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遗迹清理员:伞是雨中的晴天·第五章


文/城迟

9.财神——怎么用5分钟,让人对大海心生憧憬?

财神司机估计已经等了一小会。见到我们不说话,直接扭头往电梯间走。他依然戴着墨镜,只是换了套藏青色西服,尺码买小一号,胸部呼之欲出,女生看了恐怕也会妒忌。胡桃May收敛了彪悍,拉着我衬衫下摆,跟在身后,佯装小鸟依人状。

克瑞斯大楼和其他写字楼并无二致。写字楼大厅没有财神画像,没有金元宝,没有聚宝盆,没有“财源广进”的横幅。灯光昏沉,几个大屏幕循环播放企业宣传片。配音员模仿《舌尖上的中国》。看会人工智能,没沐浴科技之光,肚子反而饿起来。

墙角的绿植半死不活。灰色大理石墙壁像是几张阴郁的脸。三两个员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打卡,按下指纹后,恢复萎靡不振,溜出公司买早餐。小商贩聚集在大楼不远处。阳光下人显得懒洋洋。三轮车载着货物,货物上盖着被子。包子和豆浆接近售罄。菠萝泡在自来水里,像是小黄人被肢解后,又扔进福尔马林。

我记得有个客户筹拍动作电影,精武英雄暴揍美国壮汉,唐人街小子大战魔鬼肌肉人,诸如此类。等电梯时,空气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我没话找话,和司机说,我可以把他介绍给剧组。我记得,剧本里有个被辐射后,发生变异的肌肉猛男,和他神似,虽然最终被主角羞辱致死,但整体来说出镜率很高。

司机瞪我一眼,眼神火辣辣的。我们上到顶层,穿过比童年暑假还漫长的走廊。放眼望去两边格子间坐满人。清一色的年轻人。岁数大概在25岁上下,和我同龄。那些40岁以上的中年人,不知道后来都去了哪,仿佛另有一处收容所,用于安置因苍老而被淘汰的肉身。发现老板司机经过,员工放下手头的“王者荣耀”,装出很忙的样子,玩命击打键盘。人活着,都有两张皮。

财神在最内侧的会议室。风格乏善可陈。投影仪、假花、饮水机、廉价长桌、黑色办公椅是标配。窗户打不开,室内空气滞闷,残留着装修的味道。我不知道,世上所有会议室是不是都千篇一律,乏味枯燥,像是工作日下午三点的电视节目。

财神没让我们等,很准时,正如每次去工作室都在7点14分。她坐在主位,抬眼看下对面钟表,暗示我时间只有5分钟。司机站在财神身后,双手抱胸,表情冷峻,仿佛导演喊完“Action”,开始饰演辐射肌肉男。看架势,5分钟后,他会把我们扔出窗外。

对财神的好感,并没有让胡桃May心情放松。女孩说话时,声音都在抖,有如黄家驹一首歌唱到高潮。她试图用玩笑缓和气氛。我很配合,趁机哼哼两声,除此之外,会议室里没人出声。女孩瘪瘪嘴,羊毛卷被汗打湿,衬衫前襟皱了。她站在投影前,像个不入流的脱口秀演员,扔出包袱换来冷场,自己先慌了。她向我投来求助眼神。我向她投去老母亲般的微笑。司机提醒时间还剩下4分钟。我猜,他对肌肉男这个角色非常不满意。

其实胡桃May熬夜做的PPT还不错,超过我的预期值。我记得有句老话说,“如果你想造一艘船,不要召集大家搜集木头,而是教会他们对大海心生憧憬。”

女孩试图阐述“分手遗迹清理业务”美好前景,罗列了三个数字,38%、90%、68%。2018年,全国结婚登机人数为1010.8万对。离婚登记人数为380万。全国离婚率38%,其中绝大部分由女性提出。胡桃May说,这是利好。因为有数据表显示,女性同样是冲动消费的主力,购买清理套餐,不冲动不行。

异地恋分手高达90%,几乎全军覆没。所以一旦发生异地恋,都有可能成为储备客户。大学毕业生分手率高达68%。预估2019年大学毕业人数为834万,其中分手人数为567万。这就是本业务的潜在需求。

胡桃May接着说,我们不仅具有线下服务能力,即将开发系列线上清理产品,比如:一键清零电脑中的合影,或者在线失恋互助联盟,一个成功走出失恋阴影的女生背后,还有一群默默失恋的女生。胡桃May盖棺定论,1000万您买不来吃亏,1000万您买不来上当。

作为一个合格的捧哏演员,我在女孩断句时,适时加上“嗯”、“对”、“就是嘛”、“可不是咋地”。

五分钟仅剩30秒,留给财神一句话的时间。我和胡桃May望向她,脸上的微笑尴尬又不失礼貌,等着有钱人大发慈悲。她坐在窗前,因为逆光,表情阴晴不定,眼神是空的,看向投影画面,但又不知看向何处。我知道胡桃May并没有说服她。清理分手遗迹的五个月,我见过很多眼神与此相似,像是住在月球的居民,因为真空,即使彼此高声呐喊,听到的也是无尽的虚无。恐怕从进门开始,财神就没打算给我们投资。你无法劝说心中早有定论的人,正如无法叫醒装睡的人,正如无法挽留死心的人。

须臾之间,时间到。司机提醒财神五分钟告罄。一切结束了。她冲我们摇摇头,走向会议室大门。胡桃May挥动双手,冲我挤眉弄眼,没说话,光动嘴型,“快放大招!”

此时是2019年3月10日,10点05分17秒。癸巳时。冲猪煞东。财神正南。我故意选择一个角度,堵到门边。财神面向我,站在正南。她抬头看着我,阳光洒了一脸,眉毛像把刀,弯睫毛缓和了戾气,但娃娃脸上带有愠色。我不知道该赔礼道歉,还是点上香三拜九叩。或许说再多于事无补,不如让她体验下服务。“不如这样。”我用商量的口吻说,“你有什么伤心往事,我可以帮你清理。”

“可笑!我能有什么伤心往事?”财神扭头就走。司机大笑数声,铿锵顿挫,衬托着财神话语中的轻蔑。我开始觉得,他不适合演大反派,倒很适合反派身边狗仗人势的马仔。

“这就完了?”胡桃May的眼神像一阵冷枪,如果视线能杀人,她早把我射杀了上百回。

“话没说完呢,你先别走。”我伸手拽住财神后衣领。来之前,我侧面打听过财神的为人。有位前辈前不久刚拿到钱。他给我的建议是,烈女怕缠郎,当个流氓也无妨。当年追前女友时,也没这么死皮赖脸,为了赎身我也是拼了。有了在工作室的前车之鉴,司机这次没空着手。他从裤兜掏出一柄“铁四指”,握在手心,试了下手感,等待财神发号施令。

我说:“我们签个对赌协议如何。”

没想到话题来到自己主场,财神的表情由阴转晴,“赌什么?”

“赌我能给你清理分手遗迹。如果成功,你给我投资1000万。”

“你输了呢?”

我说:“我给你一个亿。”身后枪林弹雨更为密集。

“成交。”财神扭头和司机说,“你带他签份合同。时效一个月。”

“还有一件事。”

“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

“除了1000万,这次清理套餐的费用要单算。”

“多少钱?”

“要根据实际操作来定价。服务结束的时候我告诉你。”

“可以。还有吗?”

“服务完成后,你把整个故事讲给我。”

“这条也可以。”

“你把那个人的地址、电话、姓名给我。”

“谁?”

“你的前男友,不然我怎么清理分手遗迹?”

“那是你自己的事。”财神说,“既然赌,就要赌得专业。我不会给你任何信息。自己去找。”身后的机关枪终于变成火箭炮。我没搭理胡桃May,“如果我找到这个人,你想和他说什么?”

对话不再那么连贯,财神恐怕不曾构思过久别重逢的戏码。她愣住数秒,表情发生些微变化,从攥着玩具不撒手的孩子,变成心存遗憾的中年人。这或许才是她本来面目。娃娃脸只是伪装。人一旦活得够久,能够剩下的只有遗憾和剩饭。“不想说什么,只是好好道声再见。”

“这些年,你没想找找他吗?”我说,“你那么有钱,如果找,肯定能找得到。”

“清理员,你一定听说过一句话老话。”

“哪一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既然舍不得,当时为什么分手?如今为什么又和不爱的人结婚呢?”

财神回复了往日的冷漠:“分手就是分手,我们只是68%的一分子而已。爱情通常费效比最差,但婚姻可以变成回报率极高的投资。这就是双赢。”


10.朱嫦芝——刺刀

网络暴力是一场集体无意识的狂欢。它起初打着正义的旗号,直到最后才发现,恶意才是狂欢的燃料。

学校里增加许多陌生面孔。他们浩浩荡荡前来,在校园里游荡,像是末世电影《疯狂的麦克斯》中四处迁徙的幸存者。他们四处打听朱嫦芝的下落,用手中的相机,丑化着女孩,记录下更多不堪。他们将照片上传到微博个人主页,引人注目本身就是一种快感。他们彼此攀比评论转发数。残忍被量化。朱嫦芝看着照片里的那张脸。那不是自己,只是被扭曲的标本。

朱嫦芝拉上窗帘,遮挡猎奇者的视线。布帘后影影绰绰,不分日夜。她用被子蒙头躺了几天。本打算在宿舍躲到毕业。睡了太多,睡眠也就成了片段。最初时长约为3小时。再后来被切割成1小时左右的碎片。夜晚像是超长电影,睡眠变成蒙太奇。每次睁开眼,试图证明事件只是一场噩梦。她打开手机,侮辱继续,噩梦还在进行。

“给你买了地三鲜盖饭。”上铺的女孩中午吃完饭,多打一份,带给朱嫦芝。她吃饭也在床上,不经过咀嚼,只是吞咽。没有饿意,为了活着而已。吃完接着睡。衬衣混合着汗味和廉价的饭菜味。头发拧成一团。

第三天的午餐是红烧茄子。上铺女孩把饭盒递给她,吞吞吐吐,似乎有话要说。“那个,小芝,不好意思。”朱嫦芝心想,你抱歉什么呢?宿舍其他女生早就和自己划清界限。只有你给我买饭。我的朋友只剩下你了。她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却发现女孩的对白还没结束。

“明天我不能给你打饭了。”上铺女孩说完这话,觉得应该解释一下,“我本想帮帮你。可是有人说,如果再帮猪肠子,他们也要孤立我,还给我起外号。”

“起外号?”

“宿舍其他人都搬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外号?”

“他们给你的朋友,起了一个统称的外号。”

“他们是谁?”

“你别管他们是谁了。他们是所有人。”

“外号是什么?”

“小芝,你还是别知道了。不好听。我先搬去别的宿舍住了。抱歉了。”

“不怪你。”

“小芝,马上就毕业了,我实在不想惹麻烦。”

“没事。”

“你别担心。我把这事和班主任说了。他说,他会解决的。”

“谢谢。”

上铺女孩走到门口,表情有些迟疑,“能请你帮个忙吗?”

“你说。如果在我能力范围……”

“别和任何人说,我给你打过饭。”女孩想了想,补充说,“也别和任何人说,我和班主任说过这事。”

下午三点,班主任来了女生宿舍。他长着一张娃娃脸,面色红润,显得神清气爽,分明刚睡醒午觉。他穿着白衬衫,下摆掖进裤子,为了显腿长,梦特娇腰带卡到胸部以下。他背着手,故作深沉,在宿舍里来回溜达。在听完朱嫦芝的讲述后。他清清嗓子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现在知道错在哪了吧?”

“我不对?”

“没错,整件事都是你自己的问题。你需要自我反省!”

“我低血糖吃点东西,不可以吗?”

“你之前犯过低血糖吗?”

“有过一次。”

“对嘛,你明知道自己有这个问题,为什么上车前不提前吃?你是个大学生,要有基本的事件预判能力。”班主任说,“而且你吃相怎么这么差,还不能让别人说吗?”

“我又没招惹他们。”

“你说到点上了。为什么他们不欺负别人?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吗?”

“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不能?!”

“不能。”

“对啊。他们为什么不欺负我?”

“他们干吗欺负你?”

“所以,你看你,又说到点上了。你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特质?”

“什么特质?”

“正是这样的特质,吸引别人来指责你。”

“他们说我是猪肠子,这是我吸引的?”

“请问猪肠子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言论?”

“他们还说我是屠户一家。”

“他们只是说了一个客观现实。”

“艾滋病也是客观现实吗?”

“如果是谣言,你就更不需要去在意。”班主任用手按着朱嫦芝肩膀,盖棺定论,“朱嫦芝同学,这种特质说白了就是懦弱。如果你足够强大,别人怎么敢欺负你。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朱嫦芝已经不想辩驳。班主任把女孩的沉默当做认同,大道理张口就来,“你看,你自己得出了结论。其实老师说什么不重要,引导你自己认识问题才重要。”

朱嫦芝盯着班主任。娃娃脸上挂满志得意满。这个人出了门,一定四处炫耀,自己发明了“自我引导”教育法,因此平息了一场校园霸凌。这个社会哪有那么悲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伤,自己从不会感到痛。你揭开伤疤,讲了自己的遭遇。别人帮不了你,而且在他们看来,这充其量只是午觉后的消遣。

这些人才是施暴者的帮凶。他们说被家暴者脑残,谁让她爱上这样的男人。他们说被强奸者淫荡,谁让她去勾引别人。他们说被霸凌者懦弱,谁让他不去抵抗。

冷言冷语的评判该和施暴者同罪。

“怎么克服自己的懦弱,这个问题留给你自己,把它当做今天的家庭作业。”班主任溜达到门口,“说个具体的事,从明天开始,你必须去上课。如果毕业论文没通过,广告公司的校招就要重新考虑人选了。”

朱嫦芝看着门开了又关。班主任先后只逗留十分钟。她以为班主任来,是支援自己的,最起码会得到安慰。未承想迎面而来的全都是批判。在他人眼中,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我的错。

错在哪了呢。朱嫦芝心想。或许我就不该这么努力。我就不该周末去打工。我就不该这么节省。我就不该竭尽全力。我就不该对生活抱以希望。

我就不该生下来。

那条短信救了自己的命。她抓起手机,以为又是一条侮辱短信。发信人是广告公司人事总监。“3月23日,你有时间吗?”短信内容写道,“邀请你在当日上午8点,来公司报到。我们具体谈下薪金水平和入职手续。”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希望哪怕再小,也是曙光。朱嫦芝挣扎着爬起身。我要写论文。我要吃饭。我要逃离这个鬼地方。今天是3月13日,距离报到的日子只有10天。她找出一张纸,写出一道“横”。10天而已,两个“正”字写完就结束了。这张纸被她叠了几下,塞进大衣内兜。

事件又持续了7天。3月20日。朱嫦芝坐在教室里。课桌桌面被人用小刀刻满字。语言仿佛变成雕塑,“窃窃私语”从声音升级成实物。

“猪肠子。”“你还敢来上课。”“避孕套等你回家吃饭。”“马上毕业了,你就危害社会了。”“广告公司敢要你,真是瞎了眼。”“祝屠户一家不得好死。”“你竟然还有脸活着。”“不如早点死了投胎。”“投胎也会变成猪吧。”“小心死在自己爸手里。”

笔迹明显来自不同人。有人牵头谩骂,纯属为了娱乐。有人随后跟风,只是摆明立场。几个字刚划出来。字迹像是新留下的刀疤。桌面残留木屑。朱嫦芝随手抹去。女孩没看清刻字内容。她把写着“正”字的纸摆在桌上。第二个“正”字已经写下两笔。还有三笔,噩梦就结束了。

这半个字吸引了所有注目。她像是一台聚焦的相机,除此之外,所有景物被虚化。多余感官被关闭。注意力不再分散。一部分视觉与听觉甚至被屏蔽。思维因此迟钝。忍受变成麻木。

但总有些感官关闭不了,比如:疼痛。她忍住腹部的绞痛。因为痛经,她出了不少汗,木屑粘在手心上。她右手紧捂肚子,腹部体会着手心于事无补的热量。微热并没有缓解痛经。

周末外出打工,如果到得早,她会在咖啡馆看会书。出事的前一周,她刚看完村上春树的《奇鸟行状录》。此时脑海浮现书中有关刺刀的情节:刺刀尖 “扑”一声猛地刺去,拧动刀尖搅动一圈内脏,往上一挑。体内残留的气,从哪条缝隙全部排出。

与其说是疼,更像是书里的描述,刺穿身体,五脏六腑被剜得一塌糊涂,微弱的痉挛持续不止。她在课桌抽屉里翻找。指尖体会到书本的触感,干燥,粗粝。广告学概论、媒介学、两支圆珠笔、一支派克钢笔、半包吃剩下的干脆面。

奇怪了。卫生巾明明放在这里。她把教科书掏出来,摆上桌面,半弯下腰,望向抽屉深处。干脆面的佐料袋撒了,因为放了太久,咸盐融化后黏在桌底。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用完了吗?我记得上个月还剩了两包。”她这么想着,胡椒粉味冲入鼻腔。一个喷嚏呼之欲出。她屏住呼吸,拼命忍住。眼泪顺着脸庞淌下来。后天就要去广告公司报到。这时千万不能用力,春天返潮,洗了晾不干,我只有这么一条裤子,被月经弄脏就糟了。

离下课还有15分钟。一定要忍住啊。朱嫦芝打开感官的屏蔽,抬起头,四处张望。她低声呼唤近处的女同学。人们没听见她的求助,或者只是无视而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听见了人群中的窃喜。他们冷眼旁观,等待搞笑事件的发生。自己成了喜剧电影中的丑角。默剧时代的卓别林。千禧年的金·凯瑞。人们对她的每一次丑态抱以期待。人们对她的每一次丑态报以掌声。

慌乱中,她把派克钢笔碰到地上。落地声像是一个提醒。她望向杜鹃。这个女孩一定会帮我吧。她写了一张字条,递给邻桌的同学。那个人笑着递给下一个人。自己的疼痛被他人消遣。

杜鹃看了看纸条,写了几个字,又传回来。回程路上,更多人参与到讥笑中。笑和哭是两种不同的残忍。人们扭过头,等待朱嫦芝看到字条的反应,有如侦探小说翻到最后,所有人都在等待真凶的揭晓。

没有卫生巾。纸条上的字迹秀气,仿佛故意与内容产生了反差:“我刚好带了卫生巾,但真的不能借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如果帮了你,别人会管我叫做,猪下水一族。”

朱嫦芝瞪着这五个字。原来上铺女孩说不出口的,是这个词,猪下水。我是猪肠子,所以帮我的人就是猪下水。

铃声响了。朱嫦芝站起身,腿脚打晃,走向教室门。同学们观望着丑角的离去。他们的哄笑毫无起因。或许在他们眼中,连女孩的背影都如此滑稽。疼痛消耗了太多体力。饥饿感随之而来。朱嫦芝心想,我多久没吃饭了。我不能让低血糖的一幕再次重演。这次我要有预判能力。

这是个暖春。气温高达20摄氏度。有人已经换上了短袖。不知道是否因为裸露手臂,汗毛孔变成触角,空气中弥漫万物生长的味道。阳光下,灰尘耐不住寂寞,四处迁徙。3月20日,中午12点03分,温度导致视觉与听觉的膨胀。一只蜜蜂纠缠郁金香不放。风吹起人们衬衣下摆,拍击腿部的频率像是舞曲节奏。

悲喜各自进行,也以各自的方式展示。在学校小路上,花匠宿醉刚醒,割草的凶狠像是刚入行的刽子手。小卖部店员叫卖库存毛衣,收效甚微,因此捏碎了三袋干脆面。营销课老师涨了工资,打招呼的声调高了两个八度。媒介班女生毕业前,向暗恋四年的男孩表白,不幸遭到拒绝。她的悲伤无处安放,而朱嫦芝恰巧经过。在与朱嫦芝擦肩而过后,她扭身助跑,撞向对方的后背。

朱嫦芝扑倒在水泥地上。手掌擦破皮。没人阻拦。没人搀扶。或许人们觉得早该如此。暴力从网络世界浮出水面,成为现实。她不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受人唾骂的符号,有如:纳粹、党卫军、集中营。

有人打算踩她一脚,走近后,仿佛看见了脏东西,又跳到远处。人们哄笑着,但不再有人施与暴力。朱嫦芝不知道自己身上沾着什么。她也不在乎。她关闭感知。第二个“正”字还有三笔。此外一切都不重要。与其说身体是躯壳,更像是潜水艇,封闭着,没有光。她把人们的耻笑甩在身后,静默走向食堂。裤腿上,一串血迹流向脚跟。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分手遗迹处理员》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城迟
城迟  
小说家,代表作《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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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城迟
看她的心理活动的时候,我都无法呼吸。只能愿现实里没有女孩这么难过。
写作过程中,几次陷入其中,感到悲伤,甚至停笔写不下去。更可悲的是,这个故事来自一起真实事件。
以至于理智与一条鱼
希望朱嫦芝绝地反击 也希望她就是财神 毕云涛去哪了?
城迟
所以朱嫦芝就是财神吧,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太好奇了。还要说一下我们在这个社会真的要考虑自己的行为,一个小举动都可能毁了人的一生,更不要说大范围的网络暴力和校园暴力。你可以觉得这个人不好,但是也不能把自己的恶意扩大到千倍百倍,小小的善意也是为自己的幸运加成。希望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善意,都不会被他人的恶意淹没吧。
网络上的言辞看似射向虚拟,但命中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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