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是多疑的人。
我以为“命中注定”就是鬼扯,直到一个物理学家成了我的客户。很少有人分手后,跑到工作室找我。物理学家是其中一个。她似乎一点都不伤心,只是请我把她家里的“垃圾”全扔掉。当我好奇她为什么不悲伤时,她和我说:“你知道物理学四大神兽吗?”
“那个……”我想了想流氓身上的纹身套餐说,“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薛定谔的猫、芝诺龟、拉普拉斯兽、麦克斯韦妖。”
我说:“我听说过‘薛定谔的猫’!”她瞥了我一眼。我感觉在她面前就是个文盲。
法国数学家拉普拉斯提出一个假说。如果有个智者,能够知道宇宙中每个微观粒子的运动数据与状态,如果他还能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就能推算出宇宙事件的整个过程。她说:“换句话说,这个智者可以预知未来。”
“嗯嗯。”我已经放弃回应。
“再换句话说,万物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就是注定的。”物理学家说,“既然分手是注定的,我又何必伤心呢。”
我喜欢“命中注定”这个字眼,仿佛一切事情早已有其运转规则。它让离别显得无能为力,让巧遇看似顺理成章。
我忘了是谁说的这句话:“第一次偶遇是个巧合。第二次偶遇依然是个巧合。第三次不是巧合,是命中注定。”
第三张惊喜照片是在电影院。拍照时,电影已经结束,他们身后的屏幕滚动着鸣谢字幕。灯光昏沉,但我依然能看到两张笑脸。影厅里想必很热。程序员只穿了一件T恤。他把手搭在孙娟肩上。女孩怀里抱着半桶没吃完的爆米花。
相片右下角,蓝色油性笔记录时间,2014年3月6日。我记得这天是惊蛰。万物生长。恐怕没有人耐得住寂寞。
情人节那天夜里,临走时,孙娟没留下联系方式。她不想把爱情变成项目。一个整天做计划的人,期待着计划外的见面。她甚至故意给相遇制造难题。3月6日下班时,她用订票软件,买了张《极地大冒险》的电影票。她心想,作为一个程序员,总不至于跑来看动画片吧。她进场的时候迟到了,摸黑找座位,不小心踩到邻座观众的脚。程序员忍着疼,一脸哀怨地看着自己。
她无法解释巧合。但巧合就这么发生着。
第四张照片是在医院。那天春天,她得了流感,体温40多度,烧得天昏地暗。她把能找到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一个人打点滴时,她想找点事情消磨时间,可惜手边连本书都没有。程序员恰巧在外科诊室治疗鼠标手。她的鼻音很重,“鼠标手是病吗?”
他没有回应女孩的质疑,坐在一旁,给她念小说。这是伊坂幸太郎的《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恰好是她最喜欢的日本作家。打点滴用了4个小时。她听着念书声睡过去,头靠着程序员肩膀。他不敢动,几个小时后,半个身子像被注射了麻药,一泡尿把脸都憋紫了。
孙娟渐渐习惯了程序员的默契。这个人不用我说,就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们有着说不完的话。即使在上班,微信提示音也响个不停。看到有趣事情,哪怕是早餐的咸菜,或是傍晚的夕阳,也会分享给对方。她找不到想听的音乐时,他总能推送一首合适的歌。他周末会去昌平找她,从没空过手,买的衣服和零食都是她喜欢的。她想去某家餐厅,他总能提前订位。她想看孟京辉话剧,没等到张嘴,程序员会把票塞到她手里。
她想,没有人比他更懂自己。程序员的出现,正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惊喜。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么合拍的一个人,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咖啡凉了,被我倒进厕所。杯子扔进提前准备的“遗迹清理袋”。傍晚6点即将到来。风携带着夜的寒意。我打算在晚高峰来临前回家,于是加速翻看相册。快乐大同小异,看多了也显得乏味。当相片只剩下10张左右时,我知道一切都变了。
此后的合影,程序员似乎换了一个人。帽衫和派克大衣消失了。上身格子衬衫,下身蓝色牛仔裤,瑞士军刀双肩包,成了他的标准搭配。那件黑红格衬衫,出现在2018年2月2日的相片里,此后又出现在2月15日。他或许买了几件同款衣服。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将近两周没有换洗衬衫。
同时改变的,还有惊喜相片中的场景。餐厅、剧场、美术馆很少再出现。他们大多时间留在家里。相片间的时间跨度逐渐拉长。在相簿最初,根据时间显示,每周都有惊喜发生。几年后,惊喜逐渐成了一种意外事件。
我回翻相册,试图找到改变的时刻。分水岭发生在第127张惊喜照片。看背景,那应该是家意大利餐厅。建筑由寺庙改造,店名索性叫做Temple。环境金碧辉煌,隔着相片纸,都能闻到钱的味道。他们刚吃完晚餐。程序员笑着,嘴咧到后脑勺,眼角堆积鱼尾纹,像个阴谋得逞的银行劫匪。孙娟左手举着酒杯,无名指上多了枚戒指。他们身旁站着一位外国女孩,手里拉着小提琴。右下角写着:2017年2月13日。订婚日。小提琴探戈曲《一步之遥》。
这首探戈曲旋律很美,但不适合求婚现场。很少有人知道,这首曲子表达的是作曲家分手后的失意,此时出现,像个离别的隐喻。一段恋爱关系的确定,往往把男人打回原形。之后的相片中,程序员像是掀开龙宫盒子的浦岛太郎,老了十岁,头发变得稀少,表情带有中年人的倦意。
孙娟始终不明白,灵魂如此默契的人为什么分手。她寄托于一些非主观原因,绝症或是绑架。但遗憾的是,分手并不是一个时刻,它更像是一个过程。在我看来,他们早在2017年2月13日就开始分手了。
我知道我该走了。我把150张相片抽出来,一张张撕掉,扔进清理袋。我不忍心撕烂他们的笑脸,寻找两个人合影的接缝。十分钟后,150张合影,变成300张独照。从此世界上少了两个人的惊喜,多了他们各自的欢乐。
7.
“我以为找不到那家包店。”
“然后呢?”
“从清水寺出来,顺着小巷走一刻钟,突然发现街边有家小店。招牌上写着一泽信三郎。”孙娟把帆布包举到我眼前,“好看吗?”
白色帆布袋,恶俗的小碎花,在我看来,淘宝上20块钱可以买5个,她为此花了1000块。我随口奉承,“还不错。你真有眼光。”
“敷衍!这布包是京都LV,天然植物染,每一批布都有色差。我跟你讲,这布包可是世上唯一一个。”
人一到中年,无论男女,难免看重独一无二的事物。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独一无二。你以为下一个男人会不同,其实下一个也一样。我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看出来。”
“清洁工,你好无聊,你一定是个单身!”
“对啊。”
“你还真敢承认啊。”
“客户说什么都是对的。如果客户说的不对,请参考上一句。”
“清洁工,我好高兴买到这帆布袋。它当时藏进货架角落,无人问津,仿佛就在等我。”孙娟踮起脚,把帆布袋挂在门后。出门旅行两周,她改变了形象,剪了日式齐刘海梨花头,显得不那么冷漠。我猜,她想把旧的自己丢掉。我听说,最近日本流行宿醉腮红妆,怎么形容呢,说是眼妆似花非花,给人一种可爱的羞涩感,能引起男生的保护欲。孙娟也赶了时髦。我低下头忍着笑,她不像刚从京都回来,倒像是跑了趟青海,两颊一边一片高原红。
但我想,对她来说,任何改变总归是好的。只有年轻人才有改变的限额。
我听见她说,“会不会有一个男人,像这帆布包一样,藏在人海的某个角落,不管多久,都等着我到来。
“你是指阎王爷吗?”
“清洁工,你一定是凭实力单身的。”她扔给我十盒日产头疼药,“送你的,不要客气。”
“这就是你给我带的手信?不是说日本流行马油吗?”
“你嘴那么毒,心里一定藏着不少事,难免头疼脑热。”她递给我一盒抹茶点心,“你特意等我回家吗?”
“并不是。”我摊开一张客户确认单,“每次服务最后,都有验收环节。”
“这么讲究。”她背着手,在房间走走停停,眼睛四处巡视,然后钻进厕所,“他的牙刷果然没了!不过镜子怎么这么干净!?”
“在上面发现一枚指纹。不知道是你的还是他的,索性擦了一遍。”
“厉害。马桶为什么也这么干净!?”
“边上有一圈尿渍。女生总不至于尿出来,所以我猜是他的。顺手清理掉了。”
“啧啧,你果然适合当清洁工。”
她溜达回卧室,站在电视边,没有找到那本惊喜相册。我本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只是沉默下来。从我的角度,仅能看见她的侧脸。无论悲伤还是释然,都只剩下一半。这个画面停留很久,像是用IPAD看电影,你急于等待情节发展,却不小心触碰了暂停键。
我不知道她这时在想什么。每到这些时刻,一再让我确认,人本质上是孤独的。人们控制表情,不形于色。喜怒哀乐在外人看来,同样都是若无其事。我不想打搅她,于是在心里数数。当数到374时,我感到房间里的气氛变了。空气不再凝重,仿佛窗户开了一道缝。她扭过头,满脸都是笑,和我说:“扔掉了也好。”
今天是2019年1月20日。戊戌年乙丑月丁巳日。大寒。天气很冷。风是白色的。树只剩下枝丫。土地被冻得干硬。我望向窗外,唯一的公交车驶过,卸下寥寥无几的乘客。街上少有行人。野狗不知去了哪里。有句老话,大寒腊八,冻死叫花。但她似乎很热,把羽绒服脱下撇到床上。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甚至判若两人,房间因此明亮起来。
她把旅程说给我听,手舞足蹈的样子,有如讲述一场情节起伏的奇遇记。她和我说,在京都清水寺外,偶遇了一家黑胶唱片店。有个日本乐队叫做“世界的终结”。他们有首歌很好听,名字是《生物学的幻想曲》。离唱片店不远,有家吃鳗鱼饭的百年老店。老板曾经来过北京,她也是个画家,现场手绘了一张明信片送给自己。吃饱饭正是黄昏,出门溜达,刚巧遇见一家经营酒壶的小店。斜对面甜品店的柚子羊羹非常好吃。
我知道,惊喜的含义对她来说已经变了。惊喜并不一定是个人,可以是一道风景,一份甜点,或者一段音乐。
我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我只是在等时辰。傍晚5点,乙酉时,福神东南,这时很适合回南五环。我知道服务该结束了。
8.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工作室。还有一件事等待收尾,我需要联系这次服务真正的委托人。
进门的时候,刚过20点17分。时间还早。老屋像是砂锅,人出门一久,空气就变成粥。我开窗通风,随后烧了开水,泡了一杯方便面,盖上Kindle。红烧牛肉味在房间里流窜,廉价但让人无法抵抗。
沙发是我收来的二手货。前任主人是宠物店老板。皮面留着猫的挠痕,还好靠背舒服。我躺在沙发上,在等待的三分钟里,我想,爱情真是麻烦的东西,明明只是个消遣,却总被人当做必需品。
在我看来,爱情还不如一碗热汤面。
吃完面,身体暖和起来。20点43分,我把垃圾扔到门外。碗柜里剩下几种咖啡豆。我知道,今夜会很长,特意选了印尼曼特宁。这种咖啡的特点在于,无论加多少糖,也难以掩饰自身的苦。因为浓烈厚重,被人称为咖啡里的“凯撒大帝”。磨豆用掉5分钟,手冲又用了10分钟。
20点58分,我端着马克杯,坐到电脑前。喝了太多天速溶咖啡,第一口下去,让我感动得想要收留世界上所有的流浪猫。我又等了三分钟。21点01分,丁亥时,凶时已过,吉时到来,百无禁忌。我打开微博,发出一条置顶信息:莫里亚蒂,我在找你。
几秒种后,一个电话进来,号码是11个7。我点开免提按钮。程序员的音色从扬声器里传过来,没有任何寒暄,“清理员,任务完成了?”
“是啊。这次服务总计33315元。”
“你没有再收孙娟钱吧?”
“当然没有。”在电话这边,我摆出一张客服脸,“生意很重要,商誉比生意重要得多。”
“比之前报价贵了23315元。”
“一万元只是服务费啦。我给她安排了京都双周游,费用大概2万。被你伤害得这么狠,总要出门散个心吧。为了清理你的尿渍、体味、指纹、毛发,我买的都是进口清洁剂,柑橘香型,费用大概3000元。”
“清理干净了?”
“可不是。就算有人曾在房间里碎尸,现在连一个细胞都找不到。”
他没有搭理我的冷笑话,“剩下那315元是什么?”
“她这故事太苦了。我买了十块黑森林蛋糕。”
9.
莫里亚蒂是程序员的昵称。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最初懒得问,最后没必要问。相对“程序员”而言,“莫里亚蒂”这个名字更适合他,来自侦探小说《福尔摩斯》。在其中,莫里亚蒂是福尔摩斯的宿敌。大侦探说:“莫里亚蒂,像一只潜匿于网中央的蜘蛛,任何一丝牵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在一个月前,收到程序员的委托。我记得接电话的确切时间。2018年12月13日。冬月初七。傍晚18点29分,癸酉时,诸事不宜。每当这种时辰,我会把铅笔摆放整齐,50多支,横跨整张桌面。我买了一把刻刀,专门用于削铅笔。我喜欢这把小刀,因为它很容易钝,于是我又买了磨刀石。诸事不宜时,找点事做不容易。
电话响的时候,我本想挂掉。屏幕上没有来电姓名,取而代之的是11个0。奇怪号码让我产生了好奇心。
“我是程序员。”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说:“还有30分钟就是19点,我们到时联系好不好?”
“为什么?”
“现在诸事不宜。”
他似乎理解不了我的对白,自说自话:“你是分手遗迹清理员?”
如果他不是在意自我的人,就是一个急躁的人。我问他,“你想清理什么?你家里的情侣纪念品,你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合影都可以。”
“不是我的。”他说,“是我女朋友的。确切地说,是前女友。”
每年12月份,是我生意的小旺季。订单不像毕业季那么多,但至少揭得开锅。原因也简单。没人愿意带着悲伤往事跨年。我每天清晨9点开门,夜里9点打烊。从11月底开始,每天有很多人上门,尤其中午和黄昏。有时队伍排到单元门外。伤心的人很难拒绝任何让身体暖起来的东西。我特意买了暖宝宝和热奶茶,于是多了一笔进项。2018年12月份,我见过很多人,但提出清理对方遗迹的,只有他一个。
挂电话前,他给了我孙娟的地址。程序员说:“有一个东西,务必清理掉。”
我拿起刚削好的铅笔,“您请讲。”
“那本惊喜相册。”
我在便签条上记下来,“没问题。”
“我会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联系不上我,也不会知道我去了哪。”
“有电话号码,就能找到所在地。你不怕我把你的位置告诉孙娟吗?”
我听见他在电话对面冷笑。“电话号码?11个0吗?”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既然没有号码,服务结束后,如何联络。”
“你不需要联系我,我会给你打电话。”
“那你怎么知道服务结束了?”
“你在微博里留言。”他想了想说,“就写,莫里亚蒂,我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