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遗迹清理员:惊喜相册·第二章


文/城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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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她走后,我翻开那本惊喜相册。封皮只写着“相簿”两字,素面朝天,像个卸妆后的女人。

里面有150张照片,全是孙娟和程序员的合影。她通常站在画面左侧1/3,把右侧2/3留给对方。有些照片她被挤出画面,仅剩下半张脸,仿佛别人自拍时,跑来抢镜头的游客。从画面比例来看,我想,她一定很在意程序员。

我记得有人说,人不是活几年几月几日,人仅仅活几个瞬间。我回想她昨晚5个小时的讲述。她说,每一次程序员给她惊喜,她都会打印出来,作为纪念。150张照片,150个惊喜,150个活过的瞬间。时间跨度5年,记录着他们从相遇、相识、相爱、订婚的整个过程。

每张照片右下角,她用油性笔记下时间。第一张照片日期是2014年2月13日,23点59分。照片画面背景是家火锅店。他们似乎刚吃完火锅,脸色通红。孙娟明显有了醉意。刘海因为出汗,拧成绺,黏在额头上。她手心捧着一块挤变形的蛋糕。程序员梳着利落的三七分发型,笑容阳光。他没穿职业标配的格子衬衫。派克大衣里套着黑色帽衫。帽衫胸口印着一个乐队女主唱的脸。我想起这个乐队,名字叫做“火爆脾气的考拉”,几年前火过一阵,出了几张蹩脚专辑。

我知道,这张照片记录着他们第一次相遇。因为昨晚,她所有故事都从这讲起。我看了下黄历,甲午年丙寅月乙卯日,正月十四,百无禁忌。按说,这是个初次见面的好日子。

“喂,清洁工。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还好吧。”

“你相信每次下决定时,会因为决定不同,产生一个平行世界吗?”

“嗯嗯。”

“你干吗不说话?”

“我在吃黑森林蛋糕。”

“好吧。那你相信平行世界可以穿越吗?你相信会遇见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吗?”

“你说,我听着呢。”

“你相信这个人知道我的一切,喜欢我所喜欢的所有吗?”

昨晚,孙娟的故事以六个问题作为开场。我甚至以为她会讲一个科幻故事。

2014年2月13日,照这张惊喜相片那天,是她28岁生日。她每年生日都来这家火锅店。味道并不好,只是离家不远。如果喝多了,走着就能到家。她总想在生日那天夜里喝醉一次,但从来没有。

那家店12点打烊。她进门的时候是11点08分。店内红油味扑面而来。热气把眼镜染上一层雾。蟑螂在木桌上呼啸而过。头顶几盏塑料吊灯。飞虫进得去出不来,尸横遍野。女服务员已经在打扫地板。她把菜单甩在孙娟面前,毫不掩饰脸上的厌烦。

在等待汤底沸腾时,微信提示音打断孙娟的发呆。手机屏幕显示一条信息:“招商银行祝您生日快乐。”孙娟笑了笑,沉默片刻,又觉得下巴有点痒。她用指尖摸了下,才发现满脸都是泪。一个冷漠的人连哭都不动声色。

人需要一个倾诉出口。这个“出口”往往是另一个人。但对于冷漠的人而言,出口通常是树洞、墙角、镜子或日记本。几年前,她在手机中建了一个日记本。下班后,她把心事藏在里面。第二天,重新变回一个冷漠的职场人。此时她划亮手机,敲下几个字,“2014年2月13日,今天我28岁了。这世上哪怕有一个人记得我生日,也好啊。”

“喂,麻辣火锅这么好吃吗?感动成这样?”

孙娟擦了下脸。餐巾纸蘸着油渍,又染红眼睑。她忍受着辣椒的刺激,眯起眼睛。视角被挤压。程序员的身影显得模糊不清。他原本坐在隔壁桌,没等招呼,拉把椅子坐在对面。他举着筷子,在锅里挑挑拣拣,“你干吗不点鸭血?鸭血是麻辣火锅的灵魂。不过没关系,我点了。”他叫来服务员,把自己桌的食材挪过来,“我正好点了清汤锅底,咱们合一起就是鸳鸯。”

“谁和你是鸳鸯!”孙娟放下筷子说:“你是谁啊?”

“鸭血还要再煮一会。”程序员夹起一块山药,放进孙娟碗里,“这东西,煮到要化没化最好吃。但必须是……”

她说:“必须是铁棍山药。”

程序员说:“你干吗学我说话?快吃毛肚,口感马上就老了。”

“你干吗脱衣服?!”

“吃热了啊。”

“吃饭这么私人的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一起吃?给我个理由。”

程序员说:“今天我过生日,想找个人一起过,这个理由充分吗?”

“哎哎?”

“干吗那么激动?”

“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那不正好。”程序员说,“两个想找人一起过生日的人,不如就一起过好了。”

孙娟看着程序员帽衫上的图案,“你喜欢这个乐队吗?”

程序员说:“‘火爆脾气的考拉’?‘最喜欢’排行榜第一吧。”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乐队!”孙娟举起手机,背面是乐队主唱的贴纸。“我超喜欢她唱的那首歌。名字特别愤怒。世界上的公司都是……”

程序员说:“火葬场。”

“对对,没错,《世界上的公司都是火葬场》。”

“恐怕只有自由职业者,才敢这么说话吧。”

“火爆脾气的考拉”连地下乐队都算不上。他们只在自媒体上,发布新歌视频。主唱兼键盘手是个长相中性的女生。歌曲副歌加入大段独奏,用旋律表现歌词无力表达的情绪。弹到高兴,女生会撇开键盘,跳一段舞,或者即兴加入几个“不和谐的和声”。

“火爆脾气的考拉”因为这首歌,被广大社畜捧为精神领袖。那些活在规则中的上班族,平日伪装得人畜无害,内心唯恐天下不乱,渴望他人站出来摇旗呼喊。一夜间,《世界上的公司都是火葬场》在网络上爆火。两句歌词简单粗暴,“世界上所有的公司都是火葬场,为了老板的理想把我烧成灰。”

孙娟哼了下旋律,“你说,有没有一家公司,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大家踏实干活就可以了。”

程序员说:“不可能。公司说白了都是‘婊子’。榨干你们的精华,然后一脚踢出门。”服务员甩过来一个泼辣的眼神,发现对方并无所指,低下头继续刷抖音。

孙娟拍了下桌子,“喂喂,我也是这么想的!”孙娟按亮手机,举到程序员面前,“你看,你看,我之前日记还这么写来着!”她突然想到,面前只是个陌生人,正要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又意识到:只有对陌生人,才能肆无忌惮地说些心里话吧。

一个月前,孙娟在新公司入职。迫于业务增长压力,公司在主营业务以外,拓展新的业务线,包括服装线和图书线。凡是项目,都需要项目管理支持。作为老员工,没人愿意从主营业务调离。但对孙娟来说,新项目意味着新机会。

孙娟接手服装项目后才明白,同事推脱是有原因的。服装网站赶在情人节前上线,算上休息日,时间仅剩21天。公司同时指派了项目负责人。这人是总裁的侄子,唯一擅长的事,是给女员工讲荤段子。

技术部门负责人嘴上说支持,但都是跟总裁打拼近十年的老人,谁会听一个新人差遣。而且从接手项目以来,部门长似乎也有意孤立自己。部门另外拉了一个小群。吃饭、团建从来不叫自己。

网站原定于今天17点上线,但直到20点,才勉强稳定。总裁大怒,安排服装线项目组复盘。会议还没开始,总裁侄子像个经验老到的演员,不需要酝酿,眼泪夺眶而出。他把所有问题都指向孙娟。其他部门负责人顺势落井下石。复盘会就此发展成批斗会。

孙娟和程序员说:“这还不是最狗血的事。”

程序员说:“然后呢?”

“今天晚上开完复盘会,我正想回工位,听见办公室里有人提我的名字。我站在门口,偷听了一下。”

“自己变成别人八卦的对象了吧?”

“部门新来一个实习生。我听见他说:‘孙娟真可怜,明明是那富二代的问题,非得让她背锅。’”

“嗯嗯。”

“部门长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太单纯。人家这是借机接近总裁侄子,想当少奶奶。’”孙娟当时恼羞成怒,又无处发泄。她跑回会议室,搜出一把2B铅笔,一根根掰断,又在手机日记里飙脏话。

程序员说:“别想太多。无情就是公司的本质。你要做的是,相互警惕,逢场作戏。大家各取所需,然后分道扬镳,你能指望人家爱上你?”

“唉。想做点事,好麻烦。”

“过生日叹什么气。”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瓶拉图红酒,“要不我们喝一杯。”

自我保护意识开始作祟,孙娟说:“干吗突然喝酒?给我个理由。”

“想在过生日时,喝醉一次。这算个理由吗?”

“你这一晚上,干吗总说我的心里话?”

“本来想吃完火锅,留给自己吃的。”程序员把两只手伸进背包,几秒钟后,捧出一块蛋糕,“‘21克’的松仁淡奶。”

孙娟说:“这是我最爱吃的蛋糕!你到底是谁,不会是跟踪狂吧?”

“凑巧的是,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蛋糕。”程序员从纸袋里抽出蛋糕刀,切了一块,递给孙娟,“而且我们认识。”

“我不记得。”

“技术外包公司,忘了吗?半个月前,我们去你们公司提案过。”

需求被技术部排到第二年。孙娟自己花钱,把网站委托给一家外包公司。她回忆着上门服务的技术人员。几个胡子拉碴的中老年大叔,典型的地中海发型,身上是形似象棋棋盘的格子衬衫,两周没洗澡,空气中弥漫着膏药和馊臭的混合味。她难以将那些形象和面前男生适配起来。以程序员的标准来说,他未免过于精致。

孙娟突然察觉到,自己的目光难以从对方身上转移。这个人的形象,分明是自己的理想型男孩。她嘟囔着:“太可怕了。你喜欢的乐队我也喜欢。你喜欢的蛋糕我也爱吃。你随口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你的想法为什么和我这么同步?”

程序员说:“别想太多。凑巧而已。”

“这事有点太凑巧了!”

“你知道奥卡姆剃刀理论吗?”

“没听说过。”

“最简单的解释往往才是真相。”

“那你怎么解释今天这事?”

程序员想了想说:“说不定我就是平行世界的你自己。”


5.

相片是我最喜欢的分手遗迹。

我总是觉得,人的烦恼大多源自对未来的恐惧。不是吗。我有个朋友。他上班时候烦恼,是因为半年后的项目难以完成。后来他失业了,还是烦恼,是因为几个月后,房贷没有着落。

谁没有烦恼呢。

花费时间旅行,让人烦恼,是因为一年后会丧失职场竞争力。忙碌让人烦恼,是唯恐多年后,发现自己没活过。有孩子让人烦恼,是担忧大学毕业后,他的何去何从。没有孩子让人烦恼,是害怕自己老无所依。

对未来的担忧,让这世上大多事都变得没劲。想要快乐一些,就要忘记还有未来。很少有物件纯粹记录当下。相片是其中一种。

第一张惊喜照片的拍摄时间,是2014年2月13日。11点59分。还有一分钟就是第二天。它记录下当天最后一分钟的快乐,并被保存在相簿中,仿佛当时快乐,就永远快乐。

我又买了五块昨天的黑森林蛋糕。工厂家属楼有一个好处。煤是免费的,锅炉房师傅犹如炼丹般把暖气烧得很足。我搬把靠椅到阳台。隔着窗,能闻见工厂中的铁锈味。反正时间还早。我找到一块能晒到阳光的地方,准备把这本相册看完。

第二张惊喜照片。拍摄时间是2014年2月14日。情人节。这是他们初次见面的第二天。因为项目结束,孙娟短暂轻松下来。公司飘满玫瑰花香。秀恩爱变成一种攀比。部门长不能输了气势,桌上摆着999朵蓝色妖姬,不到下午5点,被一辆玛莎拉蒂接走。办公室像是少了镇宅法器的鬼屋。同事们张牙舞爪冲破封印,赶去和情人附体。

半个小时后,房间只剩下孙娟一人。她今天很受欢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项目告终,部门冷暴力随之结束。每个同事临走时,都热情和她打招呼,甚至脸上挂着少许谄媚。后来孙娟才明白,人家只是知道我是单身,会在办公室等到下班。他们只是拜托我下班打卡罢了。

单身的人往往用喧嚣掩饰自己的孤独。孙娟打开手机软件,订了间卡拉OK。直到天黑透,她才走出办公大楼。街上情侣相互依偎,像是两只冷血动物,只有彼此借体温才能活下来。她不想让行人发现自己是一个人。情人节,孤独是件可耻的事。

她唱歌并不好听,跟不上旋律,扯着嗓子喊叫,享受着由自己制造的热闹。第五首歌没唱完,喝了太多饮料,她跑去上厕所。因为是路痴,回来时,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她叹口气心想,找不到北和不问东西,是两种人生境界。耳边听见熟悉的旋律。身侧包房开着一道门缝。里面的人正唱着《不会占卜的吉卜赛女孩》。这首歌是“火爆脾气的考拉”的出道作。

孙娟在网上,看到过乐队女主唱的采访。据说,大学毕业后女主唱一心想做音乐,但受到家人的阻挠。“世界上这么多人有才华,凭什么你能靠音乐糊口?不听听你的烟熏嗓,真以为自己是董文华吗?”她母亲这么和她说。

女主唱说:“我没以为自己是董文华。”

“你干吗不去上班?”

女主唱说:“我为什么非要去上班?”

“因为别人都上班。你为什么不和别人一样?”

三天后,女主唱离开小城,来了北京。一个月后,写下了这首歌。孙娟喜欢其中的两句歌词:不是所有北极熊都会游泳,不是所有吉卜赛女孩都占卜。

“喂,发什么呆!进来一起玩。”

房间里有人招呼自己。孙娟犹豫了一下,推开门。屋里被布置过,没有开灯,光源来自桌上的蜡烛。火光把程序员额头照得斑斓。他笑容慈祥,像是烛光里的妈妈。50多个蜡烛摆成心形,中间放着一大束玫瑰。少了唱歌的人,电视自顾自播放着伴奏。

“怎么又是你。在等女朋友吧?”孙娟指着玫瑰花,“都9120年了,还这么俗套。”

程序员说:“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追女孩?”

孙娟说:“你这么帅,一把抱过来强吻,恐怕没有女孩抵抗得……”

她话没说完,看着程序员快步走近。初吻来得猝不及防。孙娟发现,程序员的嘴唇有些抖动,嘴里有股薄荷糖的味道。他的手修长柔软。不知道是不是紧张,脸庞能感受到他手心出了汗,温暖潮湿,如同一个南方雨季。

作为一个28岁的母胎Solo,孙娟有着丰富的恋爱理论知识。有人教人量子物理,就有人教人恋爱。她前几天读完一本爱情教科书。书里说,如何分辨一个男生是喜欢你,还是单纯的精虫上脑,关键要看接吻时,他的手放在你脸上,还是胸上。

“没准他真的喜欢我吧。”孙娟这么想着,正要把眼睛闭上,突然意识到什么。她一把推开程序员,“你有病啊!一会被你女朋友看到,怎么办!?”

程序员笑盈盈地说:“我没女朋友。我正在等你。这花特意给你买的。”

“别逗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卡拉OK?”

“我猜的。”

“……”

程序员耸耸肩膀,“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想来。”

“你想来,我就会来吗?”

“对呀。”似乎为了打消顾虑,程序员拍了拍孙娟的脑袋,“忘了么,我是平行世界的你自己嘛。”

五分钟后,他们拍下了第二张惊喜照片。五年后,这段往事成了我眼前的画面。蛋糕吃得有点腻。我翻箱倒柜,搜出一包速溶咖啡。这时候嫌弃也没用,聊胜于无。不需要经过谁的同意,我用程序员的马克杯冲了咖啡。反正这些都是分手遗迹,迟早要扔。味道比意料中糟糕,但至少喝起来很暖。我又看了看这张照片。画面里,房间黑得像个阴天。女孩羞红了脸。男孩笑得比蜜糖还甜。

如果这就是故事的尾声,该有多好。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分手遗迹处理员》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城迟
城迟  
小说家,代表作《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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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Fighter
感觉这里的巧合巧合的不那么正常。
忘尘
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我希望ta过的很好很好
五百年前
这些个巧合感觉上有点不太自然 太刻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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