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清理员,我好累。”
“累了你就睡一会。”
“我偷走了姐姐的人生。”
“别想太多。”
“我已经好几周,没好好睡觉了。”
“睡吧。别担心。有我在。”
“姐姐怎么办?”
“我看着。”
“那你要接住我。”
“怎么接?”我没有明白,胡桃May言语间的意思。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缓慢闭上,脚站在原地,身体直挺挺地向我扑来,像是一棵被伐木工砍倒的树。我以为她在和我开玩笑。没想到,她真的就这样睡着了,脸埋在我怀里,嘴半张着,仿佛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病床旁有张陪夜用的弹簧床。我托起胡桃May的头,轻放在枕头上。女孩的脑袋很沉,与瘦小身体形成反差。我猜,她脑海里的冷知识虽然没用,但一定也是有重量的。枕巾上印着白色字迹,编号是9387。床单原本是淡蓝色,洗过太多次,如今已经泛白。编号8426。进了医院,似乎所有东西都打上了一个号码。人也一样,不再是独立的个体,只是个证明你此刻存在的数字。
姐姐是317。胡桃May只是317号的病人家属。
我记得有个客户曾经说过,再精贵的肉体,上了手术台,也只是个不省人事的皮囊。我想,等到工作室周年庆时,可以组织个医院一日游。我们那些有关爱情的悲伤和悔恨,在这里都会显得无足轻重吧。
胡桃May的脚心粘着灰尘。球鞋被甩到地板上,孤零零的,其中一只不见踪迹。床头的铁架子上晾着毛巾。我走到洗脸池,冲了水,给她擦了擦脚趾,又发现女孩几天不洗澡,额头泛着油光,顺手给她抹了把脸。我想,她一定不会嫌弃自己。
病房男女混住。胡桃May的背带裤短到几乎走光。对面床一个老男人眼神炙热而游离。我给女孩盖上毛巾被,又摆出18岁混迹游戏厅的凶狠神情。老男人自觉没趣,打个哈欠,埋头睡了。我凑到女孩耳边,轻声说,世上去哪找我这么护犊子的合伙人。我看了会胡桃May,只有熟睡时,她才显得很乖。我开始怀念那些她打来电话的凌晨四点。上一次,她在电话里兴冲冲地说:“清理员,如果连续咆哮8年7个月零6天,你猜会怎样?”
我说:“你不会又在门外吧?”
“不在,今天我们煲电话粥。”
“半夜四点,谁要和你煲电话粥!”
“如果想睡觉,快回答我的问题!”
“吼那么久,会得慢性咽炎吧。”
“清理员没有想象力,就像婴儿出生的时候没有膝盖?1?7”
“婴儿出生时,竟然没有膝盖?!”
“只是一块软骨,但我们现在并没在讨论膝盖!”
“那你说,到底会怎样?”
“你产生的声音能量,刚好能加热一杯咖啡。”
“为了加热一杯咖啡,吼8年,这人是有多无聊啊。”我心想,为了告诉我这条冷知识,半夜打电话过来,胡桃May恐怕比这人还无聊。
“那你知道,如果连续放屁6 年零9 个月,会怎样吗?”
“会加热一盆洗澡水?”
“你产生气体的能量,相当于一颗原子弹。”
“……。”
我查看下手机存档的电话记录,距上次通话过了两个月。时间是比人还绝情的东西,说走就走了。这之后,胡桃May开始各种失踪。我猜,那时她已经在照顾姐姐了。姐姐躺在右侧。两个人相貌相同,睡姿近似,如同一个“找不同”的游戏。我从没听胡桃May说过,自己还有个双胞胎姐姐。语言是过于狭窄的沟通方式。活到25岁,是个人都背着沉甸甸的往事。或许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胡桃May。我猜,明天一早,她一定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昨天连睡了20个小时,此时完全没有睡意。既然答应胡桃May看着姐姐,反正也睡不了,不如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随身带了乙一的《夏天·烟火·我的尸体》,把书摊在腿上,又从兜里掏出耳机戴上,听着女主唱的《吉普赛女孩》。这首歌一天里单曲循环了30多次。
“不是所有北极熊都会游泳,不是所有吉普赛女孩都占卜”。与躁动热闹的前奏相比,这两句歌词轻缓得有如诉说。它似乎有种魔力,让人对现有生活不死心,仿佛未来可以是不一样的,仿佛你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
我想,写这首歌时,女主唱一定会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十年前,如果她知道有一天为了医生放弃音乐,或许会对自己失望吧。她最心爱的“咪”现在住进分手博物馆。昨天分开时,我很想问她,这么做值吗?之所以忍住没问,是因为我是个分手遗迹清理员,从不帮客户选择,也从不质疑客户的选择。火葬场大师傅从不检查客户是否还有心跳。等到胡桃May醒来,我想和她聊聊女主唱的故事。
我以为天快亮了,却发现才过了一个小时。时间是比人还滥情的东西,赶也赶不走。最糟糕的是,你从来不知道,时间什么时候绝情,什么时候滥情。
再睁开眼时,已经是清晨6点47分。面前有两张相同的脸。即使知道她们是双胞胎,还是觉得有些魔幻。胡桃May和我介绍,这是双胞胎姐姐胡杏。因为妈妈喜欢吃杏,爸爸喜欢吃桃,所以给她们起名叫做胡杏和胡桃。我说,幸亏你们父母不喜欢驴打滚或者猫耳朵,就算叫胡椒粉,或者胡萝卜,也会有个悲剧的童年。不信你看朱嫦芝。
病房热闹起来。家属跑进跑出,打水打饭打洗脸水。出院的人欢天喜地,和每个人挥手告别,像是去竞选总统。空着的床位迅速被新人抢占。医生夹着本子开始查房。三两个病人追过来,询问着各自的手术时间。走到姐姐床边,医生说,病人情况基本上稳定了。胡桃May把姐姐扶起来,后背靠着床头。胡杏把氧气罩移开说:“小桃子,又辛苦你了。”她的声音虚弱,但语气乐观,仿佛看见一座废墟般的城市,因为战争结束,往后的日子总会逐渐好起来。
胡桃May瘪瘪嘴,最后没忍住,哭喊起来:“你快吓死我了!”
胡杏说:“不要哭,‘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
胡桃May说:“姐姐,我好害怕啊。我以为你要死了。”
胡杏伸出一只手,捏了捏胡桃May的脸,“我死不了的,你看,我的手还能动。”
我不想打扰姐妹俩聊天,打算出去走走,却被胡杏叫住。姐姐和胡桃May说:“小桃子,你的男朋友很帅嘛。”我正要加以辩解,手里却多了双一次性筷子。胡桃May捧起一个食品袋说:“清理员,趁热吃包子。”“光长得帅有个屁用。”胡桃May扭头和姐姐说,“他不仅帅,人也温柔,还有钱,关键是特别护犊子。”
一颗小笼包噎住喉咙。我四处找水,同时严重怀疑,给她擦完脚再擦脸这事已经败露了。
11.
胡杏把我们轰出病房,说是活了24岁,总算看见一个三次元的男生,不能让自己成为妹妹恋爱路上的绊脚石。
出了医院大门,胡桃May吵吵说,天气这么好,不如去寺庙祈福。我说:“你都快馊了,不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吗?”女孩说:“你懂啥,中世纪的欧洲,人们认定越脏,越有希望见到上帝。圣亚伯拉罕阁下坚持50年不洗,最终成功封圣!”
与“超自然现象研究学系”高材生沟通,没有道理可言。你和她说,中午想吃炸鸡吗?她说,鸡是霸王龙的后代。你和她说,喝咖啡要不要加方糖?她说,袋熊的屎也是方的。你问她,穿多大码鞋?她说,人的脚和小臂一样长,拇指和鼻子一样长,嘴和食指一样长。
我说:“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信上帝,还是信佛祖?”
女孩:“我只是希望多一个神,来保佑姐姐。”
解放军总医院同样有个编号,301,地处五棵松。街对面是个体育场,还有商业街,偶尔有明星来这开演唱会,能逛街购物,能把酒言欢。有人在对街高声欢笑,有人在此间愁眉不展。长安街有序分割着人间悲欢。
不远处是公交站。胡桃May低着头,用手机地图导航去八大处的路线。附近几个中年妇女往来徜徉,硬纸板举过头顶,油性笔写着“单间1000,整租2500”,神情有如举着回合牌四处招摇的拳击宝贝。我问胡桃May:“这地段,房租这么便宜吗?”
“清理员,你太不了解社会险恶了。”她指着附近老旧的居民楼,“那是一天的价格!1000块钱连次卧都住不起,顶多是个隔间。”中年妇女的生意异常红火。几个外地老乡簇拥着,上前砍价。人群中传来种类繁杂的口音。他们带着家人进京看病,身上仅有几万块钱,把病人送进病房,没地方安放自己的肉身,先被本地房东扒一层皮。胡桃May说,但不住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还有人实在没钱,随身背着特产,腊肉或者笋干,在医院门外摆摊赚钱续命。自己在医院外逃避城管。家人在医院内逃避死神。
“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记得,女主唱也说过类似的话。这真是劝说自己接受现状的特效药,仿佛戴上一副度数不符的近视镜,因为不想看到世事的锋利,而选择模糊了眼睛。
我没和胡桃May聊起女主唱,因为还不到时候。要去的寺庙在路途终点,需要将近两小时。这个时间够我讲完女主唱的故事,但与之相比,我更想听胡桃May说她自己的事。十分钟后,我们坐上958路公交车,早高峰已经过了。座位比人多,我和胡桃May挑个靠窗的位置。阳光洒了一脸,女孩眯着眼看街景。司机不着急,手上打着节拍,公交车开得慢条斯理。经过石景山游乐园时,胡桃May轻声说:“小学毕业那年,父母带我们来这坐过摩天轮。”
“嗯。”我发出单音节,表示正在听。
“摩天轮这种东西,一上去就是40分钟。小时候时间真多啊,并不觉得干坐着就是种浪费。”
“那时候时间过得慢。”
“小时候的时间,就像排队时自己的队伍。”
“这和队伍有什么关系?”
“我每次在超市买东西,或者去医院挂号,总会感觉自己挑的队伍是最慢的。旁边那队走起来‘嗖嗖嗖’。”胡桃May说,“相比现在,你喜欢当时的慢吗?”
“偶尔会有点。”我回忆下当年画面。那时自己刚上小学,感知世界的能力远比现在敏锐。新千年交替。世界没经受过电商洗礼。书店俯拾皆是。每家报刊亭都窝藏着畅销书。
中国朋克乐队风生水起。他们不关心政治和粮食,只是宣扬着思想解放和“我与你们不同”。如果听这些歌不过瘾,走出学校大门,打口CD的小摊随处可见。老板穿着机车夹克,戴着头巾。他们巧舌如簧,随口就能够扯出几个摇滚词汇。只是那条假PLAYBOY腰带暴露了他的乡土。涅槃乐队、披头士、齐柏林飞艇以残缺的方式,出现在年轻人面前。
我想,那才是属于女主唱的时代。未来有无数种可能。过腻了,可以换一种活法。不可理喻,活得张牙舞爪,不需要得到他人理解。任何的矫揉造作在千禧年面前,都显得顺理成章。
我问胡桃May:“你怀念吗?”她的答案简单直白,“怀念。因为那时姐姐还没有生病。”
“是吗。”
“好奇怪啊,清理员。都说开心使时间变快,痛苦使时间变慢。那个时候那么开心,为什么时间还是那么慢呢?这是不是个悖论?”
“人生本来就充满了悖论。”
“也是哦。”
胡桃May回忆的小时候,并不是年代久远的90年代。2007年暑假,为了庆祝小学毕业,一家四口去了石景山游乐园。离开游乐场时,妈妈给买了棉花糖。姐姐是个急性子,几口吃完,趁胡桃May不注意,抢上她手里那根就跑,可惜冲出去没几步,就摔了跟头。胡桃May捡起棉花糖,只顾蹲在地上哭,却没注意到姐姐。
姐姐几次试图站起来,但都没能成功。因为考试成绩优异,新买的T恤,在这过程中沾满灰尘。父母上前搀扶,被姐姐一把推开。他们只能站着,旁观着女儿在地上挣扎。最终她手脚并用爬起来,稳了稳身子,像在保持平衡,先是举起“成功”的手势,如同完美着陆的体操运动员,随后走到胡桃May面前笑着说:“小桃子,哭什么哭,我还你两根!”
胡桃May说:“那段时间,姐姐经常摔跟头,后来没多久,就查出生病了。”
她沉默几秒钟,有如魔术师即将揭开红布,见证奇迹的一刻,“肌萎缩侧索硬化,运动神经元病,也叫作渐冻症。刚得病时,姐姐只是疲惫,渐渐地腿就动不了了,后来上身也动不了了,现在只有手可以动。”
胡桃May说,原本以为渐冻症没那么可怕,大不了像霍金先生一样,瘫在轮椅上,抽空思考个果壳中的宇宙。但真相远比想象凶险很多。在四肢逐渐硬化的同时,内脏也在衰竭,一周前姐姐突发性呼吸肌无力,差一点窒息。
胡桃May的语气平和,仿佛只是陈述又一个不为人知的冷知识。但我知道,当带着胡杏,驾驶吉普车向医院飞驰时,她一定是个很绝望的魔术师。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胡杏得病那年是12岁,如今是24岁。在这12年里,想必有无数人,以无数种语气和口吻,安慰过胡桃May。任何宽慰都是无关痛痒的。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拍了下女孩的脑袋。
她说:“没关系啦。不用这么凝重。早就不伤心了。最初的几年真的难以接受,反而姐姐老在安慰我。她看见我落泪,就会说,‘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
我说:“这句话真好。”
“好吧!我也觉得。”胡桃May挠挠脑袋,“可惜不是姐姐原创的。一个动画片里的台词。里面的小女孩也得了渐冻症。患病后,姐姐看了很多相关题材的电影。她说,这样就会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有你这样的妹妹,她一定也不会孤单。”
“清理员,我姐姐很喜欢你呢。”
“她不会真把我当你男朋友吧?”
“姐姐一定很开心。她老说让我找个男朋友。姐姐一直觉得自己耽误了我的人生。”
我说:“姐姐一个人在医院没事吧?”
“放心吧。她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掌控。你管多了她还烦。前一阵,我嫌她吃饭慢,把碗接过来喂她。她直接把小桌板打翻,嘴里还吵吵,如果有一天手指动不了,一定不让我伺候,自己找地方去死。”
“唉。”
“叹啥气。你看,姐姐又赚到一天。”
“赚到?”
“是啊,赚到了。”胡桃May说,姐姐12岁时,医生说她活不到15岁。16岁时,医生说她活不到18岁。如今她24岁,似乎从死神那赚到了6年。有人说,饭吃一顿就少一顿。姐姐说,自己是吃一顿就多一顿。
我看着胡桃May满不在乎的表情,鬼知道她心里藏了多少隐忍。原来她缺钱,信用卡总是透支,只是在给姐姐治病。光子嫩肤,买名牌联名T恤,或许只是她随口编造的玩笑话。
我说,你真是好坚强。胡桃May说:“没有啦。其实姐姐才是坚强的那一个。小时候没得病前,姐姐什么事情都比自己强,成绩比自己好,跑步比自己快。被人欺负也是她站出来,毫不迟疑地打回去。虽说是双胞胎,但明明姐姐的身材比我矮小。”
终点站到了。司机冲进公共厕所,留着门,让我们自行下车。车站围墙贴着素菜馆的广告。地摊有售各式佛珠。顺着路走就是寺庙。门口坐着三两个妇女,叫卖着竹篮里的檀香。只要是个地方,就有人以自己的方式讨生活。
风是暖的,像温过的黄酒。山下睡着不理人的花猫。路边的斋菜咸得能撂倒大象。半山风景刚好。古树参天,香火味在树间缭绕。寺庙深处是一座舍利塔。塔下的信徒三步一跪。通明的人在大堂唱经。唱经声荡到空中久不散场。佛堂门口立着禁语的牌子。?6?7
胡桃May拜完佛,也在塔下转了三圈。真是风平浪静的上午。我们坐在长椅休息,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感觉很舒服。仿佛为了应景,她从背包侧兜拎出一个保温壶,吸溜着花茶,心安理得的样子像个老人。
晒了会太阳,胡桃May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直播软件给我看。视频是重播。直播间的名字叫做“胡杏的手工乐园”。如果不是这个名字,我以为画面里的女孩是胡桃May。姐姐面向镜头,坐在轮椅里,摆弄着五彩斑斓的橡皮泥。她身前有张工具桌,动作稍显笨拙,但随着时间推移,黄金梅丽号逐渐在手中成型。姐姐嘴里讲解着制作步骤,似乎不着急活,所以语速缓慢。她精力有限,但坚持每周四晚八点定时更新。
胡桃May说:“仔细看,姐姐也是个大美女呢。”
我说:“你不用变相夸自己好看吧。”
胡桃May说,小时候自己最喜欢捏橡皮泥,而姐姐才是好动的那一个。姐姐总说,世界这么大,一定要玩够才能死。她对什么都好奇,尤其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麦田怪圈,巨石阵什么的。姐姐说,等自己长大,一定要去这些地方看看。她还说,一辈子只能死一次,要不然就死在百慕大三角洲吧。“姐姐得病后,平时只能在家,没有考大学。而我去学了超自然研究学系,只是想把她那一份活出来。”
我说,你们姐妹感情一定很好。胡桃May摇摇头说,只是最近几年,小孩子是残忍的。姐姐刚确诊后,胡桃May热衷和她赛跑。两个相貌近似的女孩跑入黄昏的街道。一个生命力旺盛,像是本体,另一个被远远甩在身后,只是疲惫不堪的影子。在视为终点的电线杆旁,胡桃May挥动双手,和每一个路过的行人宣布,这是第12次跑赢姐姐。胡杏掩饰着自己的虚弱,混入人群,强作欢笑,扮演着为妹妹欢呼的观众。
结果回家姐姐就发烧了,胡桃May被父亲大骂一通,惩罚自己不能吃晚餐。初中时,姐姐因为需要照顾,总是得到父母更多的关注。相比之下,胡桃May像个没人在意的小孩。15岁生日,姐姐的礼物是苹果笔记本。胡桃May的礼物是晨光笔记本。她拒绝上学,和父亲抗议说:“你们总把好东西留给那个病号!”
“那个病号是你姐姐!”父亲忍无可忍,冲着她大吼,“你以为她还能活几年?!”
胡桃May说:“那时候不懂事,挺恨姐姐,为什么生病,为什么把本该属于我的亲情都夺走了。有时受了委屈,甚至偷偷想过,姐姐死了就好了。如果没有姐姐,我会从这样的生活中挣扎出来。我的人生需要一次重启。”
我说:“如果给你一次机会重启,你想干什么?”
“很想去和外星人学拉丁舞。”
“……”
“也不会怎样啦。”胡桃May盖上保温壶,“活得更认真一些,好好吃饭,用心刷牙,见到熟人大声说嗨,离别时看着别人的眼睛说再见。”
长椅斜前方是寺庙的布告栏。木质画框布满虫洞。玻璃窗里贴着一张宣纸。每周三,住持例行写下语录,或者从其他寺庙搜集有趣句子。今天这句是:“人生除了生死,都是擦伤。”胡桃May看了看说:“真好的一句话。可惜这句话,只有在面临生死时,才真正能够明白。”
难免有些不合时宜,但胡桃May的话让我想到了女主唱。我把女主唱的故事讲给她听,有关黑面白牙的医生,天琴座最亮的恒星,以及不会占卜的吉卜赛女孩。茶水并没有提神。梧桐树在女孩脸上落下巨大阴影。她倚着我肩膀,快要睡着了,“清理员,带她去一直想去的地方。”
我说:“我怎么知道是哪?”
胡桃May 说:“南极。”
“为什么是南极?”
”她歌词写到了。”胡桃May喃喃地说,“以后我们一起去世界尽头的灯塔。以后我们途经魔鬼走廊上天堂。世界尽头的灯塔,魔鬼走廊,这两个地方都在南极附近。”
我嘟囔道:“写歌这种事,真的不需要实地考察。”
“什么?”
“没事。胡老师,您请讲。”
“世界尽头”是指乌斯怀亚,地处阿根廷,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世界上最南的居民点,可以隔海相望南极洲。那个南美小城位置偏远,曾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如今是通往南极的门户。
这个名字听上去很熟悉。我想起来,王家卫曾在电影里说,去一个叫乌斯怀亚的地方,那是世界的尽头,有个灯塔,失恋的人都喜欢去,把不开心的东西都留下。
“魔鬼走廊叫做德雷克海峡,上南极洲一定要跨越这道海峡。”胡桃May抽出一块口香糖。天气炎热,糖几乎软掉了。她毫不在意,脸颊随着咀嚼起伏。我猜,她早上一定没刷牙。
她说:“当地的船长会说,水面有如丝绸般顺滑,千万别信这鬼话,提前准备好呕吐袋。到了那里,风力8级起跳。再重的巨轮也只是漂浮在惊涛骇浪里的树叶。历史上无数船只在此沉入海底。德雷克海峡被人称为‘魔鬼走廊’。但一切的折磨都是值得的。当遇见第一座冰山,那就恭喜了,南极大陆近在眼前。”
“嗯嗯。”
胡桃May沉默下来。当我以为她睡着时,胡桃May揉揉眼睛又说:“清理员,我好像忘掉一件很重要的事。”
“别着急,慢慢想。”
“最近缺觉,脑子时常转不动,需要拧发条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