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财神——怎么找到一个下落不明的人?
我和胡桃May走出克瑞斯大楼。早高峰接近尾声。小商贩已经散场。一楼都是底商。咖啡馆正在“买一赠一”。里面坐满人。所有人都在吵吵嚷嚷,仿佛长了一张嘴,就要物尽其用。服装店橱窗贴着“38女王节”的海报。门口的塑料模特身穿春季新款连衣裙,但连头都没有。成堆的共享单车扔在路边,被人拆得支离破碎。
“一个亿啊。”胡桃May表情有点呆,“好像一场梦。”
我买了一杯黑咖啡,递给她,“我知道。”
“这就是你的大招?”
“至少事情在往前发展。”
“如果输了,你想好怎么还钱了吗?”
“没想过,也不关心。一个亿早就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了。”我想起女孩常用的比喻手法,“要求我们给一个亿,就像要求大象去跳夏威夷草裙舞。”
女孩终于怒了,火箭炮变成巡航导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这次不仅你赎不了身,我都要卖给财神了!”
“不要那么消极嘛。”作为“超自然现象研究学”学霸,胡桃May一直很向往有去无回的旅游景点,比如:世界十大禁地。百慕大三角、堪察加半岛死亡谷、大西洋墓地、印度尼西亚爪哇谷洞、美国51区等等。我说:“你往好了想,万一我们赢了,1000万就到手了。我陪你先去趟百慕大三角。”
“你自己去吧。最好别回来!”
昨晚被胡桃May折腾半宿,眼前景象都重影。据说睡眠不足非常伤肝,我说:“别想那么多了,先回家给肝排毒。”
我们坐进吉普车。胡桃May把车发动,正要走,又熄了火。她斜眼盯着我,“我突然发现你好淡定。”
“还好吧。可能是困的。”
“你是不是知道那个人的下落?”
“只是有个思路。”我打个哈欠,“前不久你有本书落在工作室。”
“哪一本?”
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可以去读她最近看过的书。这事说来简单,仿佛谜底就摆在谜面上。我曾接待过一个客户。她来的时候喜欢坐在客厅角落,靠着窗,很少说话,只是看书。我以为她喜欢这扇窗。但窗外并没有什么。一个潦草的工地。几架旧吊车像是工地的注脚。后来我发现,她只是单纯喜欢看书而已。
最初她在读一本有关佛教的书。作者是个不知名的仁波切。我知道,她远没有走出失恋的阴影。她在向外界寻求走下去的力量。人们总想得到自己没有的东西。越是胆怯的人,越暴躁,暴躁只是胆怯的保护色。所以我想,越是执着的人,才会越想正视“无常”。
工作室不是书店。胡桃May多次想让她离开。但我把她留下来。如果一个人看书就可以自愈,那我宁可当个旁观者。一个月后,她换了一套书,开始看《哈利波特》。我知道她好了一些。她学会让自己忙起来,手不能停,事不能断,嘴里无时无刻不在嚼口香糖,用大部头系列小说填满脑子。
我在角落放了一张茶几。但她还是把书放在腿上,看书的时候,刘海遮着脸,呼吸平缓,像是火车行驶在平原上的夜晚。她前后来了半年。直到上个月有一天,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女人。那天她手里捧着《孤独星球》的一本书。书名叫做《尼泊尔和徒步喜玛拉雅山》。我知道她要走了,只是不知道,她后来到底有没有去尼泊尔。
胡桃May与这个女人不同。她的书往往以问题作为标题。《怎么知道自己在做梦?》、《怎么拍到尼斯湖水怪?》、《怎么找到吉卜赛人的故乡?》、《怎么证明我们的世界是虚拟的?》。书名的问题大多只是问题。答案无解。这说明什么呢?我想了很久,终于得出一个答案。这说明胡桃May很闲。我不知道,是所有研究超自然现象的人都这么闲,还是只有胡桃May如此。
那本书叫做《怎么找到一个下落不明的人?》。全书47万字,我只看完了前言。文末有一句话,算是总结:世间一切都是坐标,想找到一个人就是找到他的坐标。我知道,最普世的坐标就是时间、地点、人物。有关“寻找”的叙事都可以套用这个语境。
“你这不是废话吗?”胡桃May皱着脸,“我们怎么知道那个人出现的时间。”
“他是财神的大学同学。”
“为什么不是小学同学,为什么不是青梅竹马,为什么不是指腹为婚?”
财神无意中,把那个人的出场时间告诉了我们。68%是第一条线索。大学毕业生分手率高达68%。而她分手理由是:我们只是68%的一分子而已。财神今年32岁,他们应该是十年前分开的。如果找,就找22岁的财神在哪。
胡桃May把车横在路上不走。她瞪圆眼睛,像是睡觉时被惊醒,又发现床边站着一只会做三明治的考拉。她推开车门,冲向写字楼下的肯德基。几分钟后,她拎着两套全家桶,钻回车里。炸鸡味在车里弥漫。我说:“不用这么客气吧。说线索又不是有奖竞猜。”
“狗屁奖励。我这是做好持久战准备。全家桶的钱AA,从你工资里扣。”
“搞什么鬼?”
“你不是问我,我的同学都找什么工作吗?”
“怎样?”
“那本书的作者就是我的同学。”
看来所有研究超自然现象的人都很闲。我隐约记得,封面上作者名写着王博士,还印着照片,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放在古代可以去竞选大内总管。“都是同学,为什么人家学到博士,你才是个本科?”
“狗屁博士。那厮原名就叫做王博士,而且是个学渣!我们当时有门课叫《精灵语言的研究与实践》,最后一题简单到送分,他还不及格。”
“什么题?”
“请用精灵语概述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
“……”
“这题我得了满分。”胡桃May掏出一根鸡腿,“他几年前创业。公司名叫博士寻人公司,专门寻找那些不知下落的人。学习不行,做买卖倒拿手。客户也傻,都爱找他,说是委托博士放心。叫博士就真的是博士吗?中国有96万个叫建国的,你能指望这帮人真去建国吗?”
冷嘲热讽的人多半是因为妒忌。尤其对胡桃May而言,她当年成绩排在年级前三。学霸妒忌事业有成的学渣,正如漂亮姑娘羡慕嫁得好的丑女,都有一种无力感。
我想起来,那本书的前言中,记录这样一个案例。
博士寻人公司的首位客户是家讨债公司。债户欠了高利贷,还不上,背着铺盖卷连夜跑路。后来一查,抵押的身份证是假的,债就变成了坏账。受委托后,王博士找到债户的出租屋。那是个用车库改造的地下室,不知道住着多少人。三合板隔出50多个8平方米的小屋。居民勉强活着。早上出门需要排队。
王博士去的时候,债户房间里的摆设还未被人动过。地下二层,经年不见阳光。床单上长出绿毛。床头摆着一杯茶。王博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是杯馊掉的铁观音。茶在嘴里淌了几个来回。他打了一个激灵,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对着台灯,举起玻璃杯。在光线下,茶汤多了铁观音所没有的橙色。他又喝了一小口,香气清远绵长,像在山谷里喊人,对方或许听不清,但声音失去往日质感,仿佛变成雾气,缠着树与岩壁久不散去。
这杯茶不是铁观音。铁观音、水仙茶,这是两类味道近似的茶。后者很少有人知道,多是当地人在喝。水仙茶的全名是漳平水仙。漳平离福建龙岩仅有60多公里,是个小县城。县城里只有一家网吧,开在河边。河水流得很快,但网速很慢,像故意制造的反差。几天后,王博士在这里找到债户。后者嘴里含着一口茶,来不及咽下。
证件可以伪造,但味觉不能。味觉是一种乡愁。乡愁是另一种更为本质的坐标,有关生命最初的逃离,有关生命最终的归宿。在故乡,很容易找到一个人,因为在这里,总有机会遇见三两个认识你的人。
胡桃May说:“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是找到财神的乡愁。”
“什么时候去找?”
“Right Now.”
“你有思路了?”
“看我表演。”
我们在车里等到傍晚8点,连吃两顿炸鸡,现在看见山德士上校就想吐。大楼灯火通明,窗内人影绰绰,人们用忙碌求个心安。楼下绿植区,树被彩灯五花大绑,色彩斑斓。时值晚高峰,车在大街上嘶鸣。咖啡馆里人们还在不停喧哗。光害与噪音变成社会繁荣的参照物。财神从大楼出来,从一片噪音走向另一片噪音。标配的肌肉男没跟在身旁。我起初没看见她,后来认出那件白色衬衫,夕阳谢幕前的余晖把前襟染成橘色。
胡桃May发动吉普车,尾随着那辆劳斯莱斯“幻影”。行驶仅用了十分钟。财神把车开进一个高档小区。门口正对着喷泉。石雕狮子背后长着翅膀,昂首挺胸地吐水。草坪上种满鲜花。一位贵妇在遛“贵妇犬”。佣人小碎步跟在身后,拎着塑料袋,时刻准备清理狗屎。狗的造型别致,连撒尿都显得高雅。不远处有一座欧洲风格的钟楼,没有卡西莫多,保安倒是神似1987春晚版的费翔。
胡桃May抱怨:“选保安又不是选美。”
我说:“现在怎么办?咱们不是业主。人家费翔不会让咱们进的。”
她说:“和男人沟通,美女有先天优势。”
“哪来的美女?”
胡桃May用手整理下羊毛卷,“我说我呢!”
“我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
“看我的。”
保安看见我们,拿出一个登记簿走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胡桃May大喝一声:“滚!”保安露出笑容,立正敬礼,“业主,请您走好。”我低声嘟囔:“这都行?”女孩说:“这才是暴发户该有的气场,对帅哥也不能心慈手软。”
我们把车停在财神单元门外。女孩熄灭车灯。天空变幻成深蓝。风一吹,树影晃动。吉普车恰如潜伏在夜色中的怪兽。胡桃May打个饱嗝,把座椅调平,“我先睡会,一会财神出来倒垃圾,把我叫醒。”我说:“我们到底要干吗?
“翻垃圾啊。大哥。你反应咋这么慢?”
我懂了。女孩比我想象的要机灵。王家卫有部电影里说,“看一个人丢掉的垃圾,你会很容易知道他最近做过什么事。”王博士引用了这句话,放进那本该死的寻人教科书。
垃圾袋相当于一个人的情报站。从食物残渣,你能了解她的口味。从化妆品包装,可以知道她的消费水准。从撕碎的情书,洞察到她的悲伤。从喝空的香槟瓶,分享到她的喜悦。如果你愿意,甚至还能知道她的生理周期,或者做爱频率。在财神的垃圾里,说不定也包含着她的乡愁。
女孩渐渐入睡,说着不着调的梦话。我从包里找出一本书。作者是我记不全名字的仁波切。看书的女人临走时,当分别礼物送给我。封面上写着:从前不回头,今后不将就。我准备把这几个字打印出来,当做Slogan,贴在工作室门口。
“今后不将就”很容易做到,难的是“从前不回头”。回头不一定是挽留谁,而是忍不住望向来时路。这就好比:童话故事中装满魔物的盒子,主人公被人告知,千万不要打开,但谁都知道,故事注定以揭开魔盒作为结尾。
现实中的魔盒可以是另一个人的微博、个人空间,或者豆瓣主页。明知道伤心在所难免,或者身陷其中,但忍不住频频来看。“那个人过得怎么样?”“那个人有没有新交女朋友?”“新女朋友是不是比我温柔?”“他是不是还在惦记我?”“我在想念他的时候,那个人会不会想念我?”
好奇心是分手遗迹清理员的敌人。
终有一天,人们开始记不清那段往事的全貌。往事也不指望以完整面貌浮现。它把自己打碎,变成微小粒子,比夸克还小,甚至比普朗克长度还小。碎片附着在万千事物上:一支牙刷、一双鞋、一块镜子、一支口红、一个模型玩具、一张合影。于是事物变成病毒,引起回忆,让悲伤复发。我想,对时间脱敏者而言,更是如此。
财神说,再见面,只是为了好好道声再见。我希望这声“再见”是告别,而不是打开魔盒的序幕。
我看了一会书,浮想联翩,意识到时,时间过了10点半。或许是一天的家务宣告结束,人们出现在楼下,手里拎着当天的垃圾。这些人长相近似,像是根据统一视频教程,制作出来的料理。她们皮肤黝黑,眼窝深陷,浓眉大眼,身上穿着黑色套装,系着白色围裙。
扔完垃圾,她们没着急上楼,四五成群,以抽烟为名义消极怠工,倾诉着各家主人的丑陋。话语间带有明显的外国口音。这个小区的人真有钱,每家每户都配有佣人。我只在香港老电影中见过菲佣,没想到这次亲眼所见现实版。“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带动另一部分人达到共同富裕。”至少我们完成了前半句。
我正想继续看书,突然察觉到情况不妙。我抓住胡桃May的肩膀把她摇醒。女孩前仰后合,惊醒过来,顺手擦了下嘴边口水,“财神出来了吗?”
“出来个屁啊!”我拎着她的耳朵咆哮,“财神这种人会亲自洗澡,亲自上厕所,但她会亲自倒垃圾吗?!”
12.朱嫦芝——稻草
“城主,快来!”小眼镜招呼毕云涛,“有人偷吃排骨!”他轻拍对方的头盖骨,“找得我好苦。藏得够隐蔽的啊。不知道吃肉,要先孝敬我们‘凉薄少年葬空城’吗?”
为了防止小混混打劫,那个男生打完饭,故意坐在食堂角落。他自以为思维缜密,行事隐蔽,可惜端着饭从窗口离开时,就被小眼镜盯上。一盘排骨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小眼镜防止他偷吃,把对方手上的筷子缴了。
男生说:“哎哎,你看我也戴了眼镜。”
小眼镜说:“戴眼镜怎么了?”
“咱们眼镜不欺负眼镜。”
“别扯淡了!老子这是平光镜!装饰。服装搭配。明白吗?”小眼镜尖声尖气叫嚷,“我们城主可是练家子,他要保持肌肉,一天不吃肉都不行。”
毕云涛举着筷子从人群里挤过来,身边跟着空城组合。一群人浩浩荡荡杀向红烧排骨。几个学生原本同样坐在角落,端起两荤一素,趁机走入无边人海里。男生说话带有哭腔,“我这一盘肉,总共才6块,还有一块肥的,都不够你们几个分的。”
“肥的就赏你了。这块大的给我们城主。”小眼镜正在挑肥拣瘦,筷子行至半途,被男生的手背挡住。他捂着排骨,“你们行行好,为了这盘排骨,我卖了一周的易拉罐。”
小眼镜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我现在是帮你,你看不出来吗?我们城主可是火爆脾气。你看他,已经快到极限了。落在他手里,下场一定比这惨。”他使个眼色。孔武有力的小混混抖着胸肌扑过来。“多有得罪了。”他说完这话,腰马合一,攥住男生食指,缓缓加力。杀鸡不仅用上牛刀,还耍了一整套刀法。
男生憋红了脸,手指被扳向脑后,上半身因此后仰。多巴胺让人快乐。吃甜食会分泌多巴胺。看热闹就是餐后甜点。一些学生围拢过来。食堂的气氛跟过节一样。为了提防空城组合饥不择食,来之前他们扒完饭。没有什么可失去,人总显得从容很多,腾出精力,细嚼慢咽他人的不幸。
男生忍痛甩开手,没有抵抗眼前的小混混。他左右四顾,在人群里寻找,然后冲着毕云涛嘶喊:“你真行啊,毕云涛。你是不是要打瞎我的眼睛?”
毕云涛错愕了片刻。愤怒随后替代了表情中的慌乱。他拉扯男生的衣领,额头抵住对方。咆哮声像是火车在山洞中呼啸而过。他叫嚷什么。字句缠在一起。人们起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后来发现那是同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百度贴吧上已经成名人了。”
这句话成了行动口令。围观的人们整齐划一,有如一套怪诞的广播体操。他们摸向裤兜,掏出手机,又低下头点开网页。手机的光照亮人们脸上因窥探而浮现的窃喜。小眼镜把手机递给毕云涛。屏幕里是广告学院贴吧。半个小时前,一条帖子被置顶,标题是《避孕套的一件不堪往事》,楼主名叫“黑历史掘墓人”。
那是7年前的一件往事,发生在毕云涛的老家,河北沧州。一条老街取名叫做三合。尽头戛然而止,像是没有收尾的小说。道路不长,一条街却分两个名字。前半条叫做内三合。后半条叫做外三合。两侧没有小卖部,也没有理发店,倒是分布着五家拳馆。在这条街上,人们不学招式套路。武术也不为强身健体。教人的都是老师傅。有人练八极,有人练散打,有人练自由搏击,也有人练形意。
练武没有问题,种类一旦多了,哪种拳最能打,就成了问题。毕家拳馆开在内三合巷口。拳馆也是家,楼下教拳,楼上睡觉。在这条街开馆,谁家没有一两个能镇场的师傅。老手明白,见面只是和气,即使切磋,也是比技不比力。踢馆的人大多没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的人,通常也没有耐心,走到巷口,就进门了。招牌挂在二楼,上面只是个单字:止。不是“点到为止”,而是“以戈止武”。毕云涛的父亲就叫做毕止武。
一战抵十练。从小到大,毕云涛记录着所有踢馆经历,用于实战后分析技艺短长。他整理过这些资料,上大学时存在手机里,走哪带到哪。有关这件事的记载很简短。
7年前,那个青年来踢馆的时候,毕止武本想把他轰走。青年带着一个女孩,高谈阔论,传统武术都是垃圾,拳击才是格斗术的王道。能不能打,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青年后拳贴紧下巴,摆出拳击的架子,表面上像模像样,但重心不稳是大忌。力从地起,站不稳,怎么有力。
在得不到毕止武的回应后,青年冲了几步,后手直拳捣向对方的脸。不了解情况,没用前手刺拳试探,上来就是后手重拳,这是第二个大忌。毕志武侧身躲过,伸腿绊了一下,青年很听话地扑在地上。
“耍赖啊。我学的是拳击。”青年爬起来:“有本事你不用腿。”
“可以。”那记耳光扇到青年的左眼。没有人会在比武时抽耳光。老拳师毕止武当然知道。比武时抽耳光就像骂人时骂娘,摆明了是种侮辱。他反手又撩了对方一耳光。
肌肉记忆比思维更容易唤醒。“整力”是老拳师无意识的本能反应。第三个耳光下去时,他蹬地转腰伸长臂膀。抡胳膊的是耳光,用了气力的是掌。那一掌毕志武收了三成劲。他心想,小青年眼眶会淤青一个月,权当是个教训。他没想到的是,有人蠢到踢馆戴着隐形眼镜。力道使寸了,叶子都是刀,更何况一只碎掉的隐形眼镜。重伤二级,判了13年,如今毕志武还蹲在监狱里。
在食堂里,毕云涛瞪着手机屏幕。作者“黑历史掘墓人”像台上亦悲亦喜的戏子,明白怎么去煽动情绪。他删掉前因后果,大肆渲染毕止武打瞎人的情节。回帖数已经上千条。
“要不然身手那么好,原来有个打瞎别人眼睛的爸。”“才判了13年,出来又是个社会祸害。” “老子打瞎人,儿子在食堂里抢午饭。”“上梁不正,下梁歪。”“前几天,避孕套还抢过我的红烧肉。”“上周说想吃清淡的,抢了我的拍黄瓜。” “上上周说想补充碳水,也抢了我的打卤面。”“就当喂狗吧。”
“谁他妈是‘黑历史掘墓人’?!”毕云涛冲着人群嘶喊。
“找到了能怎样?你除了会打人还会什么?”被抢排骨的男生说:“一个流氓的儿子,另一个是屠户的女儿,你们可真般配。”
愤怒找到了落脚点。心跳不在胸腔,而在脑子里,“通通”作响。牙龈咬出血。空气里有股铁锈的味道。人群不见了,身影斑斓,变成灰色背景。灯光黯淡。男生站在窗前。唯独那里是明亮的。毕云涛仿佛在洞穴里走向出口。他视野里只有那个男生。他攥着拳头,冲男生走过去。
在另一边,朱嫦芝从后门走进食堂。她拖着脚步,找出两块钱,买了份素炒饼,又在走廊打了一份免费的热汤。因为关闭感官,她没有意识到食堂的空旷,找到一个位子坐下来。
邻座女生喋喋不休,在说什么。朱嫦芝听不清。她夹起一筷子炒饼,塞在嘴里。味道什么的不重要。炒饼有点硬,喉咙干痛,像在提醒自己正在下咽。还好赶上了,朱嫦芝这么想着,我有预判能力了,没有人能再指责我。
她正想喝一口汤,却发现饭盒攥在邻座女生的手里。朱嫦芝说:“你想喝汤,可以自己去打。免费的。”
女生没有听见朱嫦芝的对白,或者只是不做搭理。她把一盆热汤浇到朱嫦芝头上。女孩起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汤流进衣领,湿透了上衣。触觉比视觉慢了半拍,灼烧感从头顶流向胸口。她尖叫起来。
尖叫声像定时在早晨的闹钟,猝不及防,让毕云涛惊醒过来。他没有打瞎男生的眼睛,没有踏上父亲的老路。他拨开人群,寻找声音的方向。邻座的女孩还在嘶喊着。“今天吃黄焖鸡,老娘都没敢去凑热闹。还有两口吃完了,你非得跑出来现眼。我说了好几遍了,你身上一股姨妈味,离我远点,你非不听。老娘给你洗洗澡。”
人群尾随毕云涛,围拢在朱嫦芝面前。他们举着手机,记录着他人的不幸。照片成了各自微博的素材,女孩的悲哀引发更多人加入狂欢。朱嫦芝蹲在地上,抱着头,任由咒骂和快门声泼到身上。有人拉扯自己的胳臂。她抬起头,惊恐地望向那个人。原来是你。毕云涛。你怎么才来。男孩说:“我们走。”她被毕云涛扶起来。那么多闪光灯。好刺眼。她闭着眼,任由男孩牵着走。
毕云涛,你知道吗?所有人都在骂我,诋毁我,只有你站在我这边。她抓紧毕云涛的手。男孩的手指修长,掌心温热,因为从小练拳,拳锋长满老茧。我要抓紧你。毕云涛,你知道吗?我正在滑向深渊,此时此刻,你是我的救命稻草。
他们顺着小路走。石板路,拼不齐,草在缝隙间疯长。毕云涛,我好累,你不要放开我的手,你去哪我都跟着你。去哪都好。朱嫦芝闭着眼睛,石板松动,踩下去总有一边翘起来,于是路显得比平日坎坷,一脚深一脚浅。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毕云涛,我们是赶往车站吗?那是一列开往哪里的火车?南方的黑夜,或者北国的夏天。去哪里都好。我只是想离开这里。
没有火车站的烧煤味,倒是空气中尘土味浓烈起来,像是爵士大师沙哑的嗓音。女孩睁开眼,体会到阳光的刺眼,仿佛刚从电影院走上大街。操场上男生追着篮球,你争我抢。视野另一侧是男生宿舍。
毕云涛牵着自己的手,穿过走廊,走进水房。三两个男生正在打热水。毕云涛把他们轰出去,跑进宿舍又跑回来,递给朱嫦芝一个脸盆,和一套干净的衣服。朱嫦芝说:“对不起。”毕云涛问:“对不起什么?”朱嫦芝说:“那天没去看电影。”毕云涛指着女孩的头发说:“先洗一洗,其他事再说。”说完这话,他守在门外。
女孩站在水房里。安静仿佛也是一种声音,沉闷但是刺耳。她故意咳嗽几声,想让房间有个动静。眼前的空旷比末班车站的空旷还空旷。而空旷放大了自己的孤独。她看了会镜子中的自己,然后脱下衣服,想了想,又把裤子放进水池。裤腿上的血迹已经黑了,浸泡在水里。一条血线流向下水口,犹如洇开的红墨水。
水有些烫。感官像是冬眠的松鼠,察觉到暖意,因此复苏过来。水房热气蒸腾。镜子里不再能看清自己的脸。朱嫦芝心想,此时男孩等在门外,我们的电影还没开场,纸上的正字仅剩三笔,工作即将开始,悲剧正要走到尽头。她叹口气,又接了一盆水,举到头顶,泼到自己身上。
毕云涛听到水声。他回过头,发现门留了一道缝。从门缝看过去,视野挤压成一条细线。在这条线里,女孩的背影充满整个画面。而画面又撕成碎片。细节纷至沓来。
窗台上摆着球鞋。因为羞涩,女孩拧开最内侧的水龙头。她赤脚站在水里。脚趾干净脆弱,似乎刻意隐瞒主人的风尘仆仆。他的视线由此向上游移。因为瘦弱,女孩小腿肚的曲线没有那么明显。即使多年后,朱嫦芝将无能为力地走向苍老,但此刻她拥有少女的明亮、光洁。阳光仿佛沦落为陪衬,女孩背部闪烁水光。肩胛骨恰如对称的山峰,左肩的胎记是山顶的一片乌云。她已经洗干净头发,滴答着水,在脚面画出几个涟漪。
在视野中,色调单一得有如黑白默剧,但毕云涛却觉得如此色彩斑斓。从小到大,他那些有关浪漫的假想都与武术相关。女孩的形象像是八极撑拳,迎面打来,明明是视觉,却有一种切肤的触感。
他叼着烟,烟灰忘了弹,落在胸前。当视线过于沉迷,观看就成了凝望。他幻想着把女孩的每个小动作画起来,正如小时候,一笔笔临摹拳法图解。他摸向裤兜,没有发现纸笔,于是掏出了手机。
那天夜里,广告学院贴吧出现了一篇帖子,名叫《猪肠子的背影》。楼主是“黑历史掘墓人”。内容是一张裸照。胎记成了确认身份的证据。当人们滑向深渊,总以为抓在手里的是救命稻草。但有意或者无意中,人们总是忘了稻草往往也是引燃的干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