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今天是2019年8月13日,刚过立秋,末伏第三天。后天是中元节。
作为“超自然现象研究学系”的高材生,胡桃May对“七月半”深信不疑。她提前上网,买了画笔、颜料和一整箱画纸,准备在当天子时,烧给漫画大师金敏。《造梦机器》因为金敏的离世,而被封印在2010年8月24日。如今即将十年。
胡桃May曾点开手机备忘录,给我看过一个列表。标题叫做“如果我今天死去,这些都是遗憾”。我想知道,她的怨念是什么,于是接过手机,快速浏览一番。第一项是没去过百慕大三角洲。这一条她曾和我念叨很多回。第五项是没一口气喝十杯奶茶。第七项是没进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上学。第十一项是永远都看不到《造梦机器》。
我和她说:“至少你可以先把第五项实现了。”
她说:“才不,有遗憾才会惦念。”
我说:“所以这个遗憾列表,和烧画笔和颜料,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如果死后真有另一个世界,金敏会不会正在画《造梦机器》。”胡桃May把手机抢回去,“如果他找不到画笔,那可就糟糕了!”
“......”
“我希望他能早日画完,等我有天翘辫子了,就可以在那个世界看了。”
我说:“不要总把死挂在嘴边。有些事说多了,就真的会发生。”
她盯着我说:“死死死死死死屎死!”
不知道为什么,胡桃May最近很叛逆,像是把生理期变成了常态。有可能照顾姐姐太累了,我猜,人一旦疲倦,怎么会有心情好好说话。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所以上网查了下。答案唾手可得。有个帖子被点赞百万次。博主说,当女孩在沙漠走失时,你怎么安慰她?当女孩开车发生剐蹭时,你怎么安慰她?当女孩被领导欺负,你怎么安慰她?别着急,只需说一句话。
我照着博主的样子,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多喝热水。”
胡桃May叫嚷起来:“去死!”
今天气温一度上了40度。上午下了场小雨。到了中午城市像在蒸桑拿。人们尽可能避免走入户外,只有迫不得已,才上街觅食。太阳有如暴君。树荫是等待红灯时的避难所。凉皮、凉面成了紧俏物资。快餐店里挤得水泄不通。空调于事无补。吊扇吹来的都是热风。人们在夹缝间端着饭碗,像是生存现状的隐喻。
这个月,订单量下降了一些,分手生意开始平稳。炎热让人们裸露得更多,欲望无处安放,到了夜里成为破碎感情的粘合剂。这也挺好,我想。冬季让离别显得冷清,人们能够不动声色地再也不见。而在夏日,情绪被温度加持,连悲伤都变得更为炙热。
前几天,出版社编辑送来了我的样书。广告语是“去爱一个给你正能量的人”。封面设计还是个二维码,扫描进入分手套餐下单页。这仿佛说明,再正能量的爱情,还是逃不过分手的下场。书腰上罗列着数量众多的推荐人。据说这两年纸质书很难出版。作家只能通过推荐作品,将姓名印在他人腰封上,来提升自己的曝光度。没有办法。这个时代忘掉一个人很容易。
我希望,我的客户和“时代”的记性一样差。
说起作家,我恰巧接待了一位。他是个恐怖小说家,叫做鸟山异史。这个名字很特别。说一次我就能记住。鸟山石燕是江户时代著名的妖怪绘师,《百鬼夜行》的画家。《聊斋志异》的作者是蒲松龄,自称异史氏。恐怖小说家把两个名字拼在一起,似乎在着重声明,自己笔下的角色都是妖怪。
前不久,鸟山异史突然出现在门外,像个虚拟人物,从二次元世界穿越而来,让我措手不及。我以为他只是走错了路。他却叫出我的名字说,清理员,我听说这里可以清理分手遗迹。在我表达肯定后,他追问,是否所有的遗迹都可以清理。每当有人问出这句话,项目必然很难搞定。果不其然。接下来的经历,在我从业经验中,最为离奇诡异。如果有天时间够多,或者情绪刚好,我会讲讲他的故事。
我上一次提到鸟山异史,女主唱正给我看乐队的合影。照片背景是贝斯手的小书店。小说家的海报贴在书店窗户上。我记得,在乐队合影中,女主唱笑得很好。从2019年7月11日开始,我再也没见过她。我知道,她回国后辞掉了工作。之后我没再打听她的消息。我希望,她如今依然笑得很好。
有时,我会和合伙人聊起女主唱。胡桃May说:“说不定,人家想像今敏一样活着。”
“你是说女主唱?”
“对呀,不然还有谁。”
“今敏会活成怎样?”
“今敏说过,‘那些人生所谓的正确答案,通通被我扔掉了。拿着工资,忍受勉强糊口的日子。存钱、吃好吃的东西都与我无关。银行账本上只印着寂寞的三行字。真是比什么都羞耻。’”
我说:“他对吃好吃的东西,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他还说:‘如果人能真正拥有的最多一两样,那就只能选最重要的。’”
莫里亚蒂比胡桃May现实很多。他觉得我被人骗了。他说:“女主唱说不定旅行回来,后悔当代言人了。这笔旅费打水漂了。”我说:“你要信任她。再怎么说,女主唱也是你往事中重要组成部分,否定她,就像否定你的往事。”他语气轻蔑,“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信任编程语言‘C++’。”
这一个月,我没有给女主唱打电话。代言人这事不急。我不想催她。更何况倒时差是需要时间的,做决定更需要时间。
胡杏病情有些恶化,呼吸困难,这几天又住进医院。我送了一本《恋爱避雷手册》给她,在扉页签上名字,写下一句话:“有天回家路上,没打到车,我丢掉一些时间,却看了沿路的风景。”胡杏很开心,逢人就介绍,自己妹妹的男朋友是个作家。
我想让胡桃May有个地方歇脚,于是在301医院对面租了单间。有时看完姐姐懒得回家,我睡沙发,胡桃May睡床。她每天能洗个澡,幸福指数大幅提升,只是离圣亚伯拉罕的境界越来越远。租期一个月,每天800元,据房东说这是抄底价。我本可以图便宜,租个远一些的房子,但很喜欢楼下的菜市场。西红柿从不缺斤短两。熟食店的烧鸡味道很足。胡桃May每早6点冲进早市,砍价时的凶狠,像个掌控财政大权的妻子。
她变着花样给姐姐做饭。“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有时她会根据习俗,安排特定食物种类,仿佛生活也有张说明书。时间在饺子和烙饼间迅速流逝。厨房温度很高,每次做完饭,她都湿身了。我担心胡桃May中暑,劝说她做点简单的。她说:“不知道姐姐还可以过几个三伏。当日子能看到尽头,总想过得慎重些。”
2019年8月13日晚上8点,太阳落山,气温下降。我照例去301医院探病。姐姐提前睡了。枕边放着《恋爱避雷手册》。这本书她看了两遍,似乎等着痊愈后付诸实践。我没在病房里看见胡桃May,但在走廊尽头发现她的身影。因为体重下降,T恤在身上晃荡,她像个兄弟姐妹里的老幺,只能拣姐姐穿剩的衣服。
女孩没坐在长椅上,只是站着,胳膊拄在窗台上。眼前是昼夜通明的城市。灯火碎了满地。星光被人类的喧嚣掩盖踪影。胡桃May闭着眼,没有表情,似乎站着就睡着了。她的头发长了,夜风像一只温柔的手,抚乱额头上的刘海。我轻声呼唤女孩的名字。她没有听见,或者只是置之不理。再走近几步,我发现女孩的耳朵里塞着耳机。我轻拍她的肩膀。她扭过头,却是一张落泪的脸。
我下意识想说“多喝热水”,还好及时打住了,“别担心,我刚去看过了,姐姐好得很。”
胡桃May的对白却与姐姐无关。她取下一边的耳机,塞给我,“清理员,这首歌实在太好听了,我止不住想流泪。”
我们并肩站在窗前,不知道眼前的夜色,在彼此眼中是否同样甜美。或者甜美不是因为夜色,只是因为我站在她身边。
她将音乐倒退到开始。一段手风琴前奏响起。曲调宛转悠扬,像是一封语气轻柔的情书,充满等待回信的期待,又夹杂三两分感伤,仿佛这封情书因为写错地址,本该在夏日寄到,却推迟到深秋,收信的姑娘早已不在,而错误的人随手翻开,读完后,又草率地扔进风里。
女主唱久违的音色,唱起一首陌生的歌。歌词像是一首叙事诗:
我写下一首没写完的歌/于是远行去寻找旋律/即将走入世界尽头的黄昏/那里街道荒芜,那里少有人烟/我在城市广场上找个角落/把礼帽摆在地上,打算赚几枚硬币,换一杯啤酒/我不会惧怕围观的人们/黑白琴键就是我的左轮手枪/我抱起手风琴打算唱一首歌/他们问我在歌唱什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没有答案,但后来我说:
我在歌唱被理想折断的翅膀/我在歌唱缺少最后一页的书/我在歌唱没有星光的夜晚/我在歌唱丢了一只眼睛的木偶/我在歌唱秒针不再滴答的钟楼/我在歌唱失忆了片刻的流年/我在歌唱遗忘在抽屉里的情书/我在歌唱说了再见却再也没见的人们/我想唱出人们没有权利表达的遗憾/我在歌唱一首没写完的歌
歌名叫做《狂热舞者与无休止的夜》。这首歌与皮亚佐拉的一张专辑同名。我想,女主唱在致敬这位阿根廷音乐大师。毕竟他最拿手的乐器就是手风琴。
胡桃May将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是新单曲的封面。还是乐队的四个人。几年不见,岁月改变了模样。他们毫不掩饰现状。吉他手没成为互联网高管,如今在卖保险,挺着啤酒肚,身上是件廉价西装。鼓手怀了二胎,穿着防辐射孕妇装,每天早上,求菩萨保佑生个女孩。贝斯手系着粉色围裙。小书店早倒闭了,半年前重新装修,摇身一变,成了奶茶店。女主唱站在合影中间,短发背在头后,身穿一袭黑裙,胸前是那枚白色琴键。
有句话说,“梦想在生活里就是等待。生活在梦想里就是坠落。”我想,他们找到了理想与生活的平衡点。
真好。
胡桃May指着图片下的单曲介绍。那里写着几句话:即使理想无法拯救生命又如何?咸鱼的理想说不定就是晒太阳。那我们的理想,不如就做个最没人气的乐队。献给清理员和我十年的燃情岁月。
我被这句话击中了。唉。我是个分手遗迹清理员。我是个冷漠的生意人。怎么能随随便便流泪呢。
这句话是洋葱吗?
17.
正当我打算再听一遍音乐,脚步声纷至沓来。值班医生在走廊飞奔,与我们擦肩而过,身后跟随着两位护士。他步履匆匆,不苟言笑,像是武侠小说中发现魔教余孽的名门正派,率左右护法前去铲除。
胡桃May摘下耳机,探头探脑,“好像哪出事了。”
我说:“晚上经常发生这种事吗?”
“偶尔吧。”她说,“你看,医生表情这么凝重,事情大条了。”
我说:“他们好像进了胡杏的病房。”
“姐姐!”
我跟在胡桃May身后,没冲进病房,被向外走的医生推开。胡杏平躺在转移床上,眉毛舒展,表情安稳,似乎只是睡着了。这个形容浮现在脑海里,吓坏了我。狗屁文学书里都这么说:奶奶躺在棺材里,如此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我连忙追问医生,她怎么了?医生极为不耐烦,不发一言,推着转移床赶往急救室。一想也是。人家忙着拯救世界,你不能奢望他兼职当个客服。
护士把胡桃May拉到一旁,“你是病人家属?”女孩跑得太急,说不出话,不停点头。护士接着说:“病人呼吸停止了,已经陷入昏迷,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瞪圆眼睛,望向胡桃May。她大张着嘴,拼命呼吸,如同一条在岸边搁浅的鱼。那天她在电话里说,“我没有人可以商量,不知道自己还能找谁。”我终于能体会,胡桃May说这话时的孤立无援。
她的手没地方放,攥着护士的衣角,“求你救救我姐姐,她的人生刚刚开始。”她停顿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她的人生从没开始过。”护士叹口气,进了办公室,又走回来,手里拿着一摞有待家属签名的文件。
女孩揉揉眼睛,发现最上面是张《手术同意书》。“术中和术后,可能会出现意外和并发症。严重者甚至会导致死亡。因此医生不能向您保证手术的效果。”这句话的下面,罗列了并发症的种类:“可能麻醉并发症、可能术中术后大出血、可能会损伤神经和血管及邻近器官、可能肺感染、可能胸腔积液、可能心肌梗塞、可能心力衰竭、可能多脏器功能衰竭。”
胡桃May没有多问,在每个空格处写下姓名,一笔一画,确认着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死法。
之后我们坐在长椅上。在面临生死时,时间失去真实触感。刹那和永恒似乎同时存在。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了手机,晚上10点37分,姐姐被推出急救室,又送往ICU。胡桃May只能匆匆瞥上一眼。姐姐身上插着呼吸管,以及各类叫不上名字的管子。我和胡桃May追到ICU,但仅能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像在海族馆里眺望被囚禁的生命。
医生放松很多,或许觉得需要解释一下。他和我们说:“病人今晚再次发生呼吸衰竭。监视器警报了。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病情并不乐观,全身肌肉萎缩,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所有人一次次告诫胡桃May,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怎么叫做,做好一次有关诀别的心理准备?这个过程会不会非常缓慢,像是太空移民登上宇宙飞船,沉睡百年,才能在另一颗行星上醒来。还是又十分自然,像是过完炎暑,自有秋凉。再或者极为无奈,像是年轻时故作潇洒,假装钱不重要,后来发现爱与和平都有成本,星辰大海的门票很贵。
姐姐病了12年。12年就是4380天。胡桃May做了4380天的心理准备。按说早该做好了。但这么说也是个悖论。我们明知早晚会死,但不代表此前的一生都是心理准备的过程。当一场离别真实发生着,恐怕没人早有觉悟。
全身肌肉萎缩意味着什么?答案很快揭晓了。
两天后,姐姐苏醒过来。她被推回普通病房,脾气不再那么倔强,仿佛经历生死后,总会放下许多执念。她一反常态,任由胡桃May喂自己吃饭,只是不发一言,如同被妹妹摆布的布娃娃。中元节到了,胡桃May却没再提起金敏的事。今天下午,胡桃May以为姐姐睡着了,打热水回来,却发现胡杏睁着眼睛。姐姐轻声说:“小桃子,我只有两根手指能动了。”
胡桃May没听清,坐在病床上,问姐姐说了什么。姐姐说:“没说什么。清理员呢?”
“他呀,在出租房,说是要给你炖老鸭汤。特意买了铁棍山药。”
“小伙子人不错。”
“你说话不要老气横秋的。人家比你还大了一岁。管你叫姐姐是抬举你。”
“小桃子。”
“嗯?”
“你几天没洗澡了,好臭哦。”
“啊,你太可恨了,还不是因为你!”
“你回去洗个澡。”
“那你怎么办?”
“我可以自己呆着,今天是周四,晚上8点我还要直播。”
“那到时我回来帮你坐起来。”
“不用,你明天再来就行。我可以请护士帮下忙。你把手机拍摄杆从抽屉拿出来。”
“那明天见喽。”
“明天见。”
胡杏望着妹妹背影远去。她心想,如果世间所有的告别语,都能以“明天见”作为尾声,那该有多好。
我租的是间老房子,80年代的红砖楼,估计都不算小区,只是铁栅栏围成的院。红楼原本是某家国营单位的家属区。企业主营自行车链条。辉煌时,也能养活上千人。有时想想,80年代挺不错,似乎总有份工作会分配到你头上。不像如今,为了一份生计绞尽脑汁,比如我,业绩不好时,整天盼着分手的人多一些。
胡桃May走进小区,似乎穿越在80年代的时空中。她路过一个寒酸的凉亭。头顶种满槐树,天气炎热时,叶子上挂满绿色青虫。没人会在这里乘凉,自然而然成了自行车棚。大梁车经过风吹雨打,变得锈迹斑斑。走到这里,女孩发现自己体力透支。她靠着自行车歇了会。白色T恤染上铁锈的深褐色。她听了会蝉鸣,然后咬着牙,一口气走回出租房。
单间在顶楼,本来要装电梯,被一楼大爷一票否决。房间热得像是蒸笼。胡桃May爬上楼,再没气力加以埋怨,眼睛已经闭上,懒得弯腰,于是用脚踩掉球鞋,整个身体软在沙发里。她摸了摸裤兜,嘟囔着:“清理员,我手机怎么不见了?”
那时我手里拎着炒勺,努力把一盘可乐鸡翅烧糊。油烟机掩盖了女孩的对白。我走出厨房,想问她说了什么,却发现女孩已经睡着了。海绵沙发很容易捂出痱子。我叹口气,洗了洗手,让她享受下公主抱待遇。她熬了几夜,黑眼圈很浓,轻得像个影子。By the way,这位公主实在太臭了。
老楼也有老楼的好。晚上睡觉不用设闹钟。方圆5公里内,住户都是老人。人手标配一只泰迪。每天清晨六点,百犬齐鸣。我醒来时,胡桃May已经出了趟门,买了油条、豆腐脑。那盘糊鸡翅被她啃得活色生香。她心情很好,仿佛烦恼很少。我听人说,肚子饿的时候,人通常只有一个烦恼,等吃饱了,才会有无数个烦恼。
吃完饭,胡桃May想起姐姐昨晚的直播,吵吵着要我手机。我说:“你的手机呢?”
她说:“从昨天下午,就没找着。”
“直播都结束了啊。”
“我可以看重播。”她把手机开到最大音量,用姐姐的音色做背景音,打着饱嗝,钻进厕所洗澡。
重播只有短短的5分钟。姐姐担心打搅其他病人休息,故意压低嗓音。病房光线昏沉,角落里的电视还开着,胡杏背靠病床坐着,脸上光影忽明忽暗。昨天晚上,她并没有讲解手工。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气氛的微妙。这次直播更像是一场告别。“手指只有两根能动了,所以胡杏手工乐园要和大家说再见了。”姐姐笑得那么甜,似乎只是聊一句家常。她说:“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厕所门猛然推开,我扭过头,看见一张惊吓过度的脸。胡桃May脸色惨白,眼眶深陷,牙齿止不住打颤,头发上的洗发水来不及冲掉。恐惧程度甚至超过姐姐呼吸停止的那晚。我说:“你怎么了?厕所有蟑螂吗?”胡桃May无法正常说话,嘴里重复着:“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她一丝不挂地冲向卧室,任凭肥皂泡沫流了满脸,抓起床上的T恤和短裤,随便套在身上,就往外跑。腿脚发软,被门槛绊了一下。她没在意疼痛,磕磕绊绊地下楼。楼道里遗弃的衣柜,此时目睹女孩的慌不择路。
我不敢叫胡桃May的名字,像是怕吵醒一个梦游的人,只能紧跟在她身后。6点23分,天气已经热起来,一动一身汗,我跑得气急败坏。老大爷正在练太极,先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又看见一个紧追不舍的男人。他简单脑补了相关情节,拦在我面前,高喝一声说:“流氓,站住,让你试试太极绝招‘接化发’,三鞭你必倒!”
没时间搭理老大爷的豪横,我绕过他,接着跑。经过凉亭时,胡桃May开始恢复意识。她嗓音已经哑了,叫喊着:“清理员,快,快!”
我说:“到底怎么了?”
她语气中带着哭腔,“姐姐要死了!”
我说:“怎么会,昨天还好得很,你喂她吃饭,她还吃了三个包子。”
“这才奇怪!她前一阵因为喂饭,还直接把小桌板打翻。”
我说:“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这事。”
“她当时和我说,如果有天真的动不了了,一定会在此前自杀。姐姐说,身体像个棺材,她不想困在其中。”
“她只是生气开玩笑。”
“所有玩笑都带有真实的成分!”
这个话题太悲哀了。我说:“放心吧,她只有两根手指能动,即使自杀也没有办法啊。”
“姐姐三年前,动手指有些困难,从那时开始,她老说自己容易失眠,请医生开些安眠药。每次剂量都很小。我们都没在意。如今回头想想,如果她把所有安眠药藏起来,足够自杀了。”
我们跑出院门,跑上长安街。红灯。汽车在身边穿梭,疯了一样地鸣笛。司机用愤怒表达各自对生活的焦虑。一个中年男人摇下车窗咒骂:“着他妈什么急啊?家里要死人啊?”我叹口气心想,没准真他妈的被你说对了。这时候我能说什么呢,只能不咸不淡地安慰胡桃May。我说:“那都是你的想象。没准姐姐真的只是睡眠不好。”
“清理员,你不懂!没有人说完那句话,还活着!”
我们终于跑到对街。中年男人还在骂个不停。我确认这个距离他追不上,冲那个方向晃了晃中指。看到他很生气,我就放心了。我问胡桃May,到底是听了哪句话,把自己吓到半死。
“那一句,‘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清理员,你不知道,这是一句非常经典的死亡Flag。”胡桃May说,上学的时候,有一门课关于文学作品中的微妙气氛,其中有一章,专门讲到死亡Flag。
我边跑边说:“所以死亡Flag到底是什么鬼?”
“你脑补下画面,一部电影里,几个特种兵马上要上战场。”
“上战场,然后呢?”
“其中一位特种兵,给战友看了看未婚妻照片说,‘打完这仗我就回老家结婚。’清理员,你觉得这个特种兵会怎样?”
我说:“他十有八九会挂掉。”
“这就是死亡Flag!”一旦说出来,会让作品的气氛发生改变。人们因此能够预设结果。“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作为死亡Flag,曾经出现过两次。《魔法少女小圆》第三话,学姐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死掉了。在《寒蝉鸣泣之时》皆杀篇中,古手梨花也曾经说过这句话。之后的结局就不用揭晓了。
“我不明白,姐姐干吗要说这句话?”
“姐姐一定知道,说出来,我就会懂。她在用这句话,让我做心理准备。”胡桃May扭过头,脸上挂着接近于绝望的悲哀,“清理员,我不想要重启人生了。我只希望姐姐活着。”
我们终于跑进医院住院部。气温突然下降,让我打个寒颤。来不及等电梯,我们跑上四楼。漫长且黯淡的走廊。尽头是一扇窗。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我不知道,死后是否也是如此光景。人们在黑暗隧道里拼命奔跑,追逐着象征往生的光明。
姐姐的病床已经空了。
胡桃May在床边怔住。我抓住一位小护士,胆战心惊地问询姐姐的下落,唯恐她说出“很抱歉,病人已经……”。还好情节没有照此发展,她甩开我的手说:“医闹去找医生,我只是个护士。”我说:“大姐,我不是医闹,这张床的病人呢?”不知为何,她又瞪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叔,她不就在那吗?!”
姐姐坐在轮椅里。病号服看上去都一样,我和胡桃May来时,因此错过与姐姐的相遇。轮椅摆在走廊窗边,有如一个巧合,胡桃May前几日也在此处听歌。窗外是永不安歇的长安街。车流如浪潮般奔涌,不知开往哪里,只是开在阳光里。对面商业街大肆狂欢,却无力打扰此处的寂静。耳边只有病房微弱的呻吟声。静得能听见姐姐慢悠悠的呼吸。
胡桃May丢失的手机,此时安静地躺在姐姐的腿上。姐姐戴着耳机。手风琴的旋律正从中流淌。胡桃May紧跑几步,抱住姐姐。
姐姐说:“小桃子,你怎么了?”
胡桃May终于泣不成声。她哭喊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姐姐笑着说:“听了一晚上这首歌,真好听,让人很舍不得这个世界呀。”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