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财神——怎么和有钱人套近乎?
每天早晨,我会在6点30分准时醒来。起床前,我会先看黄历,根据宜忌,决定一天的行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这个习惯。原因可能是一件事,或者是一个人,但我想不起来。
这5个月来,我忘记了很多事。还有一些事不是忘记了,只是不愿想起。
我喜欢“余事勿取”,或者“诸事不宜”,可以明目张胆地闲着,躺着看云也是谨遵吉凶规则的正经事。为了消磨时间,我买了一套梦枕貘的《阴阳师》,放在沙发上,触手可及。但这种好事,一个月没有一两天。人活着,手头总要忙点什么。
如果当天宜交易,我会去趟菜市场,采购整周的食材。我听说芹菜纤维粗,西蓝花饱腹感强,适合减脂期食用,于是买够五天份额的芹菜西蓝花。我在3月初定了减重2公斤的目标,一周就超额完成。人到中年,很多事变得无能为力,通过努力就能完成的目标所剩无几,减肥是其中一件。分手遗迹清理员是不是该保持体型,我不知道。至少没人喜欢对着一个胖子哭吧。
如果宜会亲友,我会抽时间和朱莉安娜见面。晚餐是约会的传统项目。新餐厅通常是首选。“人生那么短,应该多去一些没去过的地方。”我曾和朱莉安娜这样解释过,“不过你一定会活得比我久,随随便便就能100岁吧。”
这两周,我们频繁光顾“柳叶刀”烤串店。3月9日傍晚,离开工作室,我们又去了这家烤串店。店里的伙计戴口罩,穿白大褂,脖子上挂听诊器,在处方笺上记菜名,逢人便说:“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吧。”位置靠窗。我望向窗外。柳树冒出新绿。杨树挂满花序。因为是暖春,行人把外套拎在手上。
朱莉安娜胖成一个球,最近也在节食,于是我点了一人份的烤串。话题围绕工作。我谈天的时候,朱莉安娜只是听。我想,相比表达朱莉安娜没准更喜欢听我说。等到烤串上桌,我想找一个话题,于是和朱莉安娜讲那个女人的故事。
那个女人在两周前的一天走进工作室,傍晚7点14分。那天黄历写着“余事勿取”,我没有营业。工作室门把手挂着“Close”的木牌。朱莉安娜难得来探班。我站在书架前,给朱莉安娜讲一串钥匙的故事。算上这一串,分手博物馆里已经收藏了7串钥匙,一天一个故事,足够给朱莉安娜讲一周。
进我这扇门,那个女人不需要钥匙。我没有锁门。她也没有敲门。她先是穿过客厅,看了会墙上的电影海报,又洗了洗手,站在我身后。在看见她之前,我先听见了对白。“你干吗在和一盆仙人球说话?”这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初次见面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把朱莉安娜放在桌上。它盆里的土很湿润。前几天朱莉安娜过生日,我特意浇了水和营养液。最近它长得更圆了,刺都硬起来。如果你足够孤独,并且有些心事想说,仙人球是个不错的听众。
女人的嗓音沙哑低沉。所以第一印象,我以为她饱经沧桑。我回头却看见一张娃娃脸,仿佛故意与音色形成反差。她身材瘦小,手里拎着一袋牛肉干,忙着往嘴里送。没等牛肉干吃完,她又掏出一包薯片,包装上写着小龙虾口味。不知道是不是总在咀嚼食物的缘故,苹果肌异常发达。她的眼神清澈冷淡,没有丝毫躲闪的怯懦,暗示着性格里的强硬。短发干练,鬓角别在脑后。剑眉像横在额头上的匕首,某种程度中和了娃娃脸的稚气。
我似乎经常能看到这张脸,很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我们回到办公桌前。她坐在我对面。如果仔细看,她从面无表情到泪流满面,可以分解成一系列细微动作,仿佛悲伤是个进化过程。她把灯光调暗,先松垮肩膀,然后低下头,盯着脚尖,刘海顺着额头滑落。等到我以为她在放空时,她的眉心出现一条浅浅的细线,目光开始变重甚至潮湿,嘴角向下撇,呼吸时吐气比吸气用力。
与其说她在落泪,其实更像是哭嚎,似乎正宣告自己有悲伤的权利。她没有捂脸,任由眼泪打湿胸襟,喊叫声有如武侠片里与人厮杀的女侠。她哭了一个小时,似乎觉得悲伤的份额够了,声音戛然而止。她恢复淡漠,随意挥挥手。不到三秒,助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手里捧着一套干净上衣和梳妆盒。
走的时候,她没说再见。我以为这是她的不告而别。但第二天,她又来了。时间还是7点14分。她的脚步声显得理直气壮,每一脚下去,都带着踩死蟑螂的决心。但我不需要辨别脚步声,就知道她来了。小区空地停着那辆劳斯莱斯“幻影”。楼下没了小孩踢足球的喧闹。他们排好队,等着那个女人下车。她从不空着手来,后备厢装满糖果,分发巧克力的豪爽,像个挥金如土的赌棍。
她是个守时的人。七点多来,八点走。早春的黄昏薄得像张纸,没等染红天空,就变成黑夜。她说,黄昏刚好让自己放松。她每次来,我会请她喝咖啡,吃黑森林蛋糕。相对曼特宁咖啡的浓烈,哥伦比亚更适合这种时刻。苦味里有少许甘甜。生活这么艰难,既然找上我,我宁愿她好过些。
那个女人的一些特征引起我的好奇。我见过太多悲伤的人,但只有她的悲伤与众不同。如果一个人情绪低沉,脚步声难免显得有些浑浊。然而她上楼时过于干脆,没有迟疑,像是回答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来我这里,很少有人结伴同行。哭这么私人的事情,怎么好意思随随便便给人看。但司机和助理是她的标配,像是买手机送手机壳和贴膜。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倾诉本身是一种告别,哭只是倾诉的陪衬。但她哭的时候,从不说起往事,来了就哭,哭完就走。
我想,没准这个女人失忆了,悲伤但想不起悲伤的往事,或者她的往事不可告人。
不知道网上能不能搜到她的信息。前不久,我认识一个名叫莫里亚蒂的程序员。他或许能帮我找到真相。没等我联系程序员,女人上了微博热搜。这张娃娃脸我在媒体上见过太多次,多到熟视无睹,多到存在本身变得司空见惯。如果一个人足够有名,上厕所冲水,都被说成保护地球,和异性邻居打招呼,都可以人设崩塌,更何况是结婚这样的大事。
财神就足够有名。那个女人就是财神,但没人敢管她叫做女财神。
新闻报道说,财神预计在2019年4月4日举行婚礼。男方是个地产公司的富二代。与其说是结婚,更像是两家集团型公司的战略合作。婚礼是战略合作的发布会。富二代买下一艘邮轮,乘客包括500家媒体,以及1000多个亲朋好友,4月4日从上海出发,历时9天8晚,途经海参崴、鹤岗、福冈。有媒体人管这条航线叫做财神航路。
新闻中有一张合影。富二代笑不露齿,胖得脖子都没了,脑袋直接搁在肩膀上。与长着娃娃脸的女人相比,他更像中国年画上的财神。没有人会在4月4日结婚。取个谐音,“双死临门”吗?据说财神年轻时想成为钢琴家。在乐谱中,音符“4”的发音是“发”。我瞥了一眼沙发上的《阴阳师》。幸亏她小时候梦想不是阴阳师,我心想,不然大喜日子恐怕要定在中元节。
3年前,财神像滴没有来历的清水,成分看似无害,却不小心滴进滚烫油锅,把世界搅得炸裂沸腾。2016年,她创办了“点石成金”基金,杀入资本市场。短时间内,投资了300多家企业,从电商消费品短线投资,到医疗保健,再到人工智能、器官克隆、星际旅行等未来科技。她是几家独角兽公司的幕后老板。她投资的项目,成功概率很高,引起其他资本基金跟风进场。有人说,拿了财神的钱,就像手握创业失败的免死牌。
认识财神的人,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克瑞斯。英文名、艺名、昵称?没人敢去打听。但我知道,所有事物都有其出处,这三个字同样如此。古罗马神话中,丰收女神与之同名,英文是Ceres,拉丁文写成Cĕrēs。在神话故事中,女神教会人类耕田,使土地肥沃,让人拥有无尽的财富。她有个广为人知的法力,就叫做点石成金。
我想知道财神闭口不提的往事是什么。但与阴阳师安倍晴明一样,财神的身世同样不详。没人知道财神的原名。网上所有相关资料开始于2016年。她如今32岁,早年经历一片空白。她的出身、家庭背景、亲属关系、学历教育都是谜题。
没有一段历史是空白。历史已经发生了。发生过的事就像琥珀里的飞虫,保留在时空原处,情节不增不减,内容亘古不变。所谓的空白,只是有人删除了历史的承载体,比如:一张网页、一段微博、一页印有姓名的档案。我猜,这个人就是财神本人。
用钱可以干很多事情,增添一切,或者清除一切。有时候我想,北京真好。大城市人口众多,鱼龙混杂。不管是谁,只是众生里的一粒尘。不管曾经背负什么,在这里都可以丢弃,从头再来。
昨天是2019年3月8日。下午3点,胡桃May跑去理发店烫头。7点14分,财神照例坐在我面前。7点53分,在哭了39分钟21秒后,她换上干净衬衫,画完口红,准备出门。从窗口望出去,几条街外是家夜店。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招牌的光少了冬日的清冷。夜店顾客多起来。男人们端杯威士忌,聚在门口抽烟。他们打量着独自进店的女人,像是冬眠结束的北极熊,眼神透露出觅食的骚动。
白色衬衫外,财神只穿了一件薄大衣。她的妆容粉饰了泪痕,似乎从没哭过。很难想象,一个不明经历的人,哭得如此不依不饶。不明经历,不代表没有经历。她走到门口,打算离开。我盯着她的背影说:“喂,你是财神吧。”
她扭过头,手放在门把手上,“喂,分手遗迹清理员,如果你泄露了我来这哭过,小心我要了你的命。”
我摆出客服脸,“怎么会!保守客户秘密,是身为分手遗迹清理员的义务。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一定不是我透露的。”
“不管是不是你透露的,我都当成是你透露的。”她像是盖棺定论,不想多说一句,准备推门而出。我下意识拉住她风衣上的腰带。司机在门外直勾勾地盯着我,估计正打算甩来一记回旋踢。他梳着小寸头,额头上青筋毕露,戴着一副墨镜,嘴角下撇,胸肌几乎把西服纽扣崩开。如果这是一部动作戏,他绝对适合参演被叶问暴揍的美国壮汉。
我松开手,“我只是有话没说完。”
“你不会是死胖子未婚夫派来盯梢的吧?”
“他干吗盯你梢?”
“他那人疑心太重。他是不是把你收买了?”
“那倒没有,你是不是很有钱?不然大家也不会管你叫财神。”说完这话,我有点后悔。听上去,太像绑匪的开场白。司机挤进门内,一副大敌当前的表情,眼睛四处巡视,八成正寻找趁手的武器。
我不知道,有钱人是否都有被害妄想症。财神警觉起来,“我有钱和你有关系吗?”
我说:“你别紧张。我真的不是绑架犯。我只是手头有点紧。”话音未落,财神准备夺门而出,司机兼保镖已经拎起门边的挂衣架。在惨遭肌肉男毒打前,我补充了一句台词,“不如你给工作室投点钱吧。”
“我的钱难道是大风刮来的?”财神躲在司机身后,那张娃娃脸显得气嘟嘟,“凭什么给你投资。”
“都说你钱多得花不完。”
“我如果真有那么多钱,就不会和死胖子结婚了。我看着他都觉得油腻。”
“你不是投资人吗?”
“我投的都是潜力公司,不是夕阳产业啊!”
“你再不投资,工作室下月就倒闭了。你就没地方哭了。”
“我以后不哭了。”
我回忆起被胡桃May骗走20万的过程,“我答应你,投一笔钱,你就能成为工作室的合伙人。”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什么时候哭,就可以什么时候哭。哭的时候,我给你手冲哥伦比亚咖啡,请你吃黑森林蛋糕。”
“现在也是这样。”
“以后我还给你买泡脚盆、电动按摩椅、SK-II 前男友面膜 ,你可以一边美容一边哭。我再瘦5斤后,开始增肌,借你宽厚肩膀,让你哭得赏心悦目。如果你不想来,我还可以上门让你哭,并且车费自理。如果你不想哭,我就说点伤心事逗你哭。”
估计厌倦了我的纠缠,财神急于离开,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后天上午十点来这个地方找我。”
“那你准备给多少钱?”
“能不能投资我不确定。”她把手摊开,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给你5分钟介绍业务。”
我笑了笑和她说:“你一定会投资的。”
“为什么?”
“因为后天是个好日子。”
手机屏幕是我刚点开的“万年历”。后天是2019年3月10日。农历二月初四。乙亥年丁卯月丙午日。值神金柜。宜纳财。
4.朱嫦芝——刺猬的约定
那场告白已经发生了三年。此时是3月9日23点17分,朱嫦芝还没上黑车,坐在地铁里。随着列车前行,脑袋轻微晃动。
朱嫦芝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所以任何一个好消息,总能让她开心很久。这个春天很暖和。对于一个没什么好消息的人而言,气温升高就是个好消息。
每年冬天,她总想换件羽绒服,几次跑到商场。朱嫦芝一向只是看看。即便最便宜的价格,也足以让她打消念头。朱嫦芝的开心在于,单衣总比棉衣便宜。一件T恤也就29元。最近有家电商网站叫做凡客。入夏后,自己可以多买几件衣服。
她如今21岁,大四最后一个学期。那件羽绒服穿了10年,旧得面目全非,本来是藏青色,袖口和下摆褪色成天蓝色,恰如夜空的角落正在破晓。11岁时,她以为那是一件长款羽绒服,盖着脚面,走起路挪不开步。等到长大了,才发现这只是中长款,刚刚过膝而已。
这件羽绒服是父亲发的工作服。最可笑的是,胸口的九个大字从不褪色:沈阳肉联厂第三车间。大字下排列一行小字:二十道检验,让您吃上放心猪。黄色字迹,为了进厂时易于辨认,却引来同学间更多注目。醒目的字迹像是船锚,朱嫦芝想逃离原有的生活,又被这几个字牢牢锁在原地。
三天前,毕云涛跑来宿舍找自己。他隔着几步远,把优衣库纸袋扔到床上,像站在邮轮上向海里抛尸。朱嫦芝看着男孩心想,明明是送礼物,趾高气昂的架势如同收保护费。里面装着一件短款羽绒服,乳白色,表面是防水面料,衬里很柔软。
她忍不住穿上试试,又脱下来,装好还给毕云涛,“你买的?”
“从路边捡的。随便穿。”
“干吗送我羽绒服?”
“总比你穿一件肉贩子工作服强吧?”
“不是肉贩子,是肉联厂。”朱嫦芝又摸了摸羽绒服衬里,“多少钱?我给你。”
“便宜。我前几天逛街,正好赶上换季促销。”
“不要钱我不能要。”
毕云涛拎出羽绒服,一把将标签扯下去,“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没有标签,也不用退了。要是心里有愧,你就考虑下之前的约定。”
“我记得的。”
“你现在找到工作了。”
“嗯嗯。”
“我这人也不着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下。”
“三天?如果三天后,我没给出答案呢?”
“不管是否认,还是不回复,我都当你是拒绝。”
“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
“那我欠你的钱怎么办?”
“随便,想还就还,不想还,就当老子丢了。”
朱嫦芝把羽绒服又塞给毕云涛,“到时如果我同意了,你再送我。”
3月9日23点17分,坐在地铁里,朱嫦芝叹口气。这三年,忙起来,时间比刀还快。有时候自己想想,三年间,对毕云涛不是没有心动过。打工忙的时候,想不了那么多。下了班,身体一旦闲下来,脑子反而忙起来。
地铁即将到站。广播字正腔圆,打断她的困意。因为在咖啡店吧台站了一天,身体有些僵硬。她伸个懒腰,关节发出“咔嚓”的闷响。这是她唯一闲暇的片刻。朱嫦芝心想,一个拖延了三年的问题,如今需要三天确定答案。
城市犹如一壶逐渐冷却的沸水,少了日常的热闹,显出有些孤独。有家的人早已回家。地铁里乘客屈指可数,像是劫后重生的幸存者。人们散落在车厢四处。他们神色昏沉,低着头,瘫软在座位里,仿佛承受不住生活的重压,又像在默哀什么。朱嫦芝心想,这些人恐怕同我一样,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
邻座的男人手里捧着一本书,《相信自己,事在人为》。不知道从哪年开始,这种书大行其道。《生活不会亏待积极努力的你》、《让生命为你喝彩》,诸如此类。人们喝着鸡汤,相信着愿意相信的谎言。在书里,踏平坎坷都是大道,推倒障碍都成浮桥,熬过黑暗都是黎明。
朱嫦芝理解他,为了多坚持一秒,而选择自我欺骗的无能为力。自己同样如此。朱嫦芝望着封面。书腰上写着,工作、感情、生活都是事在人为。朱嫦芝心想,“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成事在人”这些硬词,恐怕只是作者心虚时说的狠话。如果人生有那么多事在人为,为什么自己遇见的都是身不由己。三年里,自己没答应毕云涛,只是另一场身不由己而已。
这三年,朱嫦芝明白一个道理,人不管活在哪,都是活在时间里,但时间是用钱买来的。有时候,时间是钱。但更多时候,钱是时间。时间这种玩意,不是书或者衣服,没有明码标价。有人的时间廉价,也有人的时间值钱。小县城的人一万元,可以买下一年。住进ICU的人,一万元顶多能买一天。
朱嫦芝有个能力。她可以轻松将钱换算成等价的时间。5000元是一年的学费。600元是一年的住宿费。400元是一年的书本费。3600元是一年的生活费。于是9600元是自己的一年。周末打工费共计8320元。之间缺口是1280元。自己不是缺1280元钱,而是缺少1280元的时间。
三年里,人生只剩下两件事。她想尽各种办法,多打一份工,增加购买时间的能力,或者拿些咖啡馆废弃食材,降低时间自身的价格。除此之外的所有事都是多余的,比如:爱情。
不管毕云涛是不是区间车,但生活本身就是一辆半箱油的车。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但重要的是,如果你想去很远的地方,你需要钱来买汽油。
自从黑车那夜表白后,毕云涛以自己的方式追求朱嫦芝。他四处宣告,朱嫦芝是自己的女人。雨镇的小混混不敢招惹朱嫦芝,兼职回校走夜路变得安心。情人节别人送花,他送朱嫦芝一个季度食堂饭票。夏天因为打工,总是赶不上澡堂开放时间。锅炉房师傅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大门24小时对朱嫦芝开放。冬天黄昏,其他男生站在宿舍楼下弹吉他,他指示小眼镜给朱嫦芝做夜宵。为了提升口味水准,增加食品种类,“空城组合”共同出资,成立小眼镜烹饪学习基金。
懦弱的人,往往用“拒绝”掩饰自己的懦弱。朱嫦芝天生只是一只老鼠,四处觅食,胆小怕事。毕云涛对自己越好,越试图在柔软的地方,长出一根刺。久而久之,她把自己活成了刺猬。
毕云涛嘴里的约定,发生在大二上学期。在朱嫦芝的记忆中,父亲常常感叹:“小芝,咱们家就靠你了,爸的人生就这样了。”生活像个黑色幽默。当你认定人生也就这样时,它居然还可以更糟糕。那年女孩的父亲下岗。说是下岗,更像是就地散伙。肉联厂效益不好,面临倒闭,连补偿都省了。一人领两箱肉罐头,从此和干了30年的厂子了无瓜葛。
那年国庆,朱嫦芝回老家。父亲每到黄昏,兜里装着一罐午餐肉,说找工友打麻将。有次散步,她在火车候车厅遇见父亲。老男人坐在门口台阶上,望着人来人往,听着火车鸣笛,手里是一瓶啤酒,地上的肉罐头吃了一半。朱嫦芝在他身后站了一会,直到末班车呼啸奔向黑夜。
她说:“爸,天凉了,我们回家。”
他扭过头,看了一会,才认出女儿。那时他满面都是泪,来不及擦。皱纹像是水渠,眼泪顺着流,最终挂在嘴角。他沉默片刻,竭力平息情绪,因为用力,喉咙发出“咯咯”声。父亲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悲伤,拽住朱嫦芝的袖子,“闺女,这罐头多好吃,你尝尝,为什么就卖不出去了。”
生活总要继续下去。朱嫦芝回校后,办理退学手续。不知道哪个小混混把消息告诉毕云涛。男孩跑进女生宿舍。宿管阿姨坐在门卫室,没看清人影,浪声尖叫:“说你呢,等一下!”毕云涛把脸凑到窗口,“你不知道我是谁?”阿姨总算看清了身份,换了一张嘴脸:“我怎么能不知道你是谁呢。”
“那你让我等一下?”
“我就是问问你,我新买了铁观音,你要不要喝一杯。”
“没时间!”身影远去。走廊里传来未结束的对白,“铁观音给我留着。”
毕云涛冲进宿舍时,女孩正在打包铺盖。她没有行李箱,生活用品装进编织袋,被褥直接包在床单里。大一入学时,父亲把家里最好的一床被子送给她。被面大红色,绣着龙凤戏珠。父母结婚时做的,洞房盖过一次,再没舍得用。男孩把行李抢过来,“你差多少钱?”
朱嫦芝说:“和你没关系。”
“你放屁!”毕云涛把行李箱扔在地上,“你现在走能干什么,去当洗脚妹,还是做一辈子咖啡馆收银员?”
“我干什么,和你有关系吗?”
“别废话,我有钱。不是给你,是借你。你差了多少?”
人生多数的走投无路,体现在没有说不的权利。朱嫦芝明白,此时除了接受,没有办法。她想了想说:“一千二百多块钱。”
“不多。”
“每年一千二百元。”
“也不多。”
“我毕业后找到工作,连本带利还你。”
“我不要利息。”
“那你要什么?”
“你做我女朋友。”
朱嫦芝叹口气,“我到底哪里好,你看上我什么了?”
“早就和你说过。”毕云涛说,“你引起了我的生理反应,你要负责。”
朱嫦芝沉默下来。女孩的房间是宿舍里的低配版,四个上下铺,八个人住,没有浴室,没有空调。对朱嫦芝来说,这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她连舍友都叫不上名字。桌上电磁炉还没收。锅里的汤放了一夜,油在表面凝固。羊肉的膻味困在房间里不散。昨晚朱嫦芝找个借口去图书馆,节省了平摊火锅的费用。
这天上午,窗帘只留了一道缝。阳光像是搭乘地铁的上班族,拼命挤进房间,把女孩的脸照得斑驳。她像是在下一个决心,过了很久,才抬头说:“做你女朋友就算了。如果你借我钱,我可以和你上床。”
毕云涛说:“我不要零售的。我要你批发给我。”
“多少次?”
“一辈子如何?”
“我没法做你女朋友。”
“为什么?”
“你这人真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找个小太妹不好吗?”
“她们不能引起我生理反应。”
“我这种人,连活着都自顾不暇。爱情什么的只是我的累赘。”
“这次先欠着。”毕云涛表情认真,像是签订商务合约,“我出一个方案如何?”
“什么方案?”
“如果你有份稳定工作,是不是可以考虑下我?”
“找工作也得毕业的时候吧。”
男孩大大咧咧地说:“那我等你三年。”
女孩心想,三年够久,到时说不定毕云涛早就忘了。随随便便的约定,同样可以随随便便答应。她说:“找到工作后,我会考虑的。”
转眼到了大学最后一年。几周前,几家4A广告公司校招。朱嫦芝心仪其中一家。经过几轮面试,候选人只剩下自己,以及同班同学杜鹃。朱嫦芝浏览了所有相关报道,了解这家公司背景。她发现一个大客户占公司收益的60%,但服务仅停留在执行层面。她写了两套方案。其中一套关于升维服务这家客户。从执行层升级到创意策划层,再升级到策略层。另一套关于如何吸引新客户,把公司收益健康化。
方案构思很幼稚,多是年轻人缺乏社会经验的臆想。但人事总监还是发来了Offer。说是与家境阔绰的杜鹃相比,他从朱嫦芝眼中,看到了努力的渴望。知道结果后,自卑心开始作祟。朱嫦芝担心杜鹃心里不爽。对方似乎没当回事,随手送了一支价格1000元的派克钢笔,说是祝贺朱嫦芝得到工作机会。
或许这只是个起点。或许生活正在变好。
3月9日23点43分,地铁还有两站就到了。朱嫦芝掏出手机,给毕云涛发了信息。“明天上午10点有时间吗?请你看电影。”
这个回答应该够了。
地铁大厅悬挂巨幅地产广告。车开时,广告画面变成飞逝的光,犹如时间的隐喻。周末在咖啡馆打工,朱嫦芝看着居民在小区散步,心想努力赚钱,希望有一天能买间自己的小房。终于找到工作了。不管是否艰难,至少离希望又近了一步。她闭上眼睛心想,贫穷真好。你所处的地方就是谷底,从今后每一步都是上坡路,每个希望都具象到可以被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