最后一次工作,所以穆里只支付了区区几美金,他就高兴地同意了,在这次来救我前,我们几乎没怎么聊过天。
阿巴斯见我同意,开始泡制最后一壶白玉茶,然后无视林的满脸厌恶,将一杯斟满的白玉茶再次递过去:“先生,你必须要把它喝掉,一滴不剩,就像小艾!然后我们才可以尽快到迦马。”
阿巴斯敬茶的手臂举得笔直,眼神更是坚定无比,林抗不过,以一种壮士断腕的表情接过了茶杯,想到他在雪洞里都记挂着要刷牙,我笑起来,要么臭要么死,To be or not to be,这是个问题。
林绷着脸,接过茶杯的同时眼光斜斜睨过来,我急忙敛了笑容正襟危坐,这人记仇,不能太放肆。林举起杯子捏着鼻子一口灌下。
后来他说,我笑的时候,能看到嘴里的小虎牙,很可爱。
后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三人向着布劳顿河前进,阿巴斯再也没让我和林离开过他的视线,就算祷告,他也不忘回头偷瞄,以确保我和林乖乖地呆在原地。
每次看到阿巴斯一脸紧张地转头张望,我都很想笑,然后是感动,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待过我,我是说除去家人恋人,再没有其他人还是一个陌生人这样地呵护过我,心里热热的,其实阿巴斯完全可以不来找我,穆里给的几美金只是背负行李的费用,并不包括救援,而他尽管从未提及,我也知道,为了找我和林,暴风雪肆虐的那晚,他是孑然一身在野外度过。
等到了奇特拉尔,一定要多给阿巴斯一些钱,用我自己的钱,而不是林那一万块,哼,我要叫林妹妹看看什么叫穷人的慷慨和大度!
两天后,我们终于踏上了泥土的地面,这是冰川的末端舌部,绵延的冰下暗河在这里倾泻而出,汹涌湍急,飞溅的河水夹着硕大的冰块拍向狰狞的山体。
阿巴斯仍旧像初生婴儿般护着我们,他要么扶着林,要么用根不知猴年马月的破烂绳索将我拴在腰上牵着走,好似牵着头小猪,林每次看到这个场景,都唇角抽搐,于是我努力挣扎着想要摆脱这种尴尬的场面,阿巴斯非常诚恳地说:“小艾,这样我们才可以走得快一点!”
我很愤怒,难道我会比林妹妹这个瘸子走得慢?但没多久后就乖乖不再吭声,这种老牛拖破车的姿势难看是难看了点,不过是真的省力。
下了雪线后路并没有比雪线之上的好走多少,到处是稀泥和松动的岩石,背阴处往往还有冰雪覆盖,陡然的一个转弯,又是阳光刺眼。
我越走越慢,休息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阿巴斯不住给我鼓劲,“看,小艾,只要我们翻过那个丘陵,然后再翻过一个,就到啦。”
在巴尔蒂背夫们的眼中,只有K2、喜马拉雅才能被称为“山脉”,其余的,包括我和林落难的雪坡,都是“丘陵”。
总而言之所有不需要带冰镐冰爪、氧气瓶的山都是“丘陵”,但对我来说,全是看一眼就要倒吸口冷气的“山脉”,特别是经过几天的艰难跋涉,我全身好像要散架,伤手更是呈黑紫色,僵直得无法自如收缩,林也没比我好多少,下坡时,我看到他的膝盖抖个不停。
所以直到第三天傍晚我们才站到了布劳顿河岸,面对整个河流上游最狭窄的一段河道。抬眼望,只见河道中间布满凌乱的黑色巨石,河流在这儿被撕裂,冰块在这儿被搁浅,那一块块巨石就像大海里的栈道,虽则看上去不怀好意,但毫无疑问连接着南北两岸。
阿巴斯快活地指着河流对岸某个云深处:“看到没有,那就是迦马村,只要走过这条河,翻过那座丘陵,最多个把小时,我们就可以吃到热乎乎的恰巴蒂(一种巴基斯坦的煎饼)和甜茶啦,你爱喝甜茶是不是小艾,哦,不要否认,我知道你爱喝甜茶,不爱喝白玉茶。”
尽管被阿巴斯快活的情绪感染,但我仍是笑不出来,明天才能渡河?得在野外再露宿一晚? 芬必得已经吃完,长夜漫漫怎么办?还有,我们必须再走一小时远离河滩湿地才能找到适合今晚露宿的地方,那意味着明天一早还得再走回来。
林这时插话:“既然往回走也要一个小时,那么现在就过河如何?然后争取今晚就到迦马村?”
阿巴斯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指着布劳顿河说:“不行,涨潮,危险!”
林转头朝布劳顿打量,南北两岸的目测距离最多也就几百米,如果走得顺利几十分钟顶多半小时一定可以通过。“我们会在涨潮前通过!”他的语气充满蛊惑:“我会为此额外支付你费用,怎么样,成交?”
最后一句是重点,特别是对穷人来说,阿巴斯犹豫了。
我崇拜地看着林,林妹妹今天很帅嘛!
后来,一直为自己这刻的愚蠢而悔恨,如果我对大自然有敬畏,如果我可以知道天高地厚,如果我听从了阿巴斯的劝阻......如果我可以明白自己和林在那一刻就是在仗势欺人,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现在就走,过河,”林不容置疑地说,阿巴斯的眼光在我困倦的脸紫黑的手掌上还有林伤残的腿上默默地打了个来回,终于他咬牙点头。
我们形成一个纵向列队:林打头,阿巴斯中间,我断后,小心翼翼得踩上第一块巨大的河滩黑石于是我们形成一个纵向列队:林打头,阿巴斯中间,我断后,小心翼翼地踩上第一块巨大的河滩黑石。
爬上这些石头才知道布劳顿河流奔涌如绞肉机,大约是因为河道在此处骤然变窄的缘故,到处是毫无章法的暗流漩涡,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含有浮冰的浪花激起高高的水柱,不一刻就将大家从头至脚浇透,如果掉下去,不出一秒,就会被绞碎,连渣都不剩。
阿巴斯如临大敌般扶着林,每走几步就回头大声叮嘱:“小艾,每一步都要踩在前面的脚印上,每一步!”我甩着满脸的水珠,紧张地点头,知道那些巨石尽管看着每一块都稳如泰山,但有一些是漂砾,稍微一碰就会晃动,那就小命不保了。
半个小时后,我们越过河流,爬上了南岸高高的丘陵,这是一片几乎直上直下的悬崖,然而无论如何算是距离危机四伏的布劳顿河越来越远了,我吁出口气,阿巴斯的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微笑,今晚我们就可以喝到甜茶吃到香喷喷的恰巴蒂了,还有最重要的,睡到真正意义的床!
突然阿巴斯大喊一声,喊的同时他猛地将林推向岩石,让他紧紧贴壁而立,就像磁铁猛地黏到悬崖上,然后他回头朝我扑来,但终究是晚了。
自从爬上对岸,我的速度就有点慢,这是条逆时针而绕的半人宽羊肠小道,山体在左侧,右侧是悬崖,而我伤的恰恰是左手,所以走得很不利落。阿巴斯大喊的同时,山体都在颤抖,一大群山羊冲出来,几十只,几百只,然后是几千只。羊群咩咩叫着从山路的拐角处急冲而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们已经犹如潮水般涌到脚下,然后将我淹没。
之前我从未将羊群和洪水猛兽这个形容词联系在一起过,可是眼前这些羊,根本无视我们的存在,它们拥挤着、踩踏着、争夺着所有狭窄的落脚之处。
阿巴斯大叫:“不要动,小艾,千万不要动。”我是不想动,可是有羊角挂住了衣服,在推挤的刹那“撕拉”一声,口袋被拉开一个洞,一直揣在兜里的1万美金立刻被山风卷住,飞舞了出去。
几乎是本能的,我伸手抓向漫天撒花般的钞票,1万美金对我来说是笔巨款,丢了赔不起,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已经离开了赖以托身的崖壁,正向外扑,一股反向大力传来,将我猛地重推回崖壁。
阿巴斯坠下悬崖的时间很长很长,他的身体向后弯曲着,坠落时还惊到了几头羊。他向外落时,那张皴裂的脸上更多的是惊讶而非恐惧,他双臂张开,脸微微侧着,好像下一秒就可以抓住什么,但终究是什么都没有抓住,然后他就消失了。
一切都像慢镜头般,留在我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阿巴斯放大的脚,那是双中国制造的高筒胶鞋,连双袜子都没有,再然后,他整个人就坠下了万丈深渊,没有呼喊,没有峰回路转,也没有后来。
(《愿神守护你》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