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遗迹清理员:不会占卜的吉普赛女孩·第三章


文/城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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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女主唱说:“清理员,其实我和医生并没有分手。”

她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果然不能招惹失恋的摇滚歌手。没有分手来找分手遗迹清理员,就像是走夜路戴墨镜,没有必要,而且看上去也很怪异。但在深夜戴墨镜,有可能是个盲人。所以我想,或许女主唱也有自己的原因。

我说:“为什么去工作室找我?”

女主唱说:“我听说,那个地方可以让人哭。”

我本想问女主唱是否哭过,却想起她泪流满面的时刻。那时她说,理想如果连命都救不了,就不能把它叫做理想。听了一夜故事,我依然不明白,理想和生命有什么关系。我说:“哭这种事,可以捂住被子哭,可以蹲进厕所哭,可以照着镜子哭,大可不必哭给人看。”

她说:“有些话实在不知道说给谁听。”

我说:“所以你的故事讲完了吗?”

她说:“还没有。”

我没再说话,下了楼。阳光刺眼,街景白茫茫一片,我顺着树荫往前走。健身器械上晒着棉被。空地上大妈聚众乱舞。我进了昨夜路过的烤肉店,买了两份石锅拌饭,又加了一份大酱汤。熬了一夜,我希望女主唱的胃是暖的。出了烤肉店,岗亭旁的底商有家小卖部。我又买了两包中南海,四杯浓缩咖啡和八瓶啤酒。

去他娘的魔鬼诱惑吧。

像我这么善解人意的男人,至今还单身,让我搞不懂。这事我曾经问过一个单亲母亲。她问我,接待过多少个客户。我说,少说也有30多位。她说,那你一定见识过很多种爱情。我说,还好吧,只是生意。她思考片刻,接下来的答案生动并具有说服力。她说:“我需要一个妇产科医生,但不会选择和他在一起。有些事如果被当成职业,难免会担心他提不起兴致。”

进门后,我懒得换拖鞋,光着脚走进客厅。女主唱还保持同样的姿势。她说:“你还穿哆啦A梦的袜子啊,一点不像分手遗迹清理员。”

我说:“分手遗迹清理员,应该穿什么样的袜子?”

她说:“这么贱的职业,穿分趾袜好了。”

我坐在她身边,把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之后递给她。那根烟只抽了一半。她似乎很饿,没等大酱汤凉下来,就“吸溜吸溜”地吃起来,没吃几口,又吵吵着“假紧霸”。我翻了一个特大号白眼送给她。

说服自己继续听她的故事很简单。2019年6月24日,乙亥年庚午月壬辰日,值神天牢,容易落入陷阱、圈套等困局。听故事应该是这世上风险最小的事。更何况昨夜路上花费了45分钟,在这将近2700秒的时间里,我喜欢上了她的背影。

既然做不成我的客户,那我宁愿把她当做朋友。

恋爱避雷准则第17条,分辨一个男人是否有进取心,看他处于低谷时的样子。与之相反,判定一个男人能否包容你,看他处于上升期的表现。

他们在一起第三年,医生升为副主任,每周平均做20台手术,其他时间出门诊,参加学术会议,做科研,进大学当客座讲师。他有时半夜回来,有时傍晚回来,半夜又被人叫走。女主唱不再去医院找他,即使去了,也不知道医生的下落。她安慰自己,反正从不喜欢福尔马林里的内脏,而且食堂那位手不抖的师傅也走了。

2017年夏天,有天医生难得正点回家。女主唱写了一首新歌。歌词里充斥天体物理学名词,曲风偏民谣,像是霍金和鲍勃·迪伦的跨界合作。她本以为医生会喜欢,看见他进门,兴冲冲地把键盘插上电,准备唱给他听。听歌的时候,医生靠在窗边,显得心不在焉。人体骨骼模型站在他左边,两个人同样面无表情。傍晚时窗外下了雨。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医生的眼神蒙上一层水雾,让女主唱觉得他此时离自己很远。

女主唱把副歌唱了三遍,不满意结尾,又改动了一个音符。在她打算重唱一遍时,医生说:“我最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

“是不是歌词写得不够好?会不会太追求押韵?”

“靠唱歌能养活自己吗?”

“等我新歌上架,应该能赚上一票!请你喝老鸭汤。”

医生说:“你去找份正经工作不行吗?”

“做音乐哪里不正经了?”

“我每天累得要死,还要养活一个吃白饭的。”

“我每个月演出也有上千块。”

“你那点钱,够交水电费吗?上个月的演出海报,还是我掏的钱。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

对话仅有九句,却让女主唱措手不及,仿佛走在街上,看到有人摔在自己面前,因此磕掉门牙。你下意识想笑,内心却又为此感到悲伤。她把手从电子琴上移开,希望对白变成一根蜡烛,只要等待够久,即使不去管它,总有燃烧殆尽的时刻。

“我一直以为,医生因为音乐才喜欢上我的。”女主唱和我说,“没想到,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吃白饭的。”

我说:“喜欢这种事,其实最不稳定的。”欲求不满是人的本性。我见过太多相关案例。他今天喜欢你的老实,明天就会嫌弃你的呆板。他后天喜欢你的风趣,大后天又会厌恶你的聒噪。同一事物的两面而已。喜欢或厌恶,只在于选择看的是哪一面。我问她:“后来怎么办了?”

她说:“还能怎么办,乐队解散了。那三个废柴,我两年没见了。”

我说:“你这么做可太不摇滚了。”

她瞪我一眼说:“清理员,大龄摇滚女青年找个男朋友,不容易的。”

我心想,你都有摇滚了,要什么狗屁男朋友。不过乐队成员默许了就此散伙,甚至为此松一口气。他们18岁彼此认识,而如今马上30岁。哪有什么热血不冷。这都是年轻时说的场面话。曾经的叛逆少年活成上缴工资的妻管严。音乐成了各自家庭矛盾的主因。有人说,18岁是明白理想的岁数。30岁是对理想放手的岁数。上学时他们分享所有理想。而如今又在分享所有理想的破灭。

三天后,“火爆脾气的考拉”开了告别演唱会。地点还在那家Live House,晚上6点半。因为没时间宣传,到场人数稀稀拉拉。这是一次为了忘却的纪念。告别必须隆重。乐队成员穿上大学校服,把双下巴和啤酒肚藏好,戴顶棒球帽,遮盖着逐年后移的发际线。告别演唱会就像自己的坟墓,能来的都是真爱。他们用私房钱请真爱粉喝北冰洋,在台上又唱又跳,仿佛只要情绪够嗨,就可以回到十年前的校园剧场。

女主唱按照时间顺序,从《不占卜的吉普赛女孩》唱到《火葬场》,再唱到最近写的几首歌。原计划一小时的演出,她推迟了20分钟,但最想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演出将要谢幕,木门上的风铃响起。空间本就不大,挤进来一群老人家。灯光昏沉,却难以掩饰他们的白发苍苍。有人坐在轮椅里。有人胳膊上挂着社区志愿者的红箍。他们刚看完新闻联播,就跑到这里,情绪高亢,有如赶上末班车的老年旅行团。

老太太说,当年没少免费测量血压,听闻是最后一次演出,也很想来听听。于是多年的黄牛修成正果。女主唱把所有曲目再来一遍。每个音符绝不偷工减料。火葬场之歌没有引发老年人的心理不适。他们给乐队带了绿豆汤和西瓜霜,踩着节奏,跳起广场舞。在这天夜里,每个人都很摇滚,似乎正活在各自的黄金时代。

演出直到夜里十点才收场。Live House开在名为“暗店街”的胡同里。交叉路口有棵大杨树。旁边的火锅店索性就叫“大杨树涮肉”。老板穿着跨栏背心,嘴上总叼着烟卷,有人来了就在门口支起炭烧铜锅。燕京啤酒凉得扎嘴。贝斯手举起杯子说:“别那么伤感,玩了这么多年,乐也乐了。”

“你俩姑娘可别哭啊。都买学区房了,我都没哭。”吉他手说:“咱们的歌迷只剩下老头老太了。也该收收心了。再不散,我就改学吹唢呐了。”

女鼓手举起鼓槌,“大晚上吓唬人。再啰嗦,我敲你啊。”

女主唱环顾四周,一遍又一遍,好像只要数量足够,就能记住眼前风景。头顶的杨树叶遮天蔽日。路面久不见阳光,长满青苔。空气中掺杂几分潮味。谁家院外的墙皮掉了。红砖像是裸露的伤口。木门上悬空钉着邮箱,只是再没有人投递晚报。院内的晾衣绳挂满尿片。收音机歌颂着80年代的华语乐坛。老大爷的棋局进入最后的厮杀环节。高中生轧马路,两个人举一根冰激凌,脸上挂着形似新月的笑容。

只有走进老街深处,才能看到市井的欢颜,在这个城市,言行务必体面,生活像是不可见人的东西。女主唱不说话,大口吃肉。她心想,散伙饭真是恰如其分的发明,拿肉堵住嘴,满肚子告别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7.

一周后,女主唱找到了一份兼职。推荐人是位大爷,78岁,但壮志犹存。演唱会那天散场,大爷拉着主唱的小手,聊了很久。大爷说,自己是个性情中人,最爱摇滚,不信我给你唱个《花房姑娘》,“你不知不觉已和花儿,噢噢,一样!”

大爷的孙子开了家营销咨询公司,正需要几首广告歌曲。女主唱写了5首过去,只用上了一首。那孙子回复说,反叛和自由什么的,早过时了,如今只有缺心眼的才抓人眼球,你要多听听“一人我饮酒醉”。

因为广告歌是自己写的,女主唱混上群演的名额,拍三天,每天150元。如果有吻戏加100元。演尸体再领10元红包。那是胃药的广告。她把自己套进绿色皮套,扮演着人形的幽门螺杆菌,在布景里钻来钻出。现场按流量排辈,最大的咖是个粉丝30万的十八线艺人,身穿橙色肌肉装,披着斗篷,象征着代表正义一方的胃药。他记不住台词,表情愤怒,咆哮着“12345678”,仿佛这些数字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

兼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会写歌词的人,文案总不至于太差。女主唱应聘去了一家电商公司当文员,工作很忙,但收入还算可以。入职时签合同,人事专员管自己叫做“大姐”。她才发现已经是部门最老的员工,但职场经历还是空白。与“摇滚歌手”相比,“高龄新人”恐怕是更为贴切的标签。

领导是个年仅25岁的新秀,深谙职场生存法则,KPI明知完成不了,但总能干得风生水起,让公司看到自己的存在。同事各怀鬼胎,早就站好队,只有女主唱是个异己,谁都可以加以排挤。职场食物链既隐秘又尽人皆知。领导让助理买星巴克,助理委派实习生,实习生又交待给女主唱。

工作后反而比以前寂寞。没人可以相信,随口抱怨的一句话,就成为态度消极的罪证。原来这才是活着,为了谋生绞尽脑汁。你以为歌词写得够残酷,其实活着比歌词残酷多了。

她隐瞒着身为主唱的往事。偶尔被其他部门同事认出来。他们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转身走开时,又会说:“什么狗屁女主唱,把全世界的公司咒骂成火葬场,自己还不是投身其中烧成灰。”

午后下楼抽烟像是放风。时常有只花猫在附近散步。它试图接近女主唱,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从它身上,女主唱目睹了自己的模样,向往喧嚣,但无力回避本质上的孤独。午餐吃不完的鸡肉,成了花猫的牙祭。心事积攒太多,有时也会和猫聊一聊。数不清的午后,天蓝得像雨后一样,抬头看着云卷云舒,她和猫说,其实这样也很好,我是不是已经活成了正常人?

天气转冷后,流浪猫不知跑去了哪。立秋时买的猫粮才喂了三分之一。女主唱心想,但愿猫去了南方。她曾给猫起过30多个名字。最后一个,她记得叫做“丢盔弃甲的考拉”。

有关音乐的梦像件旧衬衫,平时想不起穿,但压在回忆的箱底。乐队虽然解散了,但她偶尔写写歌,还是去Live House做现场。2018年订婚,和医生回了趟闽南老家。写出家训的婆婆比想象中慈祥很多。晚饭前,她邀请女主唱一起诗朗诵“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回京后,医生请了一天假。两人找了婚礼策划公司,计划按部就班进行着。女主唱不知道,现在离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远,还是有那么点走近的意思。你自以为抗争一切,但一切又都像是必经之路,仿佛造物主早写好了剧本,让你反抗就张牙舞爪地反抗,让你顺从就丢盔弃甲地顺从,最后还不是活成“群众”的模样。

电商公司干了两年,自己摇身一变成了老人,有资格和领导一起吃盒饭,或者躲进厕所玩王者荣耀。猫不见后,她还坐在楼下抽烟。烟从嘴角喷出,升至半空,变得半透明,像是有什么正从身体里抽离,随后逐渐消散。有时心想,日子真的可以就这样天长地久。

坐在我身边,女主唱掏出一罐啤酒,换了个坐姿。双马尾散掉了。发丝散落在额头。她把脚踩在茶几上,小腿肚是一道含蓄的弧线。同样动作她已经保持了两个小时。此时我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于是也改变了角度。我讨厌别人的侧脸。看似她停留在你身边,眼神又飘忽在彼此之外。与背影相比,这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一个过于开放的命题。我是一个很懒的人,憎恨任何的不确定性。

她把自己说饿了。我用微波炉热了大酱汤。讲述时间到了2019年6月18日。我看了下日历,今天是2019年6月24日,18日是上周二,丙戌日,狗日冲龙,煞北,值神天刑。天刑是指天降的刑罚,引申为意外之灾。我猜,女主唱的故事快结束了。所有追忆都无关未来,即使再漫长,到了当下时分也是尾声。

6月18日是京东店庆日。女主唱的公司没有进驻京东。这压根和他们没有关系。全员留守到晚上十点。加班只是一块遮羞布,遮掩着无法参与其中的窘态。女主唱下班后,打车去了暗店街的Live House。

一周前,她收到演出邀请函。她欢喜于没被歌迷忘记,到了现场,才发现是“怀旧主题音乐专场”。听上去,很像某类主流电视台的节目。名字通常叫做“涛声依旧”,或者“回声嘹亮”。几个中年人刚跑完滴滴,此时站在台上,秀发披肩,上衣满是铆钉,嘶喊着《一无所有》。他们平均年龄看上去至少50岁,恰如几尊刚刚出土的前朝文物。

女主唱心想,原来自己只配参加这样的演出了。

回家时已经是凌晨1点12分。她担心吵醒医生,进门时没穿拖鞋,走进客厅,却被地板上的尖锐物体扎了脚。她按亮灯,目击了满地的黑白按键。电子琴键盘支离破碎,尸横遍野,而医生的哑铃作为凶器,遗留在案发现场。

阳台边传来医生的说话声。女主唱顺着声音方向望过去。还是那排牙,只是不再为自己喝彩和欢呼。那是一种即使面对绝症病人,依然能保持冷静的腔调。他说:“你去哪了?”

“今天Live House有活动。”

“玩开心了吧?”

“还行吧。你以前不是也很喜欢我的歌吗。”

“哇跟利共,我这是找的什么女朋友?累了一天,连饭都吃不上。”

“你饿吗?我给你煮碗面。”

“没必要,不需要假惺惺地关心。”

“我只是偶尔去唱个现场。你看,我现在可以养活自己了。上个月的水电费都是我出的。”

“音乐什么的,最不重要了,那顶多算是小孩的把戏。”

“小孩的把戏?”

“难道不是吗?你都三十了,大姐!”

“音乐是我的理想啊。”

“我这周做了16台手术。你知道我救了多少人吗?理想如果连命都救不了,就不能把它叫做理想!”医生说,“我最近不回来了,住在医院宿舍,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是做你的摇滚歌手,还是结婚后当个正常女人。”

看着房门关闭,女主唱心想,原来我还不是个正常人。女主唱不知道,正常女人该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不再作为自己,扔掉独立人格,忘掉理想和执拗,放下脾气和性格,只需要扮演分配给自己的角色,妻子、儿媳、母亲,才算个正常女人?她开始明白,医生不需要恒星。他需要一个相夫教子的妻子。他只是需要这个角色。无论是谁都可以。

医生给出的时效是一个月。从18日到24日,如今刚过去一周的时间。我猜不透,女主唱为什么来找我。如果只是想找人商量,那你一定找错人了。我可以借你硬币,但我无法替你选择。我是个分手遗迹清理员。同时我也是个很懒的人,喜欢非黑即白,讨厌侧脸,讨厌中间状态,讨厌事物终将改变但此时没变的混沌。轮到我出场的时候,通常你们都已经分手了。

我擅长收场、谢幕、释怀,但做决定不是我的长项。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分手遗迹处理员》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城迟
城迟  
小说家,代表作《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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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点
爱情太难持久了,他今天喜欢你的老实,明天就会嫌弃你的呆板。他后天喜欢你的风趣,大后天又会厌恶你的聒噪。
小雨点
没有感情的时候,呼吸都是错的
齐刘海的周半仙儿~🌻
在最爱的时候说再见的爱情才能永远在回忆里不朽。 长时间的陪伴每个人都会期待对方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可是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自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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