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遗迹清理员:伞是雨中的晴天·第一章


文/城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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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财神——怎么创办一家分手博物馆?

我是一个分手遗迹清理员。

因为职业,我见识过太多人间悲喜。这么说或许不对。我记得有人说,人生就是起落落落落落。所以准确来说,我见识过太多人间悲悲悲悲悲喜。我的办公桌上没有易碎品。烟灰缸是橡胶的。杯子是不锈钢的。眼镜片是树脂的。

易碎品早已被人摔碎了。在这个房间里,任何物品都能被当做前任。如果这个女人足够伤心,如果这个物品触手可及。

我不喜欢看着人哭。但人们喜欢哭给我看。每个人哭的样子都是不一样的。很难从一个人哭的状态,分辨出她伤心的程度。我见过嚎啕大哭的人,出了门,扑进另一个人怀抱。我也见过默默泪流的人,从此丧失爱的能力。

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做不了我们这一行。就算她们哭花了脸,我只会觉得浪费化妆品。客户只是客户。如果我是个肉贩子,更年期大妈就是我的客户。肉贩子不会因为大妈悲伤就悲伤。她们的眼泪对我而言,还不如猪肉值钱。

因为哭的人太多,我会在桌上摆包纸巾。她们边哭边说,或者边说边哭。我搞不清楚,痛哭和倾诉的因果关系。到底泪水是表达欲的燃料,还是表达时的回忆引发了泪水决堤。一段回忆讲完,纸巾往往剩下半包。我想,如果她们走后,悲伤仅剩下一半就好了。

时间久了,连工作室的名称都被人篡改,从“分手遗迹清理工作室”,变成“让你痛哭工作室”。我能从上楼的脚步声分辨出谁是客户。声音迟缓并且沉闷。回声听起来颤巍巍。身体里有太多水,爬楼梯都需要小心翼翼。

哭这种事,和喝酒很像。对于有心事的人而言,哭和酒都是短效药,治标不治本。酒总会醒。酒醒后还是会烦恼,却忍不住再喝。哭总会停。明明知道哭完也会伤心,却忍不住再次落泪。

有人来过很多次,甚至变成一种传统,像是忌日烧纸钱生日吃蛋糕。她们下班后,过来坐一会。哭变成了一种日常。也有人只来一次,来了就哭,哭完就走。我并不在意,她们是否购买“分手遗迹清理套餐”。反正大家都是孤独的人,爱情是她们的消遣。对于我,她们的爱情故事,就是我的消遣。

我偶尔给她们拍张照片,作为纪念。书柜满了。上面收藏着太多落泪的脸。我想,它一定是个心事重重的书柜。我周末在二手市场又买了两组书柜。组合安装后,它们把次卧挤满。除照片以外,我开始收藏分手纪念品。一枚戒指,一串钥匙,103枚烟蒂,3朵干花,两台电子书,7本《哈利波特》等等。物件多达上百件,来自不同的客户。相同的是,她们刚结束一段感情。这些物品恰如爱情的遗物,停留在之前的时光中,只有过去,没有将来。藏品多了,工作室的名称又被人篡改一次。从“分手遗迹清理工作室”到“分手博物馆”。

“狗屁‘分手博物馆’!狗屁‘让你痛哭工作室’!请记住你是分手遗迹清理员!”话说到一半,女孩猛然哽住,瞪圆眼睛。我以为她被口香糖堵住喉咙,其实她只是构思比喻手法。片刻后,她长出一口气,接着说:“一个分手遗迹清理员整天收集纪念品,就像相声演员不好好说相声,跑去拍了电影!”

我说:“北野武就是这么火的。”

“北野武之前说相声?”

“确切地说,应该叫做‘慢才’艺人吧。”

女孩把眼睛瞪得更圆,“慢才?”

“一种日本站台喜剧,在香港叫做‘栋笃笑’,类似于对口相声。”

“他讲对口相声好玩吗?”

“不仅仅好玩吧,有时候也很疯狂。有次他主持节目,喝个烂醉,对着镜头直接把屁股露了出来。结果被NHK封杀了。”

“请记住,我们现在不是在谈论屁股!”

“这个话题是你先开始的。”

“这个比喻不算!我们重新开始!”她又哽住了半分钟,“一个分手遗迹清理员整天收集纪念品,就像外科医生不好好开膛,跑去烤羊肉串!”

“我们楼下开了一家烤串店,叫做柳叶刀。”

“我怎么没看见?”

“有时间带你去吃。”

“我经常有时间。”

“据说老板和伙计是一群外科医生。”

“好吃吗?”

“还不错,关键是他们时常会做肉质营养检测,所以羊肉绝对保真。”

“怎么又说起了烤串!”

“那我们在聊什么?”

“我们在说你的工作态度!你这人就是这样,最喜欢不务正业!别忘了消遣是有成本的!”如果眼前是一部电影,画面下方的字幕一定写满惊叹号。女孩站在办公桌前,冲着我嘶喊。她的每句话通常以“别忘了”、“请记住”作为开始,像是武侠片中敌我双方交手前,先摆出一个起手式。

这场对话开始于下午5点,至此耗时两个多小时。窗外的黄昏已经接近尾声。女孩是我的合伙人。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才是工作室的老板。女孩叫做胡桃May。第一次见面时,我以为她叫做胡桃梅,或者胡桃妹。后来才知道,May代表5月。我仅仅认识她五个月,却欠了她20万元。

这笔欠款仅限单方面承认。她承认,我不承认。当说不清一件事时,她就会搬出比喻手法。“你承不承认,这笔钱都是你欠我的。这就好比: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大象不会跳,斑马站着睡觉,章鱼的血是蓝色的。”

胡桃May大学主修“超自然现象研究学系”。5个月,也就是150多天,我被动接收的冷知识数量,超过此前一生的总和。一朵云的重量达50万公斤。一个人身体中有6斤重的细菌。血管连成一条线,长度能绕地球2周半。诸如此类。我入职当天,她临时宣布开个早会。本以为有桩紧急事件,只是宣布又一个新发现:世界上有种豆子,在中国叫做荷兰豆,在荷兰叫做中国豆。

胡桃May聊起冷门知识,张口就来,但你不能指望她做生意。

“钱不需要你还。”5个月前,她这样和我说,“你来我公司上班,20万算你入股。条件很简单,清理100个分手遗迹,协助公司融资成功,手机保持24小时畅通。”说这话的时候,她疯狂皱鼻子,看似在阻止眼镜下滑。奇怪的是,她并不是一个近视眼。

我曾经听说,人在说谎时,总会伴随一两个微表情。果不其然,在我签了入职合同后才发现,工作室半年没开张了,收益约等于零。说是合伙人,严格意义上,我只是个干活没工资的壮丁。而且整个公司除了老板,有且仅有我一个壮丁。没有人会给本公司投资。如果有,大象也能学会华尔兹舞吧。

最后的条件更让我迷惑:手机24小时畅通。夜店开到凌晨4点还打烊呢。这世上保持24小时开门的,除了医院,只有寿衣店吧。或许我的工作和寿衣店没什么区别。后者是让人走得风光些。而我是让一段感情结束得体面一点。

“请记住我请你来,不是让你来娱乐的。你上个月进账为零。”她扬起手,一张打印纸哗哗做声。我偷瞄过去。纸张上是一个表格,标题写着几个大字:“工作室2019Q1收支明细。”表格下方的红字有如公布成绩。

我指着数字,“那不是有三千多的利润吗?”

“那个是亏损!请记住我们是小本生意!我们连下个月的房租都没有着落!”

“这房子不是你爸单位分的吗?”

“那水电费怎么办?你有考虑过吗!”

“人家不买‘清理套餐’我有什么办法?”

“融资呢?我的天使轮、A轮、B轮、F轮呢?!”

今天是2019年3月9日。这个早春比往年暖很多。白天气温达到20度。在房间里,我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喝热咖啡时,还是冒汗。本想开窗通风,杨絮扑面而来,只能又关上。

己亥年丁卯月乙巳日。值神朱雀,属火,色赤,易发生口舌争吵。但时辰不是胡桃May闹情绪的主因。阳历3月9日正是农历2月初三。昨天是龙抬头,又赶上妇女节,理发店生意火爆。经过四小时的排队,胡桃May烫了一头羊毛卷。我想,发型才是她愤怒的导火索。她生气的样子,像个为父报仇的步惊云。她本打算去相亲,从理发店出来后,又发现自己不配拥有爱情。

我说:“你才24岁,干嘛着急找男人。”

“你懂个屁。”她翻个白眼,像个表情不屑的步惊云,“7年之痒懂吗?24岁谈恋爱,25岁结婚。7年后我才32,这岁数多适合离婚寻找第二春!”

“上周有个男生来清理分手遗迹,要不你考虑一下他。”

“那男的刚分手5天。我是创可贴吗?贴上去给任何人疗伤!”

“疗伤不就是咱们工作室的宗旨吗?”我转移视线,不能注视她的发型,一看就笑场。没有男生会爱上尺寸仅有150cm的步惊云。如果有的话,长颈鹿的犄角也可以充当路由器。我说:“你明天把头发整理一下。”

“我的羊毛卷碍你眼了?”

“背带裤换下来,穿职业点。”

“你是在和老板说话吗?”

“明天上午十点,你和我去见一个投资人。”我递给女孩一张名片。硬纸片上写着两个金字:“财神”。我不需要解释什么,因为没有人不知道财神。

房间响彻胡桃May的尖叫:“你怎么勾搭上这个富婆的!”

“什么富婆。人家很年轻的。”我收拾背包,准备下楼去柳叶刀吃烤串,然后回家看慢才,“她才32岁。”

“这年龄正适合离婚!我猜她分手了!而且是咱们工作室的客户。”

“恭喜你,但有一半答错了。”我推开门,“她是工作室的客户,但最近正要结婚。”


2.朱嫦芝——空心菜与表白

这个春天比往年要热。平均气温高了5度。上周天气刚有转暖迹象,朱嫦芝脱下那件羽绒服,迫不及待叠好收进行李箱,扔两颗樟脑球,推到自己的床下。她打工的咖啡店在雨镇。那个地名叫做“轻舟坞”,离大学城有两个小时车程。说是“轻舟坞”,没船也没水。

她每周六会干到晚上11点。下班打卡,先坐地铁,再搭公交,下了车转另一辆公交,然后拼黑车去广告学院。总是倒车的人,会觉得人生就像赶路。没有自始至终的列车。有的只是一段路,与另一段路的拼凑。有的车只能送你到半途。有的车刚起步就抛锚。还好的是,如果你知道自己去哪,总会找到下一辆车。

朱嫦芝有时会猜想,毕云涛是一辆怎样的车。大一下学期,毕云涛向自己表白。时间过去三年,如今已经大四下学期,她始终没给对方回应。她希望爱情是永久列车,但没准他只是一辆区间车。谁也说不准。多数的止步不前,不是因为这辆车,而是单纯因为担心罢了。

黑车停在路边,跑一趟大学城50元。为了少摊路费,她通常央求司机多等一会。等人的时候,她看向窗外。小镇老街。闲置的熟食摊。可疑的理发店。只为填饱肚子的餐馆。打烊的杂货店。三两个行人。

在夜里,人总变得真实一些。路灯像是放大镜,刻画出细节。谁此时喜悦,谁脸上就挂满喜悦。谁此时孤独,谁的孤独还会掺杂落寞。

等的时间不会太久。打工的学生都会在这个时刻回校。不曾相识的人,带着似曾相识的疲惫。四座轿车有时塞进八个人。因为坐不下,彼此搂抱着。他们从不交谈。生活如此不易,谁都不想通过对方,佐证自己的艰辛。体温从布料下透过来。人们被动体会着廉价并且陌生的亲近。

三年前一个周六,大一开学不久,朱嫦芝和毕云涛第一次相遇。

那天同样夜色。同样街景。毕云涛兼职回校,从对街过来,走向黑车。在他身后,唱片店关门打烊,理发店开门迎客。女老板站在店门口搔首弄姿。紧身皮裙、渔网袜是八线城市的时尚单品。

朱嫦芝坐在车里看着。毕云涛逐渐走近,脚上踢着空易拉罐。他眼神里带有痞气,显得比真实年龄成熟。头发三七分,刘海长过眼睛。鼻梁上的淤青像是胎记。项链吊坠做成刀片形状。上身穿着宽松黑色卫衣。胸前图案是涅槃乐队的一次演唱会。瘦腿牛仔裤满是破洞。

朱嫦芝发现毕云涛望向自己,把头低下去。她怀里紧抱双肩包。回校路上,她会捡几个空瓶子,踩瘪后,装进包里,第二天拿到废品回收站卖钱。咖啡店每到周末,会处理掉一批食材。矿泉水瓶旁塞满保质期仅剩一天的食物。培根涨袋了。西红柿长着老人斑。吐司片干巴巴,像是一本情节没有起伏的小说。女孩并不在意味道,能吃就足够了。

女孩不敢和毕云涛对视,不是害羞,而是不想惹麻烦。她知道毕云涛是谁。在广告学院,没人不知道毕云涛。几周前刚发生一件事。

学校有六个小混混。他们以为自己是男团练习生,搞了一个组合,起名叫做“凉薄少年葬空城”。为了提升组织向心力,他们统一发型,统一着装,清一色杀马特。入了秋,衬衫依然松开纽扣,敞着怀,炫耀营养不良的胸部。天气好的时候,他们蹲在女生宿舍门口,晒太阳,见到大胸妹吹口哨,见到平胸妹就喊搓衣板。天气不好,他们结伙杀向食堂,从不带钱包,举着一副筷子,从南走到北,号称走南闯北。他们顺路从每人碗里夹块肉,还学着古惑仔,边走边玩打火机。

他们本想省掉大学伙食费,可惜遇见了毕云涛。那时是九月初,军训结束,毕云涛特意买了半份红烧肉。食堂盛菜大婶手抖得像重度帕金森。说是半份,铁盘里充其量只有五块。如果小混混只吃一块,毕云涛就忍了,也就没了后来的事情。

那伙小混混是个六人组合。他们站在毕云涛面前,围拢一圈,喊叫着:“手心手背,狼心狗肺,日本投降,中国万岁。”几分钟后,五个人伸出手心,只有一个倒霉蛋是手背。除了他另几个人流着口水,像是五匹来自北方的色狼,笑容猥琐,凑近毕云涛。其中一位长得人高马大,走在最后,拍着倒霉蛋肩膀,“别沮丧,一会给你形容味道。”

毕云涛说:“再靠近,我喊了啊。”

一个小混混戴着眼镜,斯文败类,八成是组织发言人,“你喊呀,来喊,喊破大天也没人管你。我替你喊。”他鬼叫几声。邻桌一个女生端起盘子,跑到别处。他冲着人家背影喊:“端清炒空心菜那个妹子,别走太远,哥一会就去宠幸你。”说完这话,他扭过头,得意地看着毕云涛,“吃完你的红烧肉,总得吃点青菜。在食堂,我们‘凉薄少年葬空城’就是营养搭配师!还喊吗?”

“不喊了。”毕云涛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小眼镜伸出五个手指,“五块,我们‘凉薄少年葬空城’一人一块肉。”

“不问这个。”

“如果你打小报告,哥六个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也不问这个。”

“那你快问,别影响我们食欲!”

毕云涛说:“你们这里谁最能打。”

“这小王八羔子挑衅。真不把咱们当流氓啊。”小眼镜递个眼色。拍人肩膀的混混心领神会,向前凑了几步。凉薄少年组合明显是有分工的。有人负责外交,就有人行使武力。那个小混混看似孔武有力。他伸手抓住毕云涛的手腕,使个猛力,试图把对方从座位上拎起来。这部位在武侠小说中,叫做脉门。在小混混的意淫中,毕云涛本该手脚瘫软,四肢无力。

但武侠小说毕竟只是小说。

毕云涛站起来时,事情开始变得不简单。与其说他是站,不如说成冲。他借着小混混的拉力,顺势而起,当坐姿变成半蹲时,后脚同时蹬地,转胯送肩。胳臂甩出来的拳都是苍白的。而他用的是全身整力。识货的人都明白,这一拳看似平淡无奇,但其实是形意中的半步崩拳,何况还加上了小混混的蛮力。脱枪为拳,崩拳似箭。拳锋正中小混混肋骨下的剑突处。击打剑突,力道可以压迫心脏,也能直接刺激胃部上中枢神经。再结实的人,这地方也是软肋。

小混混失去重心,倒退几步。食堂地板积存千年地沟油。他脚下打滑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吸困难,憋红了脖子。等到把气喘匀,他干呕几下,一口吐出来,没吃上午餐,早饭也糟践了。

毕云涛问:“还有人试试吗?”

小眼镜说:“你怎么能打人呢?这是大学!这是象牙塔!”

毕云涛说:“要不我见你们哥六个一次,就打你们一次。”

小眼镜说:“我跟你说,我可有抑郁症,你别过来,我现在心理压力很大!”

几个小混混平日只会虚张声势,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武力既然打不过,外交一向只能丧权辱国。小眼镜和其余几人,用眼神交流几番。为了息事宁人,“凉薄少年葬空城”和毕云涛,签订了不平等条约,推举后者为空城城主,每周三请城主吃排骨,每月十五请城主吃火锅。为了与城主联络感情,小眼镜换了宿舍,搬到毕云涛下铺。

毕云涛打工的地方不远。几条街外的游戏厅。来客都是小镇学生。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在被砸了几台街机,撅断几根台球杆后,老板学了精神病院病人管病人的套路,召集各路不良少年。凉薄少年组合没事时,就在大厅晃悠,遇见熟人蹭两根烟,碰见打架的就轰出门。工资给得不错,按天计算,如果平息一场争斗还能提成。

第一次相遇那天,毕云涛离另一侧车门更近。他偏偏走到朱嫦芝这一边,拉开门说:“是你呀。好久不见。”

朱嫦芝说:“我们认识吗?”

“你不是清炒空心菜吗?”毕云涛挤进车后座,“记得吗?我吃红烧肉那天,你端了一盘空心菜。”

“我记得。”

“那还说你不认识我。”

“见过面和认识,是两码事吧?”毕云涛和朱嫦芝同级。他在隔壁班,学广告媒介。学校统共那么点空间。在路上难免遇见几次。但朱嫦芝觉得,之前都没做过自我介绍。在她看来,没有自我介绍的相遇,都不作数。

“那我们现在认识认识。”毕云涛甩了甩刘海,“你好呀,我叫毕云涛。”

朱嫦芝低声嘟囔:“你好,我是朱嫦芝。我没钱。”

“什么意思?”

“你不是……混的吗?如果劫钱,我真没有。”

“有病。”

“我要有钱,也不会天天吃空心菜了。”

“知道啦!你没钱,我不劫钱。”

“那你想干吗?”

“你踏实呆着。我也不劫色。”

黑车开到学校需要半小时。司机沉默不语。车内音响不咸不淡地播放老歌。窗外街灯交错。看的时间久了,光影像是催眠师手中的道具。朱嫦芝起初硬撑着不睡,毕竟站了一天,一首歌没听完就睡过去。在梦里,时间流逝失去真实感。醒来时,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分钟还是一小时。面前画面变成倾斜的。她以为车开上陡坡,后来发现不是世界变斜,而是视野变斜。自己的头正倚着毕云涛的肩膀。

她慌忙直起腰,“快到学校了吗?”

“马上了。拐了弯就到。”因为没有空间,男孩挤着女孩。她闻见对方身上隐约的烟草味。如果离得够近,语言会变成一阵温和的风。女孩先感到语气中的潮湿,才听见他说:“宝贝,你稍微往旁边坐一点。”

朱嫦芝说:“谁是你宝贝,我妨碍到你了吗?”

毕云涛说:“我硬了。”

女孩咄咄逼人,“什么硬了?”

“下面。”

朱嫦芝这时才明白过来。她羞红了脸,因为没有相关经验,只能脑补电影情节,不知道应该喊非礼,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还好几分钟后,司机打断了她的纠结。他拉下手闸,停在校园门口,管每人要了7块钱,一溜烟扬长而去。下车时,朱嫦芝听见中年司机感叹:“年轻真好,说硬就硬。唉。”那声叹息像是青春离场的背景音。

广告学院原计划修成私人度假村,参考清朝园林的样子。传达室搞得像烽火台一样。大门口立着孔子像和山寨九龙壁。龙嘴里含的球被人掏了去。院里遍布长廊和凉亭。路上栽满龙爪槐,阴气很重。

据说建到一半,那个“私人”被双规了。没了资金,荒了几年,后来被广告学院院长承包下来,又是一轮新折腾,种了一片桃树,说是压制槐树的邪气。建筑师像是破四旧,把一部分仿古建筑推倒,盖上现代化宿舍和教学楼。操场边立着爱因斯坦半身像,号称用科学粉碎余孽思想。

朱嫦芝从校门口走到宿舍楼,每次都像是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站在楼下,她扭头和毕云涛说:“你干吗一直跟着我?”

“我怕你遇见色狼。”

“你不就是色狼吗?你再跟踪我,我就喊了。”

“你喊呗,咱们学校,喊破大天也没人管你。”毕云涛说,“送你到宿舍,我也要回去了。小眼镜给我留了夜宵。”他甩了甩刘海,随即安静下来。此后一生,朱嫦芝总在惦念这个时刻。她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当他不说话时,风停了瞬间,树叶不再响,月光忘了流动,虫鸣暂停喧嚣,时间走不出当下一秒,整个夜色沉默下来。

据说童年贫苦的人,善于保护自己,终日谨小慎微,更能洞察气氛变化的微妙。朱嫦芝不知道这一刻怎么发生的。毕云涛判若两人。他的眼神没有杂质,甚至有些孩子气,显得与此前格格不入。

朱嫦芝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她打量着男孩的脸,反复求证。直到远方火车拉响汽笛,打断了此时片刻。时间回归正轨。几个醉酒的学生经过,嘴里喊着:“别磨叽了,开房去。”等到他们发现是毕云涛,酒醒了一半,说声抱歉急忙跑走。

女孩意识到,自己已经注视男孩太久。她低下头,又舍不得,余光偷偷瞄向男孩。他正微笑着,笑容干净单纯,不是像个少年,而正是少年。

“喂,清炒空心菜,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朱嫦芝不知道,对白为什么突然发展到这里,仿佛你打算看一部凶杀片,不小心走错影厅,大荧幕正播放爱情电影。夜里有人敲鼓。朱嫦芝听了一会,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还好是夜里,脸红得不是那么明显。当不知道对话如何发展时,“为什么”成为唯一的出路。

她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吃空心菜?”

“为什么让我做女朋友?”

“啊,我也不知道。”毕云涛想了想说,“引起了我的生理反应,你要负责。这算个理由吗?”

这是朱嫦芝人生中第一次被表白,说出口,像是一句玩笑。如今时隔三年,回想起来,甜得像是嘴里含化了一颗蜜糖。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分手遗迹处理员》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城迟
城迟  
小说家,代表作《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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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小狐狸的小兔子
柳叶刀是医学类很牛的杂志。真的有一个医生开的烤串店叫柳叶刀,以医生发表了几篇SCI来打折。哈哈哈。作者这个引用很有意思
*** **** 6935
年轻真好 说硬就硬
好奇饱饱💕
哭这种事,和喝酒很像。对于有心事的人而言,哭和酒都是短效药,治标不治本。酒总会醒。酒醒后还是会烦恼,却忍不住再喝。哭总会停。明明知道哭完也会伤心,却忍不住再次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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