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财神&朱嫦芝——怎么清除一个人的想象力?
胡桃May推开门,把球鞋甩到门口,经过客厅时和朱莉安娜道声早安,一口气冲到我面前。我躺在沙发上,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胳膊压在身下一夜,指尖发麻。别人数钱数到手抽筋,睡觉睡到自然醒。我刚好相反,数钱数到自然醒,睡觉睡到手抽筋。电脑屏幕循环播放郑多燕。跳了一夜,阿姨看上去依然精神抖擞。
睁开眼,世界变成枣核状,窗帘仅拉上一半,天色大亮。风很清,像杯隔夜的白开水。我松口气,还好不是凌晨四点。女孩穿着背带裤,T恤上印着四个大字:朝廷心腹。
我嘟囔说:“朝廷心腹是什么鬼?”
“说出来你也不懂。这是一件有态度的T恤,花了我300多。”她把T恤下摆从裤腰里扯出来。全文总共六个字:朝廷心腹大患。胡桃May这三天下落不明。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她之前也是如此,偶尔断联几天,再见面时什么都不说,似乎从没离开过。
她不说我也不问。我搞不懂一个学“超自然现象研究学系”的女孩。而且她只是我的搭档。搭档之间不需要了解太多,更不该谈感情。谈感情是很伤钱的,何况我还没钱。
女孩突然弯下腰,贴近我的脸。阳光从窗帘后溜进来,聚在她的鼻尖上,如果视野缩小到一万分之一,那里恐怕像个舞台。她的刘海挂在我额头,有些痒,但我没有挠。此时我们的距离仅有0.01公分,近到我刚好听见她的心跳声。她出了汗,味道从领口散发出来,潮湿而且有点咸,有如南方的一片海滩。
我看向女孩的脸。她的眼睛轻微眯着,仿佛含着笑,又显得有些慵懒。瞳孔颜色比常人要浅,只是淡灰色,不说话时,嘴角些许向下,似乎受了委屈,下嘴唇正中间有一条竖线。有人说,当仔细打量女孩的嘴唇,这个吻离你仅有一个念头的距离。
爱情戏来得过于猝不及防,仿佛恐怖片演到一半,演员不小心走错了片场。我记得,胡桃May说自己是个母胎SOLO,孤寡了24年,难免有一刻春心荡漾吧。我闭上眼,在心里复习了一遍有关动作,还好没等来合适的剧情。女孩说:“你闭眼干吗?你看我,今天有没有不一样?”
我说:“羊毛卷直了一些?”
“不是这个。”
“早上吃了煎饼,所以嘴角挂着一粒芝麻?”
“不是啦!”她抓起我的手,“你摸摸,滑腻吗,我刚做了光子嫩肤。”
“刚做一次怎么摸得出来。”
“嫩不嫩,像煮熟的鸡蛋一样。”
“凑合吧。你这几天有点晒黑了,像煮熟的皮蛋。”我把她推远,“你一大早跑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那倒不是,当然有正事!”
“你说。”
女孩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点开万年历,“2019年3月24日,农历二月十八,乙亥年丁卯月庚申日,值神白虎,五行石榴木,宜沐浴忌结婚。”
“你也知道今天是24号啊。”
“24号怎么了?”
“25号是我的信用卡还款日。我这个月欠了5万多。”
我从沙发上猛地坐起来,“你这几天干嘛去了啊!”
“没干嘛,消费喽。买了几条名牌裙子,吃了几家米其林餐厅,做了做脸。”
“你哪来的钱啊?你现在要20万我可没有。”
“不需要你花钱。”
“那你找我干吗?”
胡桃May臊眉耷眼地说:“你前几天是不是收了150万服务费。”
“你想都别想。那笔钱已经花掉了。”
“你太败家了!”
“我都是办了正事,没做脸也没吃米其林。”
胡桃May还没放弃,“财神的项目是不是告一段落了。融资的1000万该到账了吧。”
“想要钱,自己去找她。”我拉开衣柜门,抽出一条干净毛巾。
“你干吗去?”
“洗澡!不知道今天宜沐浴吗?!”
下午5点47分,胡桃May驱车赶到亮马桥的William。这是一家婚纱礼服定制店,开在五星酒店的二楼。装修风格接近欧洲古堡,水晶吊灯,墙壁上挂着油画,窗户用了花窗玻璃。有钱就是任性,连买婚纱都包场。此时店里只有财神一个顾客。五六个服务员簇拥在她身边,身穿礼服,戴白手套,每个人都笑不露齿。胡桃May偷看价签,一件婚纱可以还清她几个月的信用卡。
财神正奋力把自己塞进一件婚纱。她今天与往日不同,表情温柔了不少,再彪悍的女人穿上婚纱,也显得婉约。“手工蕾丝头纱带有森林感,鲜花纹饰构图丰富,古典的刺绣又提升了整体的端庄。”歌功颂德的台词估计服务员早背好了,手法老练,夸人于无形之中。
相比之下,胡桃May的言语很是苍白。她竖起大拇指说:“财神姐,你穿着婚纱真漂亮。”
财神照着镜子说:“你帮我挑几件。”
胡桃May盯着眼前的十条婚纱,“3号、6号、7号都不错。尤其7号,上面全是亮片,看上去blingbling的。”
财神扭过头和我说:“所以项目结束了?结果如何?”
我说:“3月16日,你用自己的身份证开的房,证件使用人是朱嫦芝。”
“有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只是身份证办理酒店入住,会留下记录的。如果有人刻意去查,是能查到的。”我指了指财神身上的婚纱,“尤其这个时间点还很敏感。”
酒店记录已经被我清理了。程序员在编写程序时,为了后期修改方便,通常写入一段代码,用于绕过安全性控制,获取对系统的访问权。这有个行业术语,叫做“后门”。我和财神说,我恰巧认识一个程序天才,他找到了入住存档信息的后门程序。对于他而言,只要设备是联网的,就等同于自己的手机。那条老街叫做二七剧场路。从财神下车开始,直到她和毕云涛走进旅店,一共路过了九个摄像头。其中包括旅店大厅中的两个,以及电梯中的一个。摄像头存档同样被删除了。
财神说:“这就花掉了150万?费效比太差了。”
我说:“其实这并没有花钱。”
几天前,我找到莫里亚蒂,鼓吹一夜分手遗迹清理的项目前景。话术是现成的,胡桃MayPPT上的老套路,被我信手拈来:全国离婚率38%,异地恋分手高达90%,大学毕业生分手率高达68%,所有数据有增无减。下一步是尽快开发系列线上清理产品,一键清零电脑中的合影,或者在线失恋互助联盟。如果你加入,我和莫里亚蒂说,就是这块业务的负责人。等到公司上市,作为初创三巨头,我们一起坐头等舱,飞纳斯达克敲钟。最后说到重点,我们现在有了1000万融资。
如今,莫里亚蒂是工作室的第三个合伙人。是不是公司合伙人至关重要,因为合伙人干活通常都是免费的,比如我。
财神说:“150万你花到哪去了?”
我停顿片刻。接下来这件事才是关键性情节。我不知道,怎么和财神讲述150万的下落。我有个客户是个人事主管。大多情况下,她每天上班都在摸鱼,但年底会忙几天,尤其是企业完成员工业绩评定后。她的岗位名称叫做“不合格员工辞退主管”。她和我说,她的工作和我类似,我负责清理感情遗迹,她负责清理人。我问她,会不会难以启齿,都是同事,中午说不定一起吃过麻辣烫,下午就要告诉人家被裁员了。她说,也好办,不如开场白就宣布结果,当你不知道怎样说一件事情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说。
我和财神说,“150万给了体育老师,当封口费。如果不答应,他会把你们偷情的事情说出去。”我们签署了一份合同,此时拿在我手里。甲方是分手遗迹清理工作室,乙方一栏签着毕云涛的名字。我说:“10年前,在广告学院,他每年给你1200元学费,总共3600元。如今400倍返还。”
“毕云涛不会要的。他不是在乎钱的人。”财神笑着说,“上大学时,他为了给我攒学费,每天放学后去游戏厅打工。他省吃俭用一个月,就为了给我买一件羽绒服。”
我不知道怎么和财神解释这事。用记忆中的固有印象来说明现状,就像用圣经来解释天体物理学。如今早已不是2009年。人总是会变的,十年过去了,世界不停改变,时间不断走远。星球大战中,最后一个绝地武士也死掉了。彩铃时代结束了狂热。星际重新开始迷航,克里斯·派恩饰演新版的柯克船长。“非主流”登上舞台,不久后成为蹩脚的历史。迈克尔·杰克逊的月球漫步已成为往事。人们不再上网偷菜,手里捧起了Switch。朱嫦芝是财神,毕云涛不再是两眼带刀的少年。
我索性不再说话,把合同递给财神。一张A4纸写了四则条款。看过太多投资协议,我想财神对此驾轻就熟。乙方承诺,收到款项后,不会透露任何有关财神的往事。乙方不会用任何社交软件和财神联系。乙方会更换所有已知联系方式。即使财神找到乙方,乙方需单方面拒绝沟通。
服务员很知趣地集体失踪。笑容在财神脸上逐渐凝固。她摸索着毕云涛的字迹,似乎在确认签名的真伪。她问我:“毕云涛把钱收下了?”
“是的。”
“不可能!”她的音调不高,但说得很决绝,仿佛在用语气修饰内心的肯定。下午六点了。墙角的西洋钟开始报时。弹簧鹦鹉从中跳出来,怪叫了六声。这恰如行动信号,财神从困惑中惊醒过来。她拎起婚纱下摆冲向大门,高跟鞋延缓了奔跑速度,被她脱下来扔在地板上。服务员顾不得礼义廉耻,冲着她远去的背影尖叫:“你这人怎么逃单啊!”
财神没坐电梯,顺着楼梯跑到一楼。丝袜沾满灰尘,从裸色变成灰色,因为光着脚,她的脚步声很轻盈。我跟在她的身后,像是尾随一只受惊吓的猫。这才三月底,我不知道,为什么酒店总是把空调开得很足。郑多燕白练了。我喘个不停,肺部有如濒临报废的风箱。作为依靠咖啡和蛋糕续命的死肥宅,我跑步的模样必然非常狰狞。
三两个顾客正在办理入住。在他们眼中,财神是个逃婚的新娘,而我一定是个胁迫完婚的亡命徒。我的身材看上去没什么战斗力,很容易激发他人借机英雄救美的勇气。一个男人把我拦下来,字正腔圆地说:“女士,无需惊慌,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财神掏出一张黑卡塞给他,“送到楼上的婚纱店,除了3号6号7号,其他的都要了。”
“我们走。开你们的车。”说完她扭头跑向胡桃May的吉普车。财神的眼神中没有任何迟疑。她似乎从不会患得患失。这种坚决并不浮于表面,不是口号或者为了壮胆而伪装出凶狠,而是深扎在骨子里,不需要商量,想走就动身,想要就去拿。十年前,她离开毕云涛时有多冷漠,十年后的此时,她奔向毕云涛就有多不舍。
二七剧场路,旺角之星。这种连锁旅店和火车站一样,总能保持整齐划一的狼藉。爱答不理的服务员。久散不去的潮味。旅客围着垃圾桶吸烟,眼神歹毒,神情阴森,极像在逃的通缉犯。即使春节早过了,前台还挂着喜迎新春的横幅。
财神没敲门冲进房间,毕云涛正在收拾行李,搪瓷缸摆在桌上,上面印着“广告学院十佳教师”。我一直不明白,十佳指的是哪十佳。财神只是瞪着毕云涛。他们不说话,我和胡桃May也只能保持沉默。窗户向西,像一张风景画,此时全是留白,不到十分钟又染上了黄昏。
最终体育老师打破了沉闷。他说:“小芝,你来了。”
财神有很多话要说:“清理员跟我开了个玩笑。他说你,收了150万。他说,你签了名,承诺不和我联系。他说,如果我不给你150万,你就把我的身份透露出去。我好想笑。这怎么可能。那段往事,我早就想丢了,你一定知道的。你看,这个春天好热,和十年前一样。你给我买过羽绒服,我还记得是乳白色。为了给我攒学费,你暑假打工差点中暑。对了对了。你还记得吗?为了在游戏厅多挣一份钱,你故意找到邻校的小流氓去闹事。你把饭票都给我,自己只能抢别人的午餐。说来真是有趣,那些不久前的回忆,原来已是很久前发生的事。”
逻辑从财神的言语中消失。我第一次看到,她手忙脚乱的模样。她此时不是财神,她是朱嫦芝。她喋喋不休,拼凑着不同时态的回忆,仿佛就此可以一直说,仿佛一直说就真能延迟真相的揭示。
毕云涛说:“那不是个玩笑。财神。协议是我签的。”
“什么?”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是谁吗?财神。”嗓音有些沙哑。毕云涛扭曲着脸,眼冒凶光。我心想,游戏厅如果有这种人镇宅,学生恐怕一步也不敢迈进去。他说:“身价上百亿,就请我住这种下三滥旅店。旺角之星,我他妈还以为是香港旺角呢。”
“我只是不想让你不自在。”
“不自在什么?我不配住好一点的酒店。十年前,你走的时候,不就觉得我配不上你。隐瞒着身份,一定是怕我管你借钱吧。”毕云涛站起身,凑近财神。我把房门拉开一道缝,手机上按下110,随时准备呼救。
他和财神说:“你看你,现在真风光啊,出门还穿着婚纱。你早就不是身穿肉联厂羽绒服的小女孩了。对你来说,回忆都是垃圾。曾经的往事都被你扔了吧。你多久没联系你那屠户老爸了。你现在的朋友都是有钱人吧。他们再也不会被人叫做猪下水一族了。”
“嗯。”
“你不会后悔给我钱了吧。我忘了和你说,第一天晚上我都录下来了。十年前我就知道,你的裸体很不错。”
“为什么?”
“又来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
毕云涛说:“不为什么。因为有钱真的很了不起啊。”
财神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胡桃May赶去某个闺蜜的生日派对。只有我跟在财神身后。直到走到街口,她回过头说:“清理员,再陪我走走。”我说:“咱们去哪?”她说:“你定。”此时是傍晚7点12分,冲龙煞北,喜神西南,财神正西。我想,往西走,她或许会开心一些。我脱下衬衫,披在她身上。财神的脚趾渗出血。我进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双人字拖,把脚上的球鞋换给她。鞋很大,只能趿拉着走。
旅馆外面车水马龙。住宅老旧。夕阳把人影拉长。麻雀站在电线上,只剩下剪影,像是一串音符。自行车退出历史舞台,又在这条老街获得返场的机会。老人互相点头,喝着各自杯中的茶。卖菜的用手指蘸口水,数着今日的收入。煎饼摊前围拢着几个外地老乡。人们无所事事,或正赶往某地,无感于他人的别离。
我们走上大街,走了将近一小时,从黄昏的尾声走到夜色的序幕。直到路灯初亮,路过一片绿地,她索性找到台阶坐下来。我听见她说:“清理员,我和毕云涛两清了么?”
我说:“两清了。”
她和我说:“答应你的1000万投资,明天打款。”
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到释怀的声音。我不知道,分手后,人们会在哪个瞬间得到释怀。我更不知道,释怀将以怎样的形式呈现出来。那或许是个浅笑。那或许是声轻叹。那或许是按断电话的坚决。大多时候,分手遗迹不是一个具体事物。这一次,我删除的是你的想象力,你回忆中的美好。我清理的,是那个为了你奋不顾身的形象。只有清除这些,你才能真正向前走。你们所有的过往,充其量等价于150万而已。我知道150万并不廉价,但也只是你几天的收益罢了。
成人世界的分手,两不相见不代表不惦念,两不相欠才是再见。
我挑了一个日子,去火车站送毕云涛。列车并不开往雨镇。那座城对于毕云涛来说,已经没了牵挂。他给广告学院打了一通电话,用时不到十分钟,结束了十年的教师工作。2019年3月26日,壬戌日,宜出行,福神东南,适合回沧州。他特意买了旅行包,火车站小商铺60块钱那种,正面印着北京天安门,背面写着“不到长城非好汉”。他似乎很钟意绿皮火车。列车又是普快。两个男人间的话别,总显得有些尴尬。我买了站台票,与他保持不被猜测性向的距离。
为了避免空气凝重,重逢和离别都是有套路的。如果重逢时的台词是“好久不见”,离别时就应该讨论些未来。我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和我说,父亲早就出狱了,准备重开拳馆,名字还叫做“止”,但这一次是“点到为止”的“止”。
我说,录像你不会真录了吧。他说,怎么可能。他问我,那笔钱怎么办?我说,够小树花到长大成人了,以防别人怀疑,我又添了2125元,有零有整。我看到他有些担忧,又说:“放心吧,财神每年本来都往树基金里捐钱的。你就当做,羊毛出在羊身上,又给自己织了件羊绒衫。”
“清理员,你幽默起来可真冷。”毕云涛说,“等我拳馆开业挣钱,会把2125块钱还你。”
我说:“不用了,1000万到账了,我自己报销就行。”
列车即将发车。毕云涛上了车,旅行包放在身边。一个女孩正从检票口赶来,跑得魂飞魄散。毕云涛说:“那我走了。”
我挥挥手,正想走开,又听到他低语着什么?我说:“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他把手拢在嘴边,高声说:“别练郑多燕了,跟着我打形意吧。”
女孩终于冲到车门口,满脸都是汗,纽扣跑开了,衬衫领口大敞,露出瘦削的锁骨。她冲着毕云涛呼喊:“就这样走了吗?”
毕云涛看见财神,眼睛亮了刹那,又暗淡下来。他说:“再见了,小芝。”
财神说:“不走行不行?”
毕云涛找不出合适的对白,自己毕竟不是个语文老师。临别时分到了,他想起《喜剧之王》里的台词。那些思念用十年来稀释,此时被浓缩进一句玩笑话。他说:“不走你养活我啊?”
我听见财神在我身后轻叹一声,像是漫长雨季后刮起的第一缕海风。
她说:“我养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