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试探刺拳

这场感冒来得迅猛，去得也是飞快。向萌萌有了食欲之后渐渐恢复了力气，烧也退了，又躺上两天，就可以下地了。

“感冒就是这样的，发一发烧，增强免疫力，你看看你死了没。”萧洒说。

她不说话，坐在他对面，往嘴里灌老参鸡汤。她已经不发烧了，但身子还是很虚弱，说上几句话就会咳嗽起来。被他带来这家润星大楼里负二层的店里喝汤。他说这家叫“陈记原盅炖品店”的小店是整个润星招牌顶硬的汤店，病后滋补最好。但凭良心说的话，鸡肉很柴，汤也咸，还有一股子刺鼻的中药味，她几乎是捏着鼻子往下灌。

“你看，你的病完全是我照顾好的，你怎么报答我呢？”

“你想怎么报答？”

“给我当徒弟吧 。”萧洒只是笑。

“现在哪有空想这个。”她直摇头：“我带的钱已经不多了，得赶快找个工作，不然明天就得卷铺盖回去了。”

“干活伤身体，我们习武之人宁可闲着也不干重活，你要切记。”

“那你靠什么维生？”

“方法很多，个人秘诀，不便透露。”

“我可混不住，”她往嘴里喂了一勺咸得发齁的鸡汤，不顾他的白眼。“我还是得找个工作，不然怎么生活啊，我可不想再伸手找父母要钱，你养我啊？”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对了，你不想回去了？”

“我想过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有机会来看看这座城市就好好看一看，而且我也不想让爸妈看不起……当时可是闹了一场才跑出来的，不能这么快就回去。”

“还算有点骨气。”

“而且……我一直想来上海看看，我还得在这儿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和那个什么核桃瓜子没关系吧？”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有什么工作可以给我介绍吗？我不挑的，有钱就好。”她问。

“没有。”他想都没想。

“唉。”

“工作可不好找，你又没有一技之长。不如我帮你想办法申请个什么政府救济，这个我倒有些经验。”

“不要，我自己想想办法。”她拿勺子在那个小小圆圆的汤罐里捣来捣去。

这之后十几天，向萌萌都没有见到萧洒了，因为他一直在“想办法”。直到这一天，他们极为巧合地在“穿梭”的楼梯口遇到了。

“上哪儿去呀？”萧洒拦住了她。

“面试，面试，要来不及了。”

她咬着一块面包，正急急忙忙往外冲，现在推着他的手，想蹿过去。

“你这也太夸张了吧，不急这一会。你面多少了？”

“嗯，大概，十几，哦不，二十几家吧。”她迅速算了一下。

“这么多。都不合适？”他问。

她看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扯个清楚，只好深吸一口气，停下来，给他解释。

“不合适。好的工作要么要挑应届生，要么要找有工作经验的。我这也大学毕业了两年没工作过，哪头都落不着。只能做最没有门槛的低级工作。没难度的工作本来就不多，大多数被AI抢了，太低级活儿都是伺候机器的，我也不想干。”

“我明白了，眼高手低嘛。”

她气鼓鼓地不说话。

“试试问问这家，他们要人。”他递发过来一张纸片。

她接过来，发现是张名片，上面写着：

上海形意互动娱乐有限公司

萧瑟（总经理）

她抬头问：“这名字跟你怎么这么像，也很奇怪。”

“找他问问吧，他们说不定要人。但千万别说是我推荐的，千万千万。”萧洒瞪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了迷宫似的走廊。

这也太奇怪了。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把名片塞到兜里，继续叼起面包片往外蹿，把疑问甩在身后。明天吧，等再面试完眼前这一家，我就去找这个名字和萧洒一样怪的人碰碰运气。她想。

在之后的漫长时光中，她会经常回忆起这半个月的奔波，在这奔波中上海这座城市的轮廓慢慢清楚起来。她试着去争取的工作多达十几份，它们带着她几乎跑遍了上海的全部行政区划：市中心的黄浦、徐汇、静安、虹口…… 市郊的宝山、嘉定、浦东，甚至崇明岛，胶囊列车打破了中心和郊区的距离，但区和区之间的差别甚至比上海和其他城市的还要大。当她从普陀区阴暗的地下城去到黄浦和徐汇看到那些笔直的高楼大厦群们，她不禁惊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上海？她既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也不了解工作的具体内容，所以职业五花八门：有交互式电影公司的老板助理，听起来高大上得很，实际就是买咖啡订车票和代老板玩虚拟游戏维持等级的；有低端猎头公司的联系员，给一切符合用工条件的人的眼镜里硬塞联系消息，充当人肉聊天机，大量的机器需要人来做基础的维修和监测工作，这样的低端职位流动性非常大，几乎一直在找人；还有地下住宅公司的推销员。这些黑黢黢的洞窟改造自上海的老式防空洞，加深再拓宽，有些多层大型地下住宅简直可以算得上一整个街区或者地下王国。除了住宅，日用品商店、小食店，甚至走私商品、涉黑买卖、大麻交易、上不得台面的宗教活动也在这儿鱼龙混杂。反正穷人们沉迷于虚拟游戏，对现实中的居住环境漠不关心。那住在这儿就算得上物美价廉，供应量和需求量都很大。她也明白了，她住的“穿梭”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向萌萌是一个单纯乃至天真的女孩子，缺乏对社会的基本了解，但这些各种各样的职业让她越来越了解这个世界。在失业率极高的上海，许许多多拿到了大学文凭的人都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工作宁愿拿着低保，沉迷于游戏，但她硬是凭着不懈的毅力和疯狂的信息搜集能力找到了这些职位。但这里面就是没有最热门的游戏公司，她试过再次戴上眼镜进入GasaLine，但所有的VR游戏，不论题材是什么，它们总让她想起《幻境》，想到那些跟核桃沉溺于游戏中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这种记忆让她汗毛倒竖，只想扔下眼镜逃窜。

傍晚回家路上，她又抓紧在车站等胶囊列车的时间戴上眼镜进行了一场虚拟面试，被奇葩面试官的问题折腾得精疲力尽，要招的职位只是一个虚拟伴侣推销员，也就是给一些寂寞的有钱人提供定制化的AI伴侣，虚拟投影，或者配上医用硅胶制成的仿真身体，全看定制价格。她觉得要得到这个职位只要表现出和有钱人打交道的技巧和经验就好了，但实际的面试问题却匪夷所思。

“请回答，”面试官推了推眼镜，她是一个带着水晶框眼镜看起来又浮夸又严厉的女人。

“上海一共有多少个窨井盖？”

“窨井盖？”

“就是下水道的盖子。”

“哦……”

“不能用眼镜查资料，不能求助别人，赶快想，给你五分钟，五分钟后告诉我推导过程。”

“……”

向萌萌的大脑疯狂地运转了一阵，绝望地说：“我觉得……人也不是一定要能知道所有问题吧……”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

“你的面试结束了。”面试官打断了她，站了起来，又推了推眼镜，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从虚拟面试室凭空消失，只留下了一把和她的眼镜风格搭配的亮晶晶的椅子。

她也退出了面试室，登上了胶囊列车，累得在座位上瘫作一团，努力把面试官那张无比严肃的脸和叽叽呱呱动个不停的嘴从脑子里赶出去。为什么非要她凭空回答“上海一共有多少个下水道盖子”这种无聊的问题？她忽然想起了那张名片，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揉皱的纸片，正过来反过去看了半天。

“上海形意互动娱乐有限公司”，毫无名气，一定不是个大公司。她在网络上搜索了这个公司，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没有。她甚至连这个“互动娱乐”究竟是做什么的都没有搞清楚，看来萧洒找的确实不是什么靠谱公司。

名片背面印着一个扎着发髻的中国人迈步推手的图案，好像是一个传统武术的动作，那是这位叫“萧瑟”的老板的电子通讯图案。

她想起刚刚那个面试官叽叽呱呱的嘴，与其去伺候这一位还不如试试这位叫“萧瑟”的，反正怎么样都不会更差了，她用眼镜识别了萧瑟的通讯图案，给他发过去一条消息：

您好！我是向萌萌。我的一位朋友给了我你的名片，说你那儿可能有适合我的工作。随信附上我的简历，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请跟我联系。

她对着眼镜默念，输入这段话，小心地发送出去。

没想到收件箱里瞬间多了一条新消息。

很高兴收到你的消息！形意互动娱乐有限公司现紧急招聘测试员数名，诚邀您于本周二下午14:00点前往本公司进行面试。

注：附件中为本公司坐标，可跟随眼镜导航前来。

显然，这是一条信息处理AI的自动回复，可能是识别了“工作”或者“简历”的关键字，看来小公司的总经理也还是总经理，不会亲自回复陌生人发送的消息。

周二就是后天下午，她倒是没有别的面试可去，但这个测试员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没有看过自己的信息就这样跑过去？她犹豫了起来。但想起了自己跑过的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面试，多面一个萧洒介绍的不靠谱面试又怎么样呢？

管他的，去了再说。

她一边想一边伸长双腿瘫坐在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