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地面僵局 

凭良心讲，向萌萌觉得《超级冲冲冲》是一个特别无聊的节目。

这个节目有一个叫“麦子”的著名主持人。她是一个漂亮姑娘，金发褐眼，父母都是英国人，却生在北京。性向暧昧不明，性格一惊一乍，操着一口京味儿普通话。她的工作就是和节目组一起在各大城市流窜，出入各种高档娱乐场所，吃喝玩乐，让瘫在眼镜后面的死宅们足不出户也能跟她一起身临其境。但实际上那些娱乐项目无聊至极，充满了空虚的钞票味道，整个真人秀节目依靠麦子尖酸刻薄的吐槽来填满，好像她打趣两句之后就比那些高贵的娱乐项目更高贵了。

难以想象一个这么无聊的直播节目竟然是“此时此刻”直播间的头牌，在全世界范围内有数千万的实时观众，是的，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无聊的人。

更难想象的是《超级冲冲冲》会选择浦东丽思卡尔顿作为这一次的娱乐场地。这一集的内容就是麦子向观众们展示如何在这栋豪华酒店里吃喝玩乐一整天，节目组来到顶层露天餐馆拍摄的时候向萌萌正好要跟飞龙开始搏斗。

嗅觉比猎犬还敏锐的麦子赶快让摄制组把无人机的全景摄像头对准了那个穿着运动服，一脸倔强的女孩，把这一幕当作了节目中的神来之笔捕获了下来。在她和飞龙拼命搏斗的时候，几百万人都在VR场景中如临其境。她的防御、挫败到奋起反抗，直至把飞龙压在身下残暴制服，这一切所有观众都如亲历其中。她把飞龙的胳膊扳得咯吱咯吱的响声也一样传入了他们的耳中，这一期节目变成了整年收视率最高的一期。

这些事情她都是后来知道的，怎么说呢，那些只想来开开眼界找找乐子的阿宅们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就好像准备来点儿餐后甜点的人吃了一顿全肉大餐。对绝大多数观众来说，这都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动真格的打架，他们都过得太文明了。

最难想象的是，他们疯狂地喜欢上了这件事。

这是一个意外的好运，有些意外的好运只是一个意外很快就会止息，有些却好像蝴蝶振翅会引起连锁反应一样，可能掀起巨大的风浪，这一次就是。

向萌萌红了。

《超级冲冲冲》很快跟她预约要做下一期节目，节目内容当然可以调整，只要观众感兴趣。他们什么都不拍就要拍她的下一场打斗，当然，还有麦子在旁边大呼小叫地引领观众情绪。

“你们看啊，这两个女孩真像两台暴力机器！但还是这个叫萌萌的真人女孩更暴力！”

向萌萌就在她的呼喊声中一拳KO掉了对手，那是一个披着红色长发，身着水手服的女孩，代号雅典娜。

青春洋溢的NPC跌倒在虚拟围栏上，然后缓缓倒地，消于无形。战斗点在丽思卡尔顿大厦附近，座座高楼间的绿地，现场出现了华丽的特效，澎湃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倒灌进比赛场地之中，涌起阵阵浪潮，烘托着唯一的胜者。向萌萌感受着清凉的触感，怀疑萧瑟把游戏的预算全花这上面了。

节目效果好得出奇，上一期节目成了热点，在无数名人的社交网络上转来转去，长热不消，这一期节目在努力寻找新意，上千万和向萌萌一起浸入了整场格斗比赛，她的眼镜提供了第一视角的格斗感受，让观众们身临其境。看着自己一拳一脚打败对手，让他们热血沸腾。

对于这种好运，她百思不得其解，但萧洒很冷静，他说，战斗的激情写在每个人的DNA里，不论那些人在眼镜后的虚拟世界里躲了多久，都没办法杀死自己的天性，沉睡的记忆，注定会被充满斗志的同类唤起，这个人就是向萌萌。

或许萧洒说得有道理吧，但这些话对她来说过于深奥了，在她脑子里浅浅转了一圈就离去了。她只知道人们非常喜欢她，连GasaLine平台都闻风而来，他们想跟她签约，跟平台合作，让她打下一场比赛。

她装作非常为难地说要想一想。

但一离开他们她心中的狂喜就无法抑制了，直接跑到润星旁边最大的商场，她从这儿路过了无数次但从未进过，这种高贵的商场从来都不是属于她的地方，但现在她得给自己买点什么。买点什么呢？她从商场一楼逛到七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买，一时之间她实在想不出该给自己买点什么。

她签了约，给GasaLine打了比赛。一开始以为只是一场，结果一连打了三场，三场比赛的NPC都没有飞龙厉害，她靠十字固绝招三场连胜。曾经最不擅长的地面技变成了她的绝招，似乎没有理由不感到那么一点骄傲。她的比赛视频挂在GasaLine首页宣传了好几天，她的名气向游戏迷中再进一步，红得更彻底了一点。她长着一张跟格斗完全不搭调的邻家小女生的脸，眉眼寡淡，放在人群中并不出挑，本以为那些观众只会记住她格斗的样子，但现在她穿着最人畜无害的裙子走在街上都会被人认出来：

“呀！你不就是那个格斗明星吗？”

她学会了戴上墨镜再出门。

还有钱，她从未拥有过如此多的钱，和GasaLine平台签约的第一场比赛打完，五十万直接打到了她的账户上。没有任何手续，不用缴纳任何税款，GasaLine已经搞定了一切，账户前的数字跳动，就这么多了一个突兀的5，把其他数字都远远甩在了后面。

她早已做好了长期贫穷生活的准备，现在不由自问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挣到这么多钱，然后想起了萧洒。

“我该给你多少钱？按照惯例来说给经纪人兼教练10%？”她问他。

他摇了摇头：“多带我吃几顿好的。”

“你……不要钱？”

“你也该攒点钱了，先攒着吧，等赚到500万的时候给我。”萧洒说。

“我怎么可能赚到500万？”她觉得有点好笑。

“我们时代最好的女格斗选手为什么不能赚到500万？你看那些做游戏的傻逼哪个不赚的贪满钵满的。”他反问。

她咧嘴一笑。

跟向萌萌同时走红的还有《上海战记》。作为萧瑟野心大作的第一部，现在游戏仅开放了上海地图，依靠向萌萌曝光后本地玩家的疯狂追捧，整个游戏的下载量马上冲到了周热榜的第一名。一到休息日，上海多条主干道边黑压压全是人，人们戴着帽子背着背包全副武装，沿途寻找战斗点，随时准备跟虚拟对手扭打成一团。坐标库里的战斗点也已经出现了重复，许多人守在一个战斗点旁排队等候NPC刷新，自动围成一个圈给先行战斗的玩家鼓劲加油。许多外地玩家坐着胶囊列车赶赴上海，在高速公路上驱车而来的玩家甚至造成了交通拥堵。

最后警察都出动了，以非法集会为理由驱散人群，勒令形意公司尽快修改游戏的NPC投放地点，疏导人流。

萧瑟本以为游戏不温不火，还因为游戏设计上的分歧跟蛙总起了争执，到最后他也没有妥协，所以平台也就没有集中资源给推广，看来是要和这个平台大部分游戏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平静。他颇是哀叹了一阵，最后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开始跟人讨论新游的点子。所以他被人告知游戏上了《超级冲冲冲》的时候觉得这就是个笑话，坚决不肯相信。但几天后他亲眼在GasaLine的首页直播中看到了向萌萌的比赛，他在办公室狂叫，简直要掀翻屋顶。那时他就重新召集团队开始了新版本的打磨，包括之后游戏人数过多造成的战斗点重复，在接到警告后的第二天就发布了修改后的新版本，补上了游戏刷新机制的漏洞，还修复了一大堆BUG。游戏品质的提升得以让更多玩家顺利涌入游戏。

向萌萌和《上海战记》一起被推向了风口浪尖。《上海战记》游戏数据节节攀升，而她以无限激情继续着战斗，始终保持着整个游戏击杀榜的第一。

GasaLine平台举办了一个高端酒会，向萌萌和萧瑟都受邀参加。

入场后，蛙总缓缓举杯，说想把《上海战记》打造成下一款主推游戏，位置堪比《幻境》。而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还有真人联赛，以及围绕联赛的整个产业链。这可少不了向萌萌，她是首屈一指的明星选手，他们希望她能全程参与联赛，为此不惜奉上一份更加优渥的合作协议。

向萌萌和萧瑟坐在一块，在一众大佬之间频频点头，保持微笑，也没发表什么实质性的意见。

等到一个两人都闲下来的空隙，她偷偷问萧瑟：“这是真的吗？他们会在《上海战记》上花费资源吗？会反悔吗？”

“怎么会反悔呢，他们巴不得我们当场应允。GasaLine平台自《幻境》之后也一直在寻找有潜力的游戏大作。但现在的市场上就是一泡污。他们除了《上海战记》也没什么别的好推了，你和我一样，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向萌萌点点头，兴奋而不安的心稍稍平息，忽然注意到对面一张熟悉的面孔，白皙的面庞和小眯眯眼睛。没错，核桃是一家职业游戏玩家经纪公司的老板，跟GasaLine合作紧密，他也来掺和一脚，这很合理。

他手里拿着一杯酒，紧盯着正在滔滔不绝的GasaLine的老板蛙总，听他发表那番游戏从虚拟走向现实的高见。她却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忽略自己。

她已经是明星级的游戏玩家了，经过了无数镜头洗礼和大场面，从千万观众的注视下走出来，她已经快忘记慌张的滋味了。她不再是那个被他气得掉头就跑的小姑娘了，但她也完全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淡定，她的脸上秋水无痕，心却狂跳不已。

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就轻轻地转过身去。

“你好。”一个沉稳的男中音。

向萌萌抬起头，发现是一个没有见过的中年男人，又高又壮，脖子上都是肌肉，剃着一个大光头，比她看起来更像是个搏击选手。但能来这里的，不是GasaLine的高层，就是游戏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便笑着回应：

“你好，我是向萌萌。”

“果然不错，比在镜头前还要坚强。我想很多人会误会你是个柔弱的小姑娘，但你的心中却充满力量。而且，那是一种叛逆的力量。”

她好奇地打量对方，他没有回以自我介绍，却在窥探她的内心，她就干脆自己问了：

“请问您是？”

“我叫赵启斌。”对方举起酒杯微微晃动杯中的红酒，然后掉头走了。

向萌萌觉得满头雾水，就找到萧瑟，问他刚才那个大叔是谁。

“那个光头？”萧瑟满场打望，却没有看到那个人。

“刚才还在这儿的……”向萌萌也找不到那人：“哦，我记得他的名字，叫什么赵什么宾。”

“赵启斌？”萧瑟狐疑地说，“你确定吗？GasaLine的老总，一把手，今天的嘉宾名单上可没有他。”

“啊？”向萌萌不太能确定：“好像是这个名字……也可能我记错了。”她想不通GasaLine平台最大的老板有什么理由来跟自己没头没脑打这么个招呼，只可能是自己记错了。

酒会还没完全结束，人群还没全散，她就先行离开，还没走出会场就收到了一条消息，一条好友添加申请，名字是“核桃”。她一路都没有理会，搭胶囊列车回家，到家后还是忍不住用目光注视了那个“同意”。

他马上发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她没有回复。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依然没有做好跟他说话的准备。她眨了一下眼，关掉对话框，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要去训练。

即使在最密集地参加各种社交活动的一周里她都没有放弃训练。她记得她在形意公司的遭遇，她牢牢记得，她是因为打赢了比赛才获得了这一切，如果要在真人联赛中跟人搏斗，她就要变得更加强壮，才能继续获得没有争议的胜利。

她跟萧洒重新约定了训练时间，手头现在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她希望有更灵活的训练时间。一周内最少训练三次，提前约定好时间就行，比如现在，她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过去找他。

在拿到钱之后的第二天她就开始寻找新的住处，暗无天日的“穿梭”从来不是她希望常驻之地，只是她在这个城市暂时的落脚处。现在她搬到了一处环境好得多的高档小区，租了一套通透、干净的小房子，在地面上六层，两室一厅，房屋宽敞，通风良好，还有真正的窗子。她想说服萧洒也搬过去，就住在她隔壁，房租她来付，他只要继续陪她训练就好了，但他宁死不从。

“我已经习惯了这里，我只属于这里。”他说。

这是一句让她非常窝火的话，她总觉得自己能变得更好，而她靠着自己孜孜不倦的努力已经大大改善了生活。但萧洒凭什么总说自己不行呢？他靠自己的搏击才华完全也可以做到。即使他因为晕3D不能直接去打《上海战记》，也完全可以去指导其他的玩家，甚至组织一个培训班。毕竟《上海战记》现在如此火爆，像他这样的人哪里都缺。但他却说自己只是业余教教她，没兴趣完全变成一个游戏训练师。

他是如此顽固，她跟他说了好几次都败下阵来，从来不碰这个话题。

现在向萌萌已经是一个走在路上得戴着墨镜的明星玩家了，还得回萧洒那个破旧的屋子里去练拳，每周三次，还好他们住得不远。

在这个屋子里她仍然是她，他仍然是他，她老老实实地跑圈，打沙袋，在地上他添置的破垫子上练习整套地面技术，仿佛将外界的喧嚣都屏蔽了。她满怀感激地领受着这份宁静，做完今天的训练任务，带走满身的酸痛像带走一份礼物。

但萧洒话讲得越来越少，在一边抱着拳偶尔哼哼两句，向萌萌觉得今天的他有点奇怪。

“最近怎么样？”她去他楼上的卫生间冲完澡，换好衣服，看他还在原地规整东西，她没有像平时那样转身就走，继续去忙其他事情，而是停了下来，跟他聊聊天。

“挺好的。”他淡淡地说，把那块破垫子拉起来，竖在墙角。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

他终于又开口了，“我有时候觉得，如果人们那么喜欢看格斗，把形意拳馆改成一个综合格斗馆，教他们打游戏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心里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萧洒喜欢好朋友之间的哥们意气，却从不肯委屈自己做真正的生意。开起来一个拳馆需要他去碰那些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每一件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一座大山，他做不到的。

但她还是说：“当然可以试试。”

他望向她，眼睛里好像亮起了一点光，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那让她有点想靠近又有点害怕，因为这里面似乎有一些对她的其他希冀。她几乎要挪开眼光避开他的眼睛了，但他很快就自动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继续摆弄起那块破垫子。

她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