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适应新规则
原来成为整个公司最好的测试员并非一件困难的事。因为自从向萌萌加入了这家公司,他们就停止了测试员的招募。
“员工贵精不在多,我们有最优秀的人就够了。”萧瑟说。
但她觉得这只是他疯狂压榨员工的一个借口。加入形意一个月之后,她很快熟悉了这里的工作节奏。整个游戏行业收入如哗哗流水,但压力也极大,有再好的现金流供养着也没用,整个行业的疯狂节奏和高昂的研发费用推着所有游戏工作室高速向前跑,形意也无法幸免。何况还有来自金主GasaLine平台的压力,这个世界上盈利最多的游戏公司可不是靠做慈善发家的。
整个《上海战记》团队一直处于极速运转中,三天一个小版本两周一个大版本的疯狂速率进行着迭代。但公司又招不起或者说不愿招更多人,更小的团队更有凝聚力也更有效率地向前滚动着,所以基本上每个人都干了好几个人的活。
但作为测试员的向萌萌还好,虽然预计到之后会有巨量的活儿,但现在还在研发的初级阶段,她的压力还没那么大,还处于一种工作的适应期,以及,领到工资的幸福的适应期。
她在“穿梭”的日租改成了月租,光二给她算了优惠价,一个月只收2000块。这样她3500块的工资交完房租还剩下1500块,精打细算也能花一个月。
但她已经觉得很幸福了,手里的每一块钱都是自己挣来的,滋味就特别甜美。虽然现在住在黑黝黝的地下,比起住在湖镇的宽敞的小楼里,每天做什么都要跟父母报备被紧紧管着,却有一种别样的自由味道。
以前以为会很枯燥的工作,其实也有一种异样的乐趣。《上海战纪》才刚刚起步,所有人都扑在研发工作室里拼命工作。
游戏的设计流程是这样的,复杂的程序工程起源于游戏策划们脑子里的点子。这些人一大半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大呼小叫,美其名曰开会讨论。等他们钻出会议室,就会在座位上埋头苦干好几天,把游戏的具体方案做出来以后程序员会继续埋头苦干好几天。几天以后,新版本做好了,不管是修改了战斗参数还是增加了NPC角色还是改了修改了场景,一律交给萌萌手里测试。
她从来没有被邀请参加那些会议过,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座位上,在巨大的显示屏上东点西看,浏览各种资讯。偶尔在他们从会议室里出来的时候抬头观察一下情形,从他们讲话声音的高低可以预判出后续版本的修改的幅度,一个正相关。
如果是遇到特殊的情况,GasaLine平台的老板来视察,那就更是鸡飞狗跳。
“都是些形式主义的东西。”萧瑟对此嗤之以鼻,但临到老板过来前,又焦虑地在工位各处转来转去,或者随机地交过去一些员工,让他们展示手头正在赶的活儿,搞得大家头上都好像顶了一片阴云,压力山大。
等人家真的过来了,平时热闹非凡的大厅一下子安静得只剩主机风扇的嗡嗡转动之声。GasaLine平台的老板叫蛙总,是个四十几岁的大叔,是GasaLine平台分管这一块的副总。按说他手下应该有几十上百个游戏项目,但他好像对《上海战记》特别上心,每个月总要来一两回,亲自关心关心。
当他和萧瑟一起走过大厅,总是在这儿洒下一片欢快的笑声,看到什么他都说好好好,绝口不提一个意见。但向萌萌知道,他们一旦钻进了办公室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萧瑟的办公室跟隔壁全敞开式的体验室完全相反,是全封闭式的。但她有一次冒冒失失闯了进去——去给萧瑟送个在网上一块儿买的小玩意,他们平时关系还挺好。她匆匆忙忙去外面取了一趟快递,拆开包装,象征性敲了两下办公室的门就开门而入,反正萧瑟也没锁门。一进门她就感觉不对,整个房间里有一种紧张的超低气压,然后她看到蛙总站在办公桌一头,萧瑟站在另一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齐望向她。
“我……来送个快递,对不起,一会儿再过来。”她一边说一边往后退。
萧瑟只是摆了摆手:“嗯”。
向萌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出身生意人世家的她对这种利益关系有着天然的敏感。形意公司的现金流充足,现在倒不在乎GasaLine平台占的投资份额。但萧瑟希望新游戏成功发售,取得那种现象级的流行效果,依然离不开平台的支持。
整个GasaLine平台上有上万个游戏,始终暴露在玩家眼前的不超过几十个。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游戏平台上,绝大多数游戏都并不为人所知。即使品质优秀,在小圈子里为人所称道,放到更大的视角下观察,它们从推出到关闭运营都寂寂无名。推哪个游戏,不推哪个游戏,会被放在聚光灯之下还是故意雪藏,对开发者来说是天壤之别,是整个团队一年多甚至几年的心血会不会开花结果。生杀大权,莫过于此。
但从她观察到的情况来看,万事都有代价,争吵意味着他们有意见相左的时候。而蛙总再次哈哈欢笑着离开后常有新一轮的游戏修改,甚至会把刚刚做好的修改又改回之前的版本。把策划们重新叫回会议室的时候,萧瑟的脸经常看起来像苦瓜一样。
但不管是经过谁的意见谁的主意,终于确定下来的游戏新版本,都要交到向萌萌的手上测试。她拿着测试提交单扫上一眼,心里有数了,就钻进体验室,冲大猫——也就是坐在体验室角落里负责封版和调试的那个马尾男,打个招呼。
总是嘿嘿一笑:“放心吧,可以测了。”
经过她第一次面试时候被打伤的乌龙事件后大猫变得愈发小心,每次都要再三校正参数,才让萌萌上场实测。这种龟毛有好处,那之后他们再也没出过事儿。
向萌萌这个时候就在旁边蹦蹦跳跳地热身,等大猫把一个个有鼻子有眼已经颇成人形的对手调出来,跟它们厮打起来。
按照萧瑟定下的开发测试流程,新版本出来得由测试负责人——也就是萌萌把对打流程测一遍,项目组里其他的人才能体验,为了安全和规范流程等种种理由吧。但没有人理会这个流程。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游戏设计的热络讨论,以及日日夜夜的辛苦开发,每个人都想第一时间看到自己做出来的游戏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化。所以每次版本一发,大家纷纷私自发版,在办公大厅里直接投射出各种NPC,走出自己的座位亲自试打,人流充塞着大厅的走道。大家都在这种搏斗热潮中玩得不亦乐乎,萧瑟一开始还象征性地阻拦,后来终于放弃了,自己也加入了试玩大军。
但随着版本一个接一个的更迭,情况改变了。NPC们已经越来越难打,这些游戏策划和程序员们每天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练习搏击、磨练技艺,越来越多的人跟不上打不过了。大家终于坐回了工位,走道里变得空空荡荡。
这时候向萌萌总算找到了一点存在感。她在体验室测试NPC的时候,身边围的同事越来越多了。
“厉害!”
“真厉害!”
“猛爆了!”
这些夸奖简直让她脸红。大家都开始说那个测试妹子简直剽悍。平时她不太说话,工作间隙偶尔走到茶水间接水,围成一圈叽叽喳喳说话抽烟的程序员小哥立马安静下来,用简直是称得上敬畏的眼神望着她。
只有向萌萌自己知道,她为了保持跟NPC对战的游刃有余付出了多少。NPC越来越强,她那点儿在《幻境》里练出来的三脚猫功夫愈发不够用了,只能每天花上越来越多的时间来做练习。几乎每一天,她身上的那些擦伤、瘀伤都会新添上几道。这些小伤她根本不在意,这些只是这份让她还挺满意的工作附赠的一点小小不快。只是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渐渐入夏。越来越多的人换上了短袖,她还得穿着长袖长裤遮掩那些伤口,多少有点麻烦。
终于在一个周末,温度正式蹿到30度。她实在热得受不了了,换上短袖出门。她想去旧货市场淘一张桌子。这样她就可以坐在桌子前而不是床上来吃饭了,带来的眼镜投影仪也有地方安置。
她早就通过萧洒打听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家具旧货市场就在“穿梭”的楼上,负十八层。但她根本不敢一个人去,得找萧洒让他陪着。
在润星地下城住了快两个月,她慢慢知道了这栋共二十层的地下城寨里鱼龙混杂。许多异国人和本地贫民混居在一起,肤色各异,口音不同,据说其中有尼日利亚的王子、东欧的偷渡客、南亚的妓女、北非的避难者和吉卜赛的通灵者。许多人常年一言不发,依靠眼镜的口译功能用一口机械味儿十足的普通话跟人交流。他们长期居留的原因和目的都非常可疑,不乏非法入境和非法居留,在上海这座开放的大都市里能挣一点是一点。这些人在“穿梭”里还算守规矩,因为老板光二压得住场子。一旦离开了负二十层,哪怕是刚刚走出公寓大厅走进电梯,一些眼神都变得贼溜溜,让她浑身不舒服。
整座地下城主要由廉价旅馆、旧货市场和餐馆店铺组成。这是明面上的合法生意,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各种宗教场所、毒品交易点、窝赃销赃处、罪犯藏匿地点以及暗娼聚集地。地下十九层和二十层是旅馆。负二十层整层都是“穿梭”,以上海本地常住客和润星的各种店主为主。十九层是各种名目繁多的小旅馆,条件恶劣、价格低廉,接待各国各地的背包客比较多。十四到十八层是旧货市场,旧的电子产品、家具、衣服,每一层主要售卖的东西都不一样,共同点是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商铺,那儿也能找到最新款的眼镜和投影仪,来路暧昧不清。一到十二层主要是餐馆和日用品商店,各国来客带来了本地特色食品,而整栋大楼的运作也需要各种日用必需品供给,这个地下王国可以完全自给自足。其中,地下一层和地下二层白天还有挺多外来客来品尝美食,是最阳光的楼层。而地下十三层则是最黑暗的楼层,只有最凶悍的本地商户才会在那儿安营扎寨,那些传说中的强奸、抢劫、聚众斗殴都发生在这里,据说黑社会决斗都会挑在这里。向萌萌自然敬而远之。
这些楼层之间就靠地面的四部老旧的电梯运输往来。她从没独自离开过负二十层,每次和萧洒一起去其他楼层都算得上是次冒险。
“你手怎么了?”刚一见面,萧洒一眼就盯住了她的右手臂。
“没怎么……”她挺不好意思,直把手臂往身后藏。
萧洒伸手一捞,就抓住了那只手。她完全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手腕就被牢牢钳住了。
“你这伤得不轻啊。”萧洒来回翻看手臂,那上面新添的淤青叠着紫斑,胳膊尖也破了,潦草地盖着创口贴。萧洒拿手指戳着一处淤青。
向萌萌龇牙咧嘴。
“哪儿弄的?谁欺负你啦?”萧洒问。
“还能在哪儿……你介绍的工作呗,说是测试,实际就是去打架的,天天都要跟游戏角色打。我这条命要送在那了。”
“你还真坚持下来了?你一个小姑娘,把自己搞得一身伤。”
“不然呢,喝西北风去啊?”她感觉手腕上一松,赶紧把胳膊抽了回来。
“不错,还真有毅力。比我强。”
“那是。”
“三脚猫功夫不够看了吧?是不是打不过了?”
她赶紧点头,“现在勉强还能打,不过老是弄得一身伤,再过一阵真说不好了。”
“所以吧!我说啊!”萧洒抱着拳,盛气凌人地看着她。
“啊?”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给我当徒弟吧,学了我的真功夫,打游戏里那些小角色还不简单。”
说实话,这次向萌萌真的动心了。但她仔细打量着萧洒,看他起来还是一副介于开玩笑和认真之间的样子。
“我考虑一下。”她说。
“好,你慢慢考虑,给你买桌子的时间。”
她点点头,和他搭电梯去了楼上的旧货市场。在镶着金牙的印度老板的旧家具店里挑了一张竹制的书桌。老板家的小女儿,一个焦糖色肤色的胖乎乎的女娃娃爬在上面吮着大拇指,桌子摇摇晃晃,不太稳当,但正合适她量好的尺寸,能挤进那间狭小的屋子。
“多少钱?”
“两百元,良心价。”印度老板的普通话十分标准。
“五十。”
“成交!”
萧洒看着他们如此爽快的交易过程,目瞪口呆,转眼之间向萌萌的眼镜里就发出了转账的叮当之声。印度老板把小女孩抱下书桌,孩子发出震耳欲聋地哭声对爸爸又踢又打。萧洒扛起小书桌就跑,感觉顶着巨大压力帮她搬进电梯搬回家。
向萌萌看着他把书桌安放在那扇小小的窗下,十分开心。
“完美!”她拍着手。
“不对,有桌子没椅子,你怎么坐啊?”萧洒左右看了看。
“好像是,怎么忘了买椅子……”
“没关系,你等等我。”萧洒打开房门出去了,过了一会,一张沙发从门外挤了进来。
“搭把手呀你,卡住了!”萧洒说。
她赶紧过去,抓住沙发伸进门里的一只扶手。两个人一个拽一个拉,终于把那张破破烂烂的单人皮沙发给弄进了屋子。
萧洒把沙发抬到窗下,把桌子挪到了沙发前面。
“怎么样?”他问。
她打量了一下这个组合,暗红色的假皮沙发处处开裂露出内里黑黑的海绵,但坐上去应该还是算舒服吧。
“完美!”她再次拍着手说。
“不错吧,我从走廊上推过来的。光二竟会搞些没用的,放走廊上也没人坐,给你坐多好。”
她连连点头,“不错,不错,省了买椅子的钱。”
她从口袋里掏出微型投影仪,一个方方正正的扁盒子,放在桌子上,空气中投射出水波荡漾的待机图案。
萧洒马上抗议:
“我受不了这些个虚拟影像,别放了。桌子的事搞定了。你考虑好了没有。”
他往皮沙发上重重一坐,“要不要拜入我萧式形意门下,进我们萧氏武馆深造?”
“萧式武馆是什么?你什么时候开了武馆。”她还是搞不懂这是不是真话。
“你要是同意拜师,我就带你去武馆举行正式仪式。我们萧氏形意也是名门正派,传承仪式讲究着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萧洒一本正经。
“好……吧,那就拜师吧。”她有点好奇,不过最主要还是感谢他帮忙搬回了桌子,还找到了这么一张好沙发,就陪他演完这出吧。
“甚好,跟我来!”萧洒从沙发上弹起,推门就走。
她赶紧带上门,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