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女主唱不知道,在地上趴了多久。直到城区钟楼报时,听觉首先回来了,宣告着生命的幸存。仿佛为了加以确认,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没错,我还活着。子弹在最后一刻失去准星,或者壮汉开枪只是为了恐吓。
视线模糊。看不清眼前景象,但四周悄然无声,她知道壮汉和醉酒女人消失了。他们像被临时聘用的群众演员,匆匆赶至片场,演完自己的剧情,匆匆跑去领盒饭。腿脚依然发软,她勉强站起身,掌心触觉失效,仅靠本能扶住一旁的树干。
她站在黑夜里,深呼吸,等着所有感知的恢复。她想起医生的话。那是刚恋爱的时候,他们总是聊到深夜,聊到手机因没电而自动关机。最初的日子真好,不缺话题,缺的是时间。即使听不懂,女主唱也不忍心打断医生的对白。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医生聊起关于死亡的话题。他说:“人死的时候,最先丧失的是视觉,最后丧失的是听觉。”
女主唱说:“感知难道不是同一时间消失吗?”
“当然不是。”医生很得意。女主唱能想象出一张容光焕发的黑脸。他说:“视觉需要消耗大量能量。人体死亡时,血液首先选择供给大脑的充氧量,能量不足以维持眼部视觉。但听觉传导是通过耳蜗内液中的毛细胞,消耗能量很低,反应弧很短,所以最后才失去。”
“那岂不是人临死前还能听见。”
“所以有经验的临终关怀医生,在病人心跳结束后,依然会凑近对方耳朵说,‘感谢你来过这个世界。’”
“真好。”
医生说:“我也要感谢你,来到我的世界。”
如今回忆往事只想苦笑。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不再说话,变得沉默。爱情开始时总有形形色色的欢喜,后来才发现,结局都是同途异路的疲惫。女主唱说不清,这是一个宿命般的必然,还是因我们而导致的偶然。
此时有个更为急切的问题。女主唱不知道,有关感知的得失,在死亡和“重生”的过程中是否完全相反。大脑或许真实认定死亡的来临,将感知事先依次剥夺,而此时又依次归还。在听觉恢复后,触觉、味觉回来了。她嘴里发苦,呼吸急促。空气割疼了喉咙,肺部察觉到干裂。肾上腺的大量分泌,让自己有些恶心。心脏剧烈跳动,快冲破肋骨,像是正要越狱的逃犯。好冷。不知道气温又下降了,还是巨大的恐惧让自己发起了低烧。
酒早已醒了。片刻后,街景开始显影,姗姗来迟的视觉,有如耍大牌的明星。她仔细检查一遍身体,并没有发现伤口,随后用手机导航,朝旅馆走去。此时有太多疑问。她不知道,这是一场闹剧,还是真的劫后余生。身体卸下防备,脑子反而活跃起来。
她回想着刚才的时刻,有一瞬间,真的认定生命离自己而去。人总说在死前,一生会在眼前划过,但直到自己亲身经历,才发现,哪怕仅有30年,对于死前的刹那,也过于漫长了。濒死时分是有期限的,没有主角光环加持,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用以回忆。想起来的,顶多只是概括生命的几个瞬间罢了。
这几个瞬间都与音乐相关。她想起,大学时,第一次触摸电子琴,第一次在稿纸上涂下音符,第一次在学校剧场登台唱歌。她曾任由愤怒和叛逆融进旋律。她曾目睹霓虹在头顶闪耀。她曾眼见人们跟上音乐节奏,挥舞手臂,扭动身体。那些时刻,她断定自己找到了什么。
那些有关生命的执着,都是建立在音乐的执着之上。这些喜悦曾让她彻夜难眠,甚至超过了此生所有欢喜的总和,超过性爱,超过新年的钟声与除夕的花火,超过狮子座流星雨,超过宇宙大爆炸的光明,和之后漫长的寒武纪。
女主唱摸向“咪”。琴键挂在胸前,随着脚步前行而轻晃。于是她又安心下来。“这一生,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唱歌了。”临死前的叹息如此真实,仿佛自己被音乐遗弃了,仿佛在世界尽头成为了孤儿。
女主唱心想,在死的那一刻,真正放不下的几个瞬间,会不会就是生之向往。如果放不下一个人,就去找他。如果放不下一件事,就拼死捍卫。她开始明白,对自己而言,音乐不是理想,而是一种与生命息息相关的先决条件,像是氧气,像是水。
她终于走回旅店。木门年久失修,“咿呀”作响。走廊不宽,但很长。想必走的人太多,台阶边缘露出水泥本色。墙面贴着壁纸。上面是热带丛林的图景。灯罩是红色的,窗帘是淡蓝色。乌斯怀亚的建筑风格总是如此,似乎颜色用得够多,才能证明自己的好客。老板还没睡,站在前台后面,看着球赛重播,喝着一杯马黛茶。
不知道那个醉酒的女人怎样了。女主唱向老板询问如何报警。后者中文蹩脚,以为女主唱只是在讲述当天见闻。两个人用掉5分钟,自说自话。女主唱看见墙上挂的标识,火警100,警察局101,拿起前台的座机,101刚按到10,却被伸来的手指按断。她扭过头。旁边站着隔壁房间的旅客。
昨天入住时,这个男人曾特意过来打招呼。那时,他似乎很开心说,没想到邻居还是个同胞。他和女主唱介绍,自己是个天文学家,和妻子来乌斯怀亚旅行。他戴着黑框眼镜,梳着复古油头,显出几分斯文,即使是旅行,也穿着羊绒大衣和西服。但女主唱的第一印象,并不是他的斯文。与天文学家这个职业相比,他显得太过魁梧了。昨日寒暄时,妻子躲在天文学家身后。不知道为什么,走廊飘起一股奇怪的味道。
此时他站在前台,和女主唱说:“同胞,去世界尽头的灯塔看夜空啊!”
男人的脸颊轮廓硬朗,下巴很宽,与方才持枪的流氓有几分相像。女主唱摇摇头,放弃怀疑,在经受威吓后,难免有点疑神疑鬼。她说:“我累了,要不明早去看。”
“疯了吧。”天文学家说,“谁会在早上看夜空?!”
“我正要报警。”
“走啦,我们路上会经过世界尽头的警察局。”
“我好像发烧了,回去拿件羽绒服。”
“我的车上有。”
“我想喝点热水。”
“车上有保温壶。”
夫妻俩的热情有些虚假,明显带有表演成分,但女主唱任由他们推着自己出门。三个人驱车向南进发。午夜来临,人们早已躲进梦乡。城市空旷并且安静。耳边仅存海浪拍打岩石的声响。房屋遁入黑夜。只有零星酒吧还未打烊,舞曲听上去懒洋洋的,似乎为了谢幕而拖慢了节拍。墙上喷满涂鸦。墙根遗失着谁的足球。汽车在街道上长驱直入,半小时足够从市区开到码头。他们登上租好的游船。船长默不作声,只是一路向东。
女主唱正想询问警局位置,一座红白相间的灯塔映入眼帘。它看上去大概有十来米,独处在汪洋大海的孤岛上。灯塔脚下的巨石嶙峋,有如远古怪兽探出海面的脊骨,而在视线远处,南极冰山作为背景遥遥在望。被“枪击”的后遗症还在,腿脚迈不开步,她几乎被天文学家拎上了塔顶。
“以后我们一起去世界尽头的灯塔。以后我们途经魔鬼走廊上天堂。”
女主唱扶着栏杆,迎面感受着海风。眉毛快被冻住了。她心想,终于走进了自己的歌词里。她想到和清理员开的玩笑,轻声说:“这次真的实地考察了。没准披头士去过挪威的森林。齐柏林飞艇乐队的鼓手,最终也见到了天国的阶梯。”虽说旅途只完成一半,但闭上眼,可以幻想无法亲眼目睹的另一半——摇晃尾鳍的座头鲸,身着夜礼服的企鹅,水天一色的天空之境,散发微光的万年冰山,远离风雪的南极奇幻岛。
天文学家说:“喂,快看,今夜的星星多美。”
女主唱抬起头。夜幕早已拉开。满天星辰如梦如幻。星空是一场过于隆重的歌剧,显得所有的观众如此渺小。她张开双臂,恰如爱伦·坡诗句中的场景,摆脱了时间,摆脱了空间。语言真苍白。如此良辰美景,浮现在心底的,只有“真美啊”三个字。
她习惯性地寻找天琴座,但那形似竖琴的图景不见踪迹。α星并没有挂在头顶。距离地球25光年的一束光走失了。原有位置被其他星星占据。她有些迷惑,问天文学家,“天琴座α星消失了?”
“同胞,南极是看不见天琴座的。”
“天琴座α星去哪了?”
“没去哪,它老老实实呆在原有的位置。”这个问题天文学家仿佛等了很久。他一字一顿,像在宣读维基百科,复述着一段话。这段话是胡桃May告诉我的,在女主唱出发前,我又发到了“天文学家”的微信上。他说:“天琴座α星的赤纬是+38.78°。观测者只能在南纬51°以北的地区看见它。在我们所处的位置,α星出现在地平线以下。”
“所以我们现在看不见它?”
“恭喜你,你早已走出了观测它的范围。”
15.
2019年7月11日,这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后来我查了下黄历。今天的值神是勾陈。这个名字如今很少听到,但其实大有来头。在“奇门遁甲”中,勾陈纳入八神之一,与腾蛇同属土。它是古代星宿名,形状弯曲如钩,引申为曲折、缓慢。
曲折是相对事情而言的。我想,如果我什么事情都不做,也就什么曲折都没有。但是我想错了。
分手遗迹工作室门外挂着“关门”的木牌。自从服务升级,常备零食后,“CLOSE”没再用过。广场舞大妈宣称自己不懂英文,浩浩荡荡,长驱直入。工作室活像老年服务站分舵。在与分手有关的场所,却飘满黄昏恋的恶臭。我对此也很抱歉,甚至亲耳听到,一位大妈给大爷打电话说,阿华,你快来耍啊,我在老地方等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室已经成了大妈的老地方。
即使换上“关门”,他们还是照来不误,只是从宣称不懂英文,变成声明自己是个文盲。小区的知识水平直线下降。最初碍于面子,他们还虚构些分手故事,洒几滴老泪。后来连这些苦情戏都省了。他们拎着麻将进屋,从橱柜里找出零食,自备养生茶,一玩就是一天。每当我提出质疑,她们总有适当的解释:“小伙子,我们的分手遗迹你清理不了,但我们可以自清理。麻将是清理遗迹的大杀器。古语云,何以解忧,唯有自摸。”
我说:“大妈,您口齿这么伶俐,怎么说自己是文盲呢?”
“我杠!”
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又不降低服务水准,我更替了零食种类。铁蚕豆、牛肉干、粘牙糖,成为采购的主项。这依然没阻止他们前来。而且没想到,附近牙科诊所的假牙脱销了。为了占点小便宜,挺不容易。与莫里亚蒂接触多了,我难免沾染互联人的臭毛病,张嘴就是闭环和生态,从不好好说话。我记得有个词,叫做升维打击,就是说,行业的终结者往往来自行业外,比如:导致方便面销售下降的,不是另一款方便面,而是外卖行业。
与之相反,有没有一个词,叫做升维促进?如果有的话,我不知道牙科诊所是不是该付我提成,至少能报销零食采购费。后来莫里亚蒂说,什么狗屁升维促进,那叫做赋能。
好吧,赋能。
如果你今年40岁,真的不用唏嘘被社会淘汰。我才25,就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莫里亚蒂说,当人生进入瓶颈期,你需要一次中台战略转型。我和他说,还是算了吧,我只需要一次放任自流。毕竟我的理想只是一条咸鱼。咸鱼怎么能轻易翻身呢。
为了证明黄历的准确,似乎所有曲折都在今天发生。
我在清晨煎蛋时,一滴水落进沸腾的油锅。整张脸像被散弹枪亲了一下。洗完脸,又发现新入手的耳钉不见了。上周买的彩票中了5块钱。这张彩票直至昨天,一直放在短裤兜里。这条短裤早上扔进洗衣机洗了。
我是一个分手遗迹清理员。爱情对我来说,是一种麻烦。我习惯独自处理很多事情,但有些事情,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比如:打羽毛球。就在上周,我把一个分手客户发展成球友。他和我说,心里装满了前任,五年之内,走不出失恋的阴影。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言之凿凿。我想,他可以陪我很久。我们约好今天打羽毛球,人家却找到了女朋友。他和我说,打球再约吧。我知道他很忙,八成也在做一个人完成不了的事情。
中午本想去“柳叶刀”烤串店吃午餐。走到餐馆外,才发现今天没营业。下象棋的大爷说,附近发生了火灾,医生集体去救死扶伤了。他还说,等老夫再杀上一盘,就去老地方喝下午茶。
我转身去了小卖部,买了泡面上楼,倒满热水,盖上Kindle。等泡面的时间里,我又钻进洗手间,寻找耳钉但未果。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死心了。有人说,一件东西找不到的时候,不如先停下来,过段时间它自己就会出现。这句话非常符合咸鱼的逻辑。我很喜欢。我的女朋友去年11月份不告而别。算到如今已经8个月。我找过她很多次,但都不见下落。我等着她突然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2分59秒后,正准备动筷子,一个电话打进来。我叹口气,按下接听按钮,看着面坨成一团。听筒里传来出版社编辑的音色。她说:“你那本《恋爱避雷手册》,选题大家都觉得很棒。发行主任尤其喜欢。这就是利好。”
我说:“咱们就绕过客套,直奔‘但是’之后的内容吧。”
她说:“但是审核老师觉得,选题和社会主流审美不符,难以出版。”
“社会主流审美是什么?”
“2019年人口出生率再创新低,老龄化程度持续加深。在你的书里,不能把爱情描述成洪水猛兽。”
“为什么?”
“因为没人恋爱就没人结婚,没人结婚就没人生育。目前阶段,我们要多宣传新时代爱情的美好。你必须要正能量起来。”
“我有个问题。”
“您请讲。”
“我可以不出吗?”
“请您翻看合同第2.2条。内容方面,甲方有义务改到乙方满意为止。”
“那请问,我有什么权利吗?”
“您有权利提出合理建议,但我们也有权利不给予采纳。”
7月11日夜里10点17分,我等了一天的语音电话,终于打来了。为了这通电话,就算所有厄运都在今天发生,也值了。财神司机说:“早上好,清理员。任务圆满完成了。”即使隔着整个地球,我依然能从他的语调中,捕捉到喜悦。他应该很满意这个角色。但我还是认为,相比天文学家和街边流氓,“魔鬼肌肉人”更适合他。我算了下时间,乌斯怀亚应该是早上9点多。
我说:“女主唱还好吗?”
“心情看上去不错,一早就哼哼着小曲,还约了我们,下午去逛火地岛国家公园。”司机的音色轻柔,与魁梧健硕的身材形成反差。
“我特别担心,你把人家吓坏了。”
“怎么会,惊吓程度把握得相当精准。我做事,你放心。”
“那就好。”
“回头给我报销5000块钱。”
“怎么又花钱了!?”
“买了一把不能再真的假手枪。3000块钱,绝对超值。昨天晚上,我一掏出来,女主唱都傻了。”
“你有病啊。我让你吓唬她,谁让你拿枪吓唬她了!”
“本想不拿出来,你不知道她有多凶悍。我差点被她反杀。”
“你那一身肌肉白长了吗?你本人就是个原始武器!”
“反正你报销我就把枪送你,可以拎着去抢银行。”
“另外的2000块干吗了?!”
“被女主唱咬了一口,上药花了这么多。”
“你抹的是黑玉断续膏吗?!”
“在国外看病,光挂号就1000多块。”
“你去找财神报销!”
“她说,这次是给你打工,所有开销找你。”
“有没有这么小气的财神啊!”
“有意见你可以亲自找她。我没有义务代为转达。”
“算了,算了。我买了后天回国的机票。”
“没问题,我会把女主唱送上飞机。放心。”
“你们不一起回来吗?”
“我和财神多请了三天假。准备和小爱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司机说,“她想去打卡哥哥的酒吧。我查了下,名字叫做Bar Sur。”
“是谁啊?”
“哥哥当然是张国荣啊。”
“我问的是,小爱是谁?!”
“小爱,赵小爱!你们认识的,螺蛳粉一姐。她要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终于明白,司机为什么这么开心了。人一旦遭遇爱情,难免会变成话痨。我的愿望,是请赵姐扮演因醉酒而被侵犯的受害者,没想到她最终演成了一名受益人。这个世界真是太寂寞了,假戏很容易真做起来。
我把电话挂断,长出一口气。为了庆祝项目告一段落,我下单两块黑森林蛋糕,又买了胡桃May喜欢的格雷伯爵红茶。我在微信里给她留言说,有时间可以过来吃蛋糕。
那天在寺庙里,胡桃May和我说,自己的人生需要一次重启。她还说:“人生除了生死,都是擦伤。可惜这句话,只有在面临生死时,才真正能够明白。”
正是这两句话提示了我,仿佛参与一档问答节目,被刁钻问题卡住,却获得一次场外救援的机会。我记得有人说过,当不知道怎样活的时候,想象下临死前会如何决定。我想,即使出生是开机,死亡是电池耗尽后的长眠,但人生并不是一次超长待机。
上学、进入社会、就业、为人父母,每一次状态改变,都像是一次人生的重启。即使当时,我们误以为,这只是生命中极为普通的一天。正是这样的一次次重启,组构了我们的生活。我不能给女主唱做决定,但我可以给她一次重启的机会。我很想知道,当按下重启按钮时,她会选择怎样的人生。这是她自己的事情。我为代言人做得已经足够了。
爱情很美,但爱情有时会变成聚光灯。女主唱的视野变成了有关医生的独角戏。我清理不了一颗星星。它远比人类浩瀚且伟大。我能做到的是删除她注视星星的目光。但能不能清理也不重要,让她有个新的视角才重要。女主唱的世界远比医生想象得辽阔。身为恒星,又怎会在意人类的评判呢。
或许这一次我清理的,是女主唱对生命的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