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就要开始,对手异常强劲,训练自然更是艰辛。
压力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向萌萌的心力更多用来对抗压力,训练越来越少,日复一日积累的训练之下,赛前这点儿训练也已经无足轻重。到了比赛前一天她只是象征性去了趟“宇宙尽头”跟炮哥又聊了几句关于孔方的应对,就早早回家一个人呆着了。
孔方的那场比赛时间太短了,但5分02秒里呈现了关于这个选手的巨量信息,一切潜藏在格斗中,只要懂得格斗就能解读。首先是他优秀的上肢格斗能力,其次是他扎实的地面缠斗能力,还有他平稳的心态,对时机的精确把握,一击致命。我们反复研究了他之前那些表现平平的比赛视频,发现他在这场比赛中展露的实力是飞跃性的。他一定是在之前的比赛中隐藏了主要实力,但被奇迹殿这个糊弄不过的对手逼了出来,所以他还富有心计和谋略。炮哥喋喋不休跟她分析着,说他们需要一个针对性战术。
但事实上对待这种技术全面,几乎毫无弱点之人,谈何战术可言呢。所以最后他们敲定的战术,不过仍是先摸清对方的套路,试探弱点,再在短时间内打一个小爆发的常规做法,至于整场比赛节奏如何把控,且战且看吧。这就是战术。
“对待完美的对手只能尽可能把比赛视为和自己的较量,你自己做到最好就好,尽力而为。”炮哥说。
他和萧洒不一样,很少讲大道理,多是清楚无误的大白话。她躺在床上,望着寒风寂寥的窗外,高大的苦楝树哗哗地抖动着枝叶,回想着他这些话,心里砰砰直跳。这场决赛对她意义非凡,不论她之前赢了多少场,比赛开始的时候过去所有的成绩都会被清空,决定胜负的只有在赛场上那短短的时间,这就是比赛的公平和未知之处。一场全新的赌局。而这场比赛让她特别不安,究竟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这场比赛太过重要,还是因为忽然冒出来的对手深不见底?她说不清楚。
窗外日光渐渐消失,黑了下去,她还在胡思乱想。心绪一失控她就想早早睡觉,不论是在阴冷的“穿梭”还是在现在温馨宽敞的公寓。她熄灭了灯光,缩进了轻薄暖和的蚕丝被下,黑暗很快让那些焦灼的杂念凉了下去,她睡着了。
黑暗的深处,她做了一个纷繁复杂的梦。她在一条黑暗中的通道中乘一条小船快速前进,两边星光点点。她只感觉到那条小船渐渐脱离驾驭,好像那已经不是一条船,而是一块简陋的木板。她在这种快速移动中,感觉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和越来越深的心慌,在这种莫名恐惧达到最高潮之时,她醒了过来,满头是汗,无比清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屋子里是一片黑暗,她从枕头下摸出眼镜戴上,她以为已经是凌晨,但眼镜上显示着的时间是11:12。
这时候,一条消息提示跳跃到了眼镜前,来自萧洒,她已经把他设为了特殊联系人,任何一条他的消息都会直接跳到眼镜前。
不要参加明天的比赛,孔方会要你的命!
她盯着这条无头无尾的消息看了半天,又害怕又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他怎么要我的命?
你在哪儿?
她赶紧发消息追问,然后在黑暗中僵直地躺着,死死等待,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始终没再回复。她的心里盘旋着许多疯狂的想法。她想大喊大叫,她想报警,她想冲到“穿梭”去找萧洒,她想联系萧瑟或者冲到形意公司去找他,她也想过蒙头大睡,躲开所有这一切。时间继续滴滴答答的行过,明天早上九点,比赛准时开打,还有不到十个小时。
但最终这些想法都慢慢落下了,她最终过滤了所有这些想法,升起了一个新的念头。
我非做这件事不可!
她翻身而起,披上衣服,用眼镜订了一辆出租车,跑到小区门口匆匆上车。
车子在她的催促下疾驶而出,驶过漫长的街道,穿过市区群魔乱舞的全息投影,又在宽阔的市郊高速上狂奔许久,穿过随意飘洒的冷雨,终于缓缓滑行,停了下来。
车里响起了温柔的女生:“您的目的地西天已经到达。”
向萌萌把一路上深深埋在卫衣兜帽后的头抬起来,从这辆老式丰田皇冠的后视镜里发现胡子啦喳的壮汉司机正偷偷打量着她,那眼神怯生生的。她钻出车门,车辆立马发动,刺耳的油门声中一溜烟开远了。她的面前是一扇钩花铁门,昏黄的射灯照着门上挂着的白底红色四个大字:“西天墓园”。
地面又湿又滑,刚才路上随意飘落的小雨已经完全停了,但打湿了地面。她踩着冰冷的积水往前走,后悔没有穿上最厚的羽绒服。推开虚掩的铁门,发现门边的岗亭里有一个簇拥着军大衣睡得正香的保安,年轻的脸上糊着一层黑影样的东西,两只手拢在衣袖里,睡得迷迷糊糊,一下一下垂着头。向萌萌敲了敲窗子,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谨慎地瞧着她。
“我想找萧禄堂老先生的墓。”她大声说。
他缓慢地摇了摇身子,还是一副找不着视力焦点的样子,但从袖筒里抽出了一只手,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
“往右拐?”她怀疑地问。
“右拐,上台阶,走到顶。”他咕哝着,合上了眼睛,继续点头不止。
她只好姑且信之。听他的,往右走去,是大片大片的墓碑,其间偶尔点缀着高挑的路灯,照亮一圈周围的墓碑,让她看清上面一张张栩栩如生的活动照片。上面大部分是老太太,他们在墓碑上斜着眼睛瞅着她,她走到哪就用眼神跟随到哪,把她吓得毛骨悚然。她加紧脚步穿过这片墓碑,走到岔路口。面前是一座小山包,一条台阶直通山顶,她就登上那条台阶,在寒风中越爬越快,尽量不去想那些道听途说的鬼怪故事,一口气爬到山顶。
甩掉了那些鬼鬼祟祟的照片,却甩不掉整座墓园浓重的气息。香火的味道,杉树的味道,尘土的味道,死亡的味道,混在一起,如影随形。她不停地打着寒颤,却不是因为冷。
山顶那儿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巨大的黄色花岗岩,那块石头上深深刻着五个大字:
萧禄堂之墓
就是这儿了。她围着石头察看了一会,没找到其他墓碑上那种活动照片,但石头正面有块平平整整的地面,那儿摆着几瓶小二锅头,像是用来祭拜的地方。山顶的寒风飕飕的从她的脖子灌进去,她顶着风走过去,蹲在那儿拜了几拜:
“请您保佑您的孙子萧洒平安无事,请您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在比赛开始前决定。”
她合上手掌,小声念叨着,希望生命之河对面的老先生能听到她的声音,毕竟她也在萧氏武馆他的照片下苦练了一阵形意拳的桩功,按辈分来说也算是他的徒子徒孙。
她念叨完了,抬起头刚想站起来,发现眼前的石头上有一个按钮,是的,一个铜雕的大按钮,上面蚀刻着两个汉字,她拿手慢慢揣摩,发现写的是“祭奠”。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按了一下。
铜质的按钮凉得吓人,她屏息静待了一会,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她把食指换成大拇指,重重按了下去,这一次,她清楚地听到石头里面发出了“滴”的一声,和眼镜启动的声音很像。
她身边的地上冒出了一团闪烁着微光的雾气,那团雾气渐渐聚在一起凝成了一个苍白的人形,她吓得往旁边一跳,差点从边上的悬崖跌下去。
“孩子,小心点儿。”苍老而温和的声音,那个幽灵开腔了。
向萌萌吓得阵阵颤抖,缩在悬崖边缘不敢靠近,她在那儿无法自制地抖了一会,才看清那不是幽灵而是一个全息投影的虚拟影像。这个人看起来还有点脸熟,她确定之前在哪儿见过他,再仔细想想,终于想起来了,对,他就是萧氏武馆墙上三张照片中右边的那个老爷子。
她终于不打寒颤了。
“好孩子,谢谢这么晚来看我。”他说。
“不用谢。您就是萧禄堂老先生吗?”她怯生生地问,还是缩在一边尽量和他保持着距离,刚才那一下确实吓坏了。
“对。你可以认为我是萧禄堂,这样更符合你们的心理认知。但严格来讲,我只是萧禄堂一部分意识的聚合,在萧禄堂去世之后针对他的脑内神经网络做了建模和保存,尽量还原其思维方式和记忆。但显然,还原程度无法对照,误差和损失却一定会发生。”
他以一种奇怪的机械腔说道,好像在背诵一段说明文。
“我是您孙子萧洒的徒弟,明天我有一场非常重要的格斗决赛,但他不希望我参加,说有人想要我的命,现在我既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知道要不要参加明天的比赛,您知道我该怎么办吗?”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啊?这场比赛真的非常重要……我想不管我赢了多少比赛,人们最后记得的也只会是冠军,但我真的有点害怕,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
“习武所为为何?自强。自强后所为为何?济苍生。武人不戚戚于富贵,不汲汲于贫贱。自足为富,自立为贵。你已经是强者,将胸怀放得大些。”
“将胸怀放得大些?”
“习武者自强。但这天下还有无数弱者,有人不希望看到弱者变强,他们希望弱者永远臣服,为了其他这些人,你会怎么做。”
“为了他们……”她喃喃地说:“有人不希望我参赛,我偏要参赛,有人不希望我拿冠军,我非要拿。如果他们觉得用死亡就能吓住我,那他们错了,即使我战斗到最后一刻,也要让人们看到我搏斗的样子。”
“放下你自己,你会知道该怎么做。”老人捋须。
“放下我自己。”她重复了一遍。
老人又重复了一遍:“放下你自己。”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她猜他能说的话语是有限的,所以他们无法谈得更深入些了,这些似乎也已经够了,不是吗?
但她沉默了一会,继续开口了:
“我就是想打这场比赛。如果说过去是为了自己,那么现在就是为了我和更多的人。如果我走出了黑暗,那我要继续走,我不知道是谁不希望我继续走下去,但我要继续走,我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危险在哪儿,我知道他们藏在黑暗,但我不怕。就算可能死掉,我也要去打。”她的声音由小及大,越来越激动。
“说得好。”
说话的不是老人,而是一个更年轻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军绿色外套的高大身影,从那块石头后面的树丛里钻了出来。
是萧洒,他平静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我猜你会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我们的训练表,还有最后的功课。”
“差一点就忘了。”
“没关系,想起来就好。”
她抬起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真的想打这场比赛。”
“我知道,去打啊。”
“我是傻子吗?”
“其他人才是傻子。”
“会有危险吗?”
“会啊,我告诉你了。”
“孔方是怎么回事?他真的会要我的命?”
“他或许是用了一些超常规的办法提升了自己的实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定是非常危险的。萧瑟说过平台方的利益他们出现分歧甚至冲突,如果有人,那就最可能是他们希望最后的比赛出现意外,越残忍越好,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关掉《上海战记》了。他们认为这个游戏可能会唤起格斗精神,人们的觉醒。”
她睁大了眼睛,听他说着。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权利阻止你去参赛,我要说的已经说了,你自己选择吧。”
“我要参赛,哪怕可能会送命,我也要送在比赛台上,他们不希望人们被格斗精神召唤,那我就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是格斗精神,我不怕他们。”她坚定地说。
萧洒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一种饱含着鼓励的纯粹眼神。
“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你还要比赛。”他轻轻地说。
她点点头,跟他走过去,他小心地护着她踏上旁边的台阶。
“善哉,善哉。”萧禄堂的虚拟形象在他们身后说。她回头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见了,那儿只留下静默的巨石和淡淡的雾气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