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没有想到,女主唱说的地方是她的家。
从南五环驶出,抵达北四环,路上花费将近45分钟,刚巧是一节课的时长。我记得,胡桃May说过原因。集中注意力是有极限的。当人全神贯注做一件事,通常只能持续45分钟。
在摩托车上,我没有事情可做,于是用这段时间,打量着女主唱的背影。她的肩膀很是单薄,比胡桃May还瘦。她应该习惯于用右肩背挎包,左肩比右肩略高。她出汗很少,只有脖颈显得潮湿,一如傍晚退潮的码头。领口处印着一枚樱花,此时加深了颜色。不说话时,整个后背松弛下来。唱起歌肩膀又会轻微抖动,似在击打着想象中的架子鼓。
盯着一个女人的后背,同样不能超过45分钟,尤其在深夜,跟在她身后走了太久,会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摩托车骑到望京,连路都是斜的。街灯有如影视道具,渲染着城市的寂寥。近几年新落成的小区,进门需要检查身份。建筑设计师想象力贫瘠,喷泉、狮子、欧式阳台,拼凑出极为肤浅的奢华。这里是韩国人聚集地。我们路过一家24小时烤肉店。招牌上印着大长今。招牌下两位中年人坐在台阶上,或许烧酒喝多了,一个高喊着“阿西吧”,另一个抱头痛哭。
夜里3点18分。这个时间不睡的人,通常都有很多心事。我想,如果把传单发给他们,成交转化率一定不错。
我们进了小区,摩托车停进地库,坐电梯上了二楼。她轻咳一声,声控灯不温不火地亮起。掏钥匙开门时,我站在她身后,突然察觉气场发生微妙改变。原本已经熟悉的背影,此时重新变得陌生。她的肩膀因为紧张,有些微耸,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进家前,要把多余情绪留在门外。
女主唱拿出一双拖鞋,让我换上才能进屋。她的男朋友是个医生。既然来找我,说明他们已经分手了。5年前,她和医生恋爱后,住进这里,从此再没搬过家。那是一个大开间,50平米左右。窗子向西,被梧桐挡住视线,即使黄昏也看不到夕阳。客厅里没有摆设,只是少许几样家具,低配版的日常生活。厨房没有分离。炊具像是士兵,在收纳架上整齐排列。
作为乐队主唱的家,这里没有烟味,没有大卫·鲍伊的海报,没有《艾比路》的黑胶唱片。消毒水味占据整个空间。书架上没有乐谱,或者大门乐队吉姆·莫里森的传记,取而代之的是医学丛书。电视旁摆着奖杯,歌颂着白衣天使救死扶伤。朋克乐队喜欢用骷髅作为唱片封面元素。家里能够体现摇滚精神的,只有一具医用人体骨骼模型,立在阳台边,身上晾着袜子。
算到6月底,清理员这事我干了8个月。在这200多天里,我去过很多人的房间。“家”往往是“人”的延续,内心世界的实体化,二者风格统一,状态近似。如果一个人性情严谨,她的衣柜一定不会太乱。如果一个人行事邋遢,你不能指望,她有一张叠过被子的床。
但相对女主唱而言,这个房间过于严肃,刻意与她保持着疏离感。在我看来,这是医生的家,女主唱更像是一个外人,只是寄宿罢了。如果不是客厅挂着结婚照,我甚至以为,自己被人拖下浑水,成了闯空门的贼。
去年订婚前,他们拍了这张结婚照。女主唱身旁,是个相貌普通的男人,猪腰子脸,黑得发亮,犹如一只刚打好鞋油的皮鞋。和这种人结婚一定很放心,减少了被小护士勾引的风险。拍结婚照,总要穿着最喜欢的衣服。医生也确实是这样做的。那是一件白大褂,里面搭配黑T恤。我凑近看,T恤前襟绣着一行小字:“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让人能下得了台。”
我说:“这话听上去,有点杜月笙语录的意思。”女主唱说,这句话是医生的家训,和为人处世并无关系。它的原意是:上手术台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让人下得了手术台。从这句家训,我能想象出,她未来婆婆苛刻的嘴脸。好消息是,上门来找我的人,都已经提前结束了婆媳关系。女主唱喝了一口水,润湿嗓子。这是她上台演唱前的习惯。此时这么做,像是要隆重介绍他们的相遇。
2014年跨年夜。女主唱遇见医生这天,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天气冷得可以让记忆保鲜。雪从黄昏时分飘落,犹如一场凶杀案的序幕,最初屏声敛息,以至于在Live House的人们没有察觉窗外变成白色。这种高纯度的白向远方延伸。因为楼房的遮拦,女主唱无法追查雪的边界。
乐队其他成员聚在后门抽烟。她没去,坐在Live House的角落,等着登场,困得几乎睡着。直到谁的酒杯摔碎,她的意识才回到现场。天花板挂着新年快乐的舞会装饰。她看见男男女女被酒精麻醉,卸下日常的防备,活在这场2013年终将结束的狂欢里。
她忘记了为什么要参加这场表演。与旁观他人的狂欢相比,她更想早点唱完,回地下室听“落日飞车”。有人喊“火爆脾气的考拉”上台。她把乐队成员叫回来,仿佛故意砸场子,演唱时篡改了歌词:“世界上所有的新年都是火葬场,总有一天生活把你们烧成灰。”
人们并没有因为歌词的晦气,而恼羞成怒。新年即将到来,他们宽容着一切无关痛痒的离经叛道,并对女歌手的黑色幽默报以掌声。有个女人带头喊得最凶。一个多月后,她认识了一位程序员,又在几年后,成了我的客户。
和女主唱表白这一天,医生迟到了。跨年夜的病痛总与吃有关,他特意等到23点,接待了五位急性肠胃炎患者,又拔出三根扎进咽喉的鱼刺。在女主唱即将走出Live House的时候,医生正试图进门。他没有看到“PUSH”的字眼,奋力拉住把手,把女主唱关在屋里。这时离新年仅有十分钟。
跨年夜,再刻薄的人也会心存善念。一群小乞丐在冬夜游荡,捕猎着人们难得的慷慨。几秒钟后,一个小女孩跑到医生面前,拉住他的羽绒服下摆。他掏出钱包,因此松开了把手。门猛然向内掀开,撞在女主唱的额头上。她跌倒在地板上,晕眩感突如其来,疼痛随后而至,像个蹩脚的舞者,总是跟不上节拍。看着天花板上的装饰,女主唱庆幸于身后没有背着乐器。
对于有些人来说,头破了可以长好,东西坏了就真的坏了。
医生凑上前,查看伤势。他和女主唱说的第一句话是:“别怕,我是个医生。”因为肤色太黑,他的脸融入夜色,只有笑起来,才看得见一排白牙。
女主唱反而认出这排白牙。在台上看台下,所有人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这排牙如此醒目。来北京后,她和这家Live House签了驻唱。从一年前开始,每次在这里做演出,这排牙总在半空漂浮,随着医生身体晃动,毫无规则地盘旋。有时一根荧光棒陪在牙的旁边。
医生蹲下身,叮当作响,像是赶工的铁匠铺。似乎为了回答女主唱的疑问,他从兜里掏出碘伏、云南白药和胶带。医生准备得如此充分,倒显得这次事故有提前策划的嫌疑。他指了指脖子上的听诊器,解释着,把急用医疗器械带在身上,只是职业习惯。纱布和剪刀是医生的“兵刃”。他不想在遇见突发事件时“手无寸铁”。
他把女主唱包扎成一个粽子,以此延长着独处时间。而那场表白很自然就发生了。
医生说:“你每次唱歌,我都来。”
女主唱闭着眼说:“我知道。”
医生说:“我真的好喜欢你。”
女主唱说:“有多喜欢?”
医生说:“有葛立恒数那么大。”
女主唱说:“什么恒,什么数?”
医生说:“如果我们将宇宙万物分解成原子,这些原子数量依然比葛立恒数小。”
女主唱说:“医生,你想说什么?”
医生说:“女主唱,我想说,我对你的喜欢,大于整个宇宙。”
5.
跨年夜分别时,已经是2014年。大雪没过脚面,刀子风,屋檐挂满冰棱。医生走出很远,又想起忘了约定下次见面时间。他回身走过来,把女主唱叫住说:“周五你有时间吗?”
“有。”连吃了两个月鸡蛋灌饼,任何人的邀约,她都会一口答应。
医生递给女主唱一张名片,“你来这个地方找我。”
“吃西餐,还是中餐?其实我更喜欢火锅。”卡片上的地址并不是餐厅,而是医院。医生说:“今晚撞得这么厉害,做个头部CT,我出钱,如果你愿意,我还能请你做个胃镜肠镜。”
女主唱本打算爽约,最后还是去了。那时她着装风格更像个摇滚歌手,脏辫垂在脑后,耳环多达五个,眉钉,上身穿着横须贺夹克,背后印着日本传说中的恶鬼般若。她走进挂号大厅,马丁靴敲击地面,神情满不在乎,怎么看都像个前来滋事的医闹。
她算准时间见到医生,做完CT刚巧是饭点。食堂菜品不多,为了照顾外科医生审美,通常没有意大利面、炒腰花和熘肝尖。医生带她找到川菜窗口,麻辣烫是高仿版的火锅。
打菜师傅的手很稳,丝毫没抖。女主唱心想,看来医生的人缘不错。吃完饭,她提议打包了半斤包子,拎着回到诊室,满屋子都是大葱味。她困得睁不开眼,打算在诊查床上睡一会,却发现医生有些异样。后者的黑脸红得发紫,像被果冻堵住气管。他自我挣扎良久,似乎经历着人生最重大的抉择,就差扔一枚硬币看正反面了。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打定了主意,将一张纸递进女主唱手里。
医生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女主唱担心起自己的检查结果。她慌忙看向纸上内容,但并非CT报告,而是一张星空的照片,因为饭后没洗手,右下角粘上了油污。
此时这张照片就挂在我面前,穿越时间,仿佛只为证明2014年那一天的真实。即使仅是碎片,依然能看出宇宙的浩瀚。不同程度的黑与蓝组成视觉主体。繁星灿然。银河横跨夜空,恰似一头巨大的白色鲸鱼。那颗恒星想必是画面的主题。它出现在正中偏左,亮得超乎想象,甚至跳脱于夜空之外,像是海水退潮遗失在沙滩上的镜子,像是苍老之年记忆中唯一清晰的片段。它的出场让其他星星黯然失色。
这张星空照片是医生的情书。他借此隐喻与女主唱的相遇,并在最下方写了几句话,但谁能欣赏医生的书法呢?女主唱说,纸上是医生写给自己的话:这颗星星是天琴座α星,是天琴座最亮的恒星。它是太阳之外,第一颗被人类拍摄下来的恒星,距离地球只有25光年。而你25岁。在你出生时,这束光刚刚离开天琴座阿尔法星。你就是我最亮的恒星。
那一天的故事并未结束。医生说了很多话,喋喋不休,压根就不像个杀伐决断的外科医生。他和女主唱说:“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保你长命百岁。如果你窒息,我一定给你最专业的人工呼吸。每早给你量血压,每周测一次心率,每月做一次彩超,每年两次免费全身体检。”
此后不久,他们看了两场电影,吃了八顿食堂,相约做了一次胃镜。周五下午,如果没有安排手术,医生会带上女主唱,跑进医院储藏室,欣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内脏。他如数家珍,和女主唱聊起每个器官的病灶。这些心肝肺静止在时间之外,隔着水溶液和容器玻璃,旁观着来访者事不关己的欢愉。
周六晚上,他们例行去Live House。乐队成员默许了医生的存在。但每当在后门抽烟时,医生总会追出来说:“这玩意吸多了,会死人的。我不想你们的肺也泡在福尔马林里。”女主唱在台上唱,那排牙忙着把自己的身份昭告天下:“唱歌的那个,是我女朋友。你看她,唱得多好听。”
那年天气转暖,医生搬出一张桌子,在Live House门外搞起义诊,凡购买“火爆脾气的考拉”门票一张,即可免费测量血压。听闻“免费”,方圆五公里内的老人情绪激昂。他们排起长队,做完检查,又发现欣赏不了年轻人的音乐,于是摇身一变,干起了黄牛。票量紧缺,价格水涨船高。饥饿营销经过某手机品牌洗礼,已成为一项传统玩法。医生找来相熟的记者,拍张照片,写了篇报道,发表在《临床医学报》的二版。
如今“破圈”成了玩音乐的流行语。但在我看来,女主唱才是破圈最彻底的人。
2014年白色情人节,女主唱写下那首《以后》,送给医生。这首歌并没引起歌迷的关注。女歌手暴躁久了,人们很难接受她一反常态的温柔。她自己倒也无所谓。女主唱只是开始确信,自己的“以后”与医生相关。
我有个客户是个出版社编辑。确切地说,她险些成为我的客户。我拒绝了这份委托,因为她的分手遗迹很难清理。她把前任写进小说,于是悲伤就变成了文学。她没有成为我的客户,我却成了她的客户。
她怂恿我写一本工具书。书名叫做《恋爱避雷手册》,版税8个点,首印8000本。她明显有些失落,让我多理解,说行业不景气,这个印量是目前的极限,想当年首印3万本也只是小意思。
出版行业总是热衷于想当年,但我不喜欢,作为分手遗迹清理员,“想当年”是我的忌讳。我心想,如果真想不被雷劈,不恋爱不就得了,本打算拒绝。莫里亚蒂听闻这事后,作为我方代表远程参与谈判。最终版税为零,首印15000本,封面图案做成巨大的二维码,扫描后,直接跳转清理套餐下单页。
这本书出版后,我会送给女主唱一本。恋爱避雷准则第一条:不要轻易让自己的未来与他人相关。一旦做了这件事,同时就承担着这个人离开未来的失重感。当一个人不在了,思念就成了漫长的留白。
作为分手遗迹清理员,我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离别方式,有时好奇,也会询问客户分手原因。女人离开一个男人,大多是离开一种生活方式。所以我想,女人选择一个男人,应当也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我不知道,医生哪句话打动了女主唱。或许她只是想离开地下室,告别隔断房和公共洗衣机,让生活稳定下来。
女主唱否定了我的猜想。她说:“你想象不到,医院食堂的麻辣烫有多好吃。”
我说:“那你大可不必找医生,不如找那手不抖的食堂伙夫。”
“我只是无法拒绝,一个把你当做恒星的人。”站在我身旁,女主唱叹了口气。她心想,最初的日子,你总觉得我在闪闪发光。
在医生眼里,尼古丁、酒精、咖啡因都是魔鬼的诱惑。家里没有啤酒和咖啡。我们就着白开水,聊起往事,连讲述都变得寡淡。我开始有些担心,她的分手遗迹是这颗恒星。大部分摇滚歌手的行为都有点反常,更何况,她还是个失恋的摇滚歌手。
我不明白,一个医生为什么喜欢天体物理学。女主唱说,他是个闽南人,小时候活在山里,考上大学才走出来。那个村庄只有一家小卖部。理发店仅能量产寸头和秃瓢。长路依山而建,没有捷径,只有走弯路,才能离开这里。
如果你去了那个地方就会明白。世界上有一小部分人,他们并不在意时间,不被时间追赶,也不去追赶时间。太阳就是这些人的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里没有光害。风很清,但夜色很浓。失眠时年轻人搬把木凳,坐在院落里,看着星星打发时间。有些事情看了太久,难免会喜欢上的。
我问女主唱是哪里人。她说,我是东北人。我说,一点听不出你的口音,以为你是南方人。女主唱说,和一个人呆久了,口味会变,口音也会变。如今不喜欢吃锅包肉,却总喝老鸭汤。
女主唱笑着说,最开始总喜欢跟医生学闽南语。见面说你好,发音是“利货”。我和你讲是“哇跟利共”。夸人漂亮是“利紧碎”。随便是“青菜”。吃好饱是“假紧霸”。拉屎是“帮塞”。撒尿是“帮流”。猪是“敌”。猪头是“敌桃”。她说:“每次一吵架,我就管医生叫做‘敌桃’。”
“哇跟利共,白水喝多了,我想要‘帮流’。”我故意打断女主唱的追忆。她几乎活成了我书里的反面教材。恋爱避雷准则第二条:不要把对方的习惯,变成自己的习惯。不要用对方的语言说话。不要用对方的视角看待事物。不要用对方的思维方式处事。
如果有一天分手了,你会发现自己的言谈举止,都是对方存在的证据。比起忘不了你,更可笑的是,我已经变成了你。
她告诉我厕所的位置。我借机走开。淋浴架上摆着医生的牙刷和洗面奶。在我看来,客厅书柜、医学奖杯、人体骨骼模型、包括洗漱用品,都是女主唱的分手遗迹。她舍不得扔,只能由我来当这个坏人。我轻数了30个数字,等待她情绪冷却,随后走出厕所说:“时间不早了。这些遗迹改天我会带走,工作量并不大,算你免费也可以。虽然删除不了恒星,但我可以撕了那张星空图。”
她没有回答我的对白,抱着腿,蜷缩在沙发里。连衣裙裙摆摊开,像是一只正在失去生命的水母。她的脸有意避开光亮,五官沉默在阴影中。窗外起风了。窗帘因此晃动,隐瞒不住清晨的到来。城市苏醒过来。天色正从城市边缘破晓。年轻人涌上大街。有人奔向名利场。有人只为乞讨生活。汽车尖锐地鸣笛,像是日历翻页的背景音。
我以为她睡着了,打算悄声离开,一只脚踩进楼道,背后却传来她的声音。“清理员,其实我和医生并没有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