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许许多多人嘴里被反反复复说了许多遍的《上海战记》冠军争霸赛终于要开始了。消息从萧瑟那儿亲口说出，时间比预想的近，规模比预想的大，奖金比想象的高。当然，仅属于冠军。
向萌萌坐在一大堆红毛蟹面前正要开动，她现在是萧瑟的座上宾，被邀请来享用美食。现在他们的经济状况都有了极大改善，萧瑟的形意公司里《上海战记》这个花钱的无底洞变成了印钞机，她也不再是那个挣扎在贫困线住在防空洞中的小女孩了。但当萧瑟轻轻说出一个数字，那是给冠军的奖金数额，她依然感到心脏慢了一拍。
“那可是很多钱啊，不过你们也赚了不少。”她放了手中的蟹腿。
萧瑟坦诚他们一分钱也没花，几乎由GasaLine平台包办，这些都是蛙总的意思。
她点点头。她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萧瑟都牢牢依附着GasaLine。GasaLine出钱出力，自然是要控制权的，那时候要比赛结果怎么走，要选手和游戏做什么配合，还不都是易如反掌。她对萧瑟说了自己的疑虑。
萧瑟只是耸耸肩，说在他已经没有办法了。确切地说，是他的期望与现下的情势已无法兼容，只能出让对比赛的控制。十一月了，天气已经入秋，上海的秋冬湿凉入骨，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去街头打游戏。几个月前由向萌萌带起的那波游戏热潮在慢慢衰退，新的好玩的有趣的吸引人眼球的事件在不断发生，玩家人数也在慢慢下滑，萧瑟急需一场声势浩大的比赛拉起游戏的关注度，而这个，只有GasaLine能给他。
向萌萌盯着萧瑟那张略显忧虑的脸，哪儿有什么不劳而获呢，所有的得到都是由舍去换来的。
“其实这事儿你完全不用担心，因为你在战斗榜上第一的成绩，我们准备直接授予你冠军金腰带。那么从消息公布开始你就是冠军了，只要等到其他选手里决出你的挑战者就可以了，我们都特别希望你打到最后一场，还能保存体力嘛，这样决赛的观赏性也有保障。”萧瑟说。
向萌萌慢慢咬开蟹腿的壳，一边想着这事。她知道他说的“他们”代表着和GasaLine共同的意思。直接晋升到决赛，戴上代表荣耀的金腰带，这对她是个不小的诱惑，毕竟谁知道之前的比赛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不，我要从第一场比赛打起。”
可能她已经习惯了全力拼争去得到一个东西吧，如果奖品不是自己争取的而是别人授予的，这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别人给她的金腰带她不要，她要自己去争取这条金腰带，拿到可以享受一整年的胜利。
萧瑟一开始不敢相信，然后努力说服了一阵，但向萌萌坚持己见，最后萧瑟妥协了。他知道她为他带来了什么，他也得为她去做些抗争，哪怕是和GasaLine。
“加油啊，你还是最棒的，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我们都希望看你走到最后。”
“这个，我早就知道啦。”她说。
他们一起离开了这家位于虹口区的高级日料馆，向萌萌满肚子红毛蟹肉和其他的高级刺身。难以想象几个月之前她还跟萧洒混在润星那些黑漆漆油腻腻的破馆子里。每天训练累得半死，却只能拼命嗦着馄饨汤里一点点的油花妄图填饱肚子。
她想到了萧洒，如果他也一起来尝尝该多好，但他不会愿意的，永远不会愿意的。
刚才的消息，萧瑟让她千万不要走漏风声，他也是刚刚从蛙总那里知道的消息。她才懒得走漏风声呢，领教过媒体的狂轰滥炸后，她知道现在是珍贵的清净一刻，GasaLine公布消息后就是媒体的狂轰滥炸，她得提前躲到训练馆中去。
她去找了萧洒，整个月她都在外面跑来跑去见各种人，想抓住宣传期的尾巴，这一个月两人实在有些疏远。但他知道他还是她最信任的人，告诉他比赛的消息也算不得走漏风声。她跟他描述了一下这个比赛是多么厉害又是多么重要，实在是需要一个周密的训练计划。
“你想练什么呢？”
“全面加强一下吧，尤其是体能训练，我看了现在那些厉害的选手，里面有非常强壮的男选手，如果我能坚持到决赛，很可能要跟一个壮汉一决高下。”
萧洒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而他第二天把一份整整齐齐的训练表格拿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惊呆了。
“科学训练，好好比赛，拿到冠军金腰带。”他把表头上的一行标语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
这些标语之下是密密麻麻的表格，那里写满了从现在到比赛那一天她每一天的训练日程。
她把那张表格抓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觉得不可思议。首先，做目标这么严谨的事就不像萧洒做的，而这上面不仅有跑步、跳绳、力量、擒拿、摔跤训练这些常规项目，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项目。
“墓地意志沟通是什么意思？”她看着最奇怪的一项，感觉自己认识上面的每一个字，但组合起来却完全不解其意。
没想到萧洒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们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最终的胜利做的。能跟你争夺胜负的一定都是强者中的强者。强者间的对抗不仅在于具体技术，因为大家的技术一定都进入了求胜的门槛，所以起决定作用的是意志的较量。决出胜负不过几分钟之内，看的是谁的求胜的决心更坚定。按照心理学的说法，潜意识，按照玄学的说法，你的能量场。如果按照形意拳的方法，就是每天的桩功，每日修行也是修心，日积月累。但你的时间太过有限，只能突击，所以我准备带你去我爷爷的墓地进行心灵沟通，由老爷子本人为你做意志力建设。”
向萌萌目瞪口呆：“老爷子不是早过世了吗？”
“老爷子是在医院寿终正寝的，弥留之际我让医院提取意识，做了灵魂保存，现在就保存在西天墓园里，供后人凭吊。”
这话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没听说什么时候灵魂还能保存了：“那你赶快带我去看看吧！”
“不行。先练术后练心，你好好训练，靠实力打进决赛。比赛前一天我带你去见他，我们现在是科学训练，就严格按照计划来。”
向萌萌点点头，她对萧洒的训练一直是很信服的。
就这样，向萌萌进入了正式训练状态。
她的生活一直在两种极端状态中跳跃，一边是万众瞩目的赛场，一边是万籁俱寂的训练。
训练的意思就是重复、孤独和无休止的痛苦。
她又开始在清早起床，在凌晨无人的街道上拼命奔跑。跟随心情从大路拐进小巷，或者从小巷拐进大路，一路上都无法阻止自己的思绪。曾经她在茫茫的黑暗中奔跑，只知道向前跑，却不知道会跑向何方，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把那些黑暗和痛苦甩在身后。此时却仿佛在破晓前的大路上奔跑，那感觉像马拉松最后撞线的一公里，无比短暂却又无比漫长。
除了跑步，她的其他训练也变得异常痛苦和漫长，如果说之前训练的阻碍是对穷困潦倒的恐惧，现在的阻碍就是对胜利急迫的渴望。
她忍不住一万次想象已经打败了面目模糊的对手，独自站在赛场上，提前享受胜利的兴奋。甚至因为长时间的走神停下了训练，要萧洒在旁边大声吆喝才能继续动起来。
但不管她心里开过了多少辆起起伏伏的过山车，她的训练量一直稳步增加。她把每天早上的晨跑从十公里增加到了十五公里，向萧洒学会了其他几种地面制敌的方法。她的刺拳越打越快，甚至学了几个形意拳里的招数。萧洒说她的优势就是灵活快速，爆发力好，那她就想把这种优势发挥到极致。最开始的两个星期是最难的，萧洒把整个上午和下午都排满了。她每天都训练整整八个小时，这种超量的训练像把她整个人拆散了，那些不能磨合的身体部件稍一接触就痛了起来。
熬过两个星期以后慢慢起了变化，她感觉酸痛慢慢排空，一个更强壮的自我渐渐成型。
她开始在单调和重复的训练中找到快感，被运动后产生的多巴胺和内咖啡点燃。
除此以外，运动之外的饮食也能给她带来快乐。
每一天她都拖着萧洒一起离开润星出去吃饭。在镇坪路之外隔了两条街的宜昌路上有一家叫“树”的健康餐厅，这是家非常潮的馆子，整个餐馆里没有一个真人工作人员，四五个机器人服务员站在溜冰鞋上滑来滑去，给客人提供异常贴心周到的服务：他们可以通过人脸识别记住所有顾客的口味偏好和特殊的习惯，再据此奉上温言软语，一切都恰到好处。
每天她都在这里吃大量的鱼肉、牛肉和各种各样的蔬菜：藜麦、苦芹、芝麻菜、红的绿的海草，又好吃又有营养，再来一杯牛油果汁，一本满足。
向萌萌对食物的欲望在这里得到了完全的满足，但萧洒非常不习惯。他习惯是润星里那些来路不明的动物肉片、蔫不拉几的菜叶、劣质的糖和油的味道。但他为了她勉强咽下了这些新的食物。
“其实营养学也是现代搏击训练中很重要的一环，你不是想开武馆吗，这些都是你的知识储备呀。”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
萧洒努力没有说出那些平平淡淡才是真的话，而是点了点头。近来他这些话说得越来越少了，她甚至注意到他自己每天桩功结束后还会练一会力量，她知道他也在努力改变。
他专心对付着面前的菜叶，他对菜碗里某些菜叶一直抱有敌意，来这里吃了很多很多顿也没有好转，尤其是苦芹菜，他一片一片把那些带着细密锯齿的叶子挑出来摆在桌子上。
向萌萌早就三口两口干光了面前所有的食物，训练开始后她总是很饿，对食物有着超强战斗力，这时候就百无聊赖等着萧洒，呆呆看了一会他对付菜叶的样子，实在无聊，就打开了眼镜。
进入了正式训练状态后她还没开过眼镜呢，她知道大奖赛的消息一定已经公布了，而消息公布后一定会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人想找她。而她只想好好筹备这场最重要的比赛，所以早早躲进了那个训练的世界里，然后把外部世界整个屏蔽了。
果不其然，点开收件箱，是拉不到底的未读消息。
无数家媒体想跟她预约采访、活动、广告、合作……还有好多陌生人知道了她的社交账号，发来了无数的验证请求。里面许多都是她的粉丝，她发自内心感谢这些衣食父母，但实在没有心思一一应付。最开始的时候她加过几个这样的人，但他们只是滔滔不绝倾诉他们的心事，似乎作为偶像就应该拥有拯救世界的能量。但她拯救不了他们，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但刷拉拉浏览着这些消息，却是有两条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条是GasaLine平台催她再确认一下续约合同的条款，一条是之前接受过采访的媒体催她确认一下采访视频。
这两条不得不回又实在不想回复的消息让她头疼得厉害，她实在是厌恶这些毫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日常事务，这些事情跟她做测试员时候那些无聊的日常测试有什么区别呢。
她正准备关掉消息，再躲上一段时间，能躲多久躲多久，这时候忽然又冒出来一条新消息，一下子把她的心抓紧了：
“在准备比赛吗？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很忙？”
这是一条来自核桃的消息。
“嗯。”她回复了他，忽然想起来，他不是职业玩家经纪人吗。
“有空出来见见吗？我一直想跟你聊一聊。”
她的心一惊，偷偷瞥了一眼对面的萧洒，他还在跟他的苦芹菜搏斗，那些被挑出来抛弃的苦芹菜被一条条摆在桌子上，好像沙滩上搁浅的海带。
“好啊。”她心虚地回复道。
他们很快就约好当天下午就见面。
她迅速关掉了眼镜，抬头看看萧洒，知道要是被他知道这事一定要气个半死，再说下午还有训练呢，自己竟然翘了训练。但聪明如她一定能想到办法交代。
“我刚刚收到了消息，下午有点事，训练要晚点回来。”
“什么事？”他迅速抬头严厉地看着她。
“上次受伤去医院做了脚踝检查，医生出了治疗方案，让我过去一趟。”她张口就来，还在安慰自己，前半段话是真的，所以不算完全的欺骗。
“哦，好，我送你去？”
“不用，我想自己走走。”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好吧，早点回来，今天的刺拳你还是得练完，我在家等里，不许找借口。”
她拼命点头。
好不容易得到了放风的时间，那个下午她像个私奔的小女孩一样跑去见核桃，还特意回家换了套新衣服。急急忙忙跑过去的时候，她的黄裙子在空中摇曳。时间冲淡了怨恨，独自在上海生活的这些日子给了她许多苦头，让她觉得一个孤独的人在这光怪陆离的都市中，迷失成什么样子都是可以理解的。
她在约好的咖啡馆见到了核桃，正襟危坐，西装革履，好像刚从哪个会议上匆匆出来。
“最近还好吗？”
“挺好，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听说你要参加大奖赛，而且是种子选手，为你高兴，希望你成功。”
“谢谢。”
她简单地说了一句，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
“过去的事情，我很抱歉。这座城市里的诱惑太多，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不知道我是谁。”他说。
“你和那个女孩怎么样了？”我问。
“分手了。”他马上说。
“哦？为什么。”
“我想她不是我要的，我想要的还是简单幸福的生活。”他抬起头来，望着她。
“你还真是多变。”她说。
“对不起。我想到我们在《幻境》中的时光，我觉得那才是最幸福的，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吗，我想那不是虚幻，而是实在的幸福，我们还能回去吗？”
她又一次感到心被抓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总是变得不像自己。她感受了一会自己的心跳，等着它慢下来，然后说：“你一会说是虚幻，一会说那是实在，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怎么想？”
他无辜地看着她，她坦荡地回望，直到他眨了一下眼睛，说：
“你呢？我听人说你跟你那个教练在一起了？”
“我们只是朋友。”她不露声色地说。
“其他的生活呢？”他说。
“就……挺好的。”她想了想，“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真的能靠格斗为生，我没想到大家都喜欢看我比赛，而我也真的喜欢这件事，我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度过了很悲惨的日子，从来不敢想能得到这些，我太幸运了。”
“我早就说过，你可以做职业选手。你有天分，勤奋，聪明，这不是幸运，是你应得的，美好的东西会吸引美好的东西。”他说。
“就是各种杂事太多，我想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但也想好好练格斗。”
“我理解，和游戏里一样，你需要有人给你应付那些事情，是吗。”核桃轻轻地说。
她点点头。
“我想我们可以合作一下，我的公司资源非常丰富。”
她默不作声，又抿了一口咖啡。过去的感情是一回事，合作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忽然察觉到，一提到合作，她就本能地不信任他。过去的事情不提，如果她不能再信任这个人，那他们的关系中又会有多少真诚的成分呢？
“我累了，我想回去了。”她叹了一口气。
“不再聊一聊？这么久没有见。”
“我还要训练，为比赛做准备。”
“好，我送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
核桃有一辆雪白的苹果跑车，全景天窗，没有方向盘和复杂的仪表，悬浮的全息投影面板，完全由AI来控制和驾驶。她坐上车以后，一个轻柔的女声开口问道：
“亲爱的乘客，您想去哪儿？”
她想了想说了：“润星地下城。”她还要回去训练呢。
他们一路无话，到了目的地以后核桃先跳下车，为她打开车门，虽然全自动的车门本不需要他再动手。
“还会再见吗？”他问。
“来看我的比赛吧。”她说。
她扭头就走，却看到萧洒站在她面前，他就在润星地下城入口那排电梯入口前，看样子像正要走进去，手里拎着一袋苹果，披着一件新买的绿色西装外套。
他先是看着车边朝这儿张望的核桃，然后收回目光，深深地看了向萌萌一眼。那眼神里各种各样的东西在流转：失望、蔑视、痛苦、伤痛。
最后他掉头走进了电梯间。
而她就那么站在大街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哑然失声，天知道为什么眼泪落了下来
“你们俩不合适……”核桃走过来，他还没有走，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走开！让我安静安静。”她大叫。
她还在想那袋苹果，那是每次她生病的时候他都会买来给她的。她不是没有勇气追过去找萧洒，她知道，她可以进去找他，给他解释这一切。但她就要面对他那份包含了更多复杂内容的失望，那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她想他是早已喜欢上了自己，她呢，她也是喜欢他的吧，但那种喜欢没有到接受他的程度。他们的不合适是如此明显，明显到无法忽视。她希望他能改变，但无法强求他的改变，如果非要他改变了才接受他，那她又算什么呢。
她就一直在那儿站着。她无法化解他的悲伤，也无法化解自己的悲伤，她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一直到天慢慢黑下来，终于离开，回到自己的住处。第二天她开始找到新的训练馆去训练，她没办法再回到他那儿面对他，接受训练。她不能依仗他的喜欢为所欲为，她不喜欢自己变成那样。
向萌萌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他也是。半个月后，联赛开始，她独自参加了比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