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场间救急
那天晚上,向萌萌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湖镇,阳光洒满了每一个角落。她从家里走出来,朝环绕耳海的湖滨路走。走着走着,雪落了下来,片刻之间,就落白了整个世界。
湖镇温暖干燥,阳气充沛,打她记事起下雪的日子屈指可数,只有沧山顶上常年积着雪。她打量着这个晶莹剔透的世界,忽然感到手上一暖,一转头,发现是核桃。他牵着她的手,眯起那双小小的眯眯眼注视着她,看起来那么温柔。
他们对视了一会,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轻轻牵着手往前走。雪花依然在落下,她却感觉手上一松,那一点温暖消失了,再看身边,核桃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她惊慌失措,忽然就被这冰雪世界的寒冷击中了,那寒冷变成极寒,渐入骨髓,疼痛难当。
她冻醒了,身边一片漆黑,床单和被子像刚从冰柜里取出来一样,又冷又硬又潮。她把刚刚脱下的衣服又全部穿上,在床上蜷缩成一个问号,裹紧了被子,还是忍不住发抖。
核桃,这个她千方百计想赶出脑子的男人在这个夜里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来了又走了。他们分开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太快了。
她伸手摸出枕头下的眼镜戴上,她多么想和好朋友常青说说话,她想说:“青青……我害怕……”
但视界右上角赫然跳动着一行荧光数字:
03:46
她摘下眼镜,塞回枕头下面。只能算了,她伤心透顶,但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打扰别人的美梦,只能任眼泪静静地流。一直到哭累了,对寒冷也麻木了,她终于又睡着了。这一次她没做什么具体的梦,只有一波嘈杂的影像和随之而来的黑暗。迷糊中她醒过一次,睁开眼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光,又睡了过去。
给敲门声吵醒的时候,她已经浑身烧得像一块火炭,头痛欲裂。不要说应门了,她连问一声是谁的力气都没有。但那敲门声无比执着,邦邦邦邦,邦邦邦邦,响了又响,响了又响。
最后她还是挣扎着起来,踉跄着过去,摸索着开了门。
对面站着一个人,至于是谁,她就看不清楚了。她感觉所有东西的边界都模糊了,地板和房顶一起流动。她的腿发软,摇摇晃晃就要倒下去,失去重心前的一刻被那人抓住了。
“要死,这么烫。”那人说。
她被抱回床上,又缩进了被子。过了一会,被子变重了也变暖了,又过了一会,有人扶着她坐了起来,给喝了很热的水,喂下去几粒药,真苦啊。
喝水吃药后她感觉好多了,似乎热度马上就消退去一些,就又倒头睡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身上多了一条毛毯,烧完全退了,床边坐着萧洒,正拿着一本书在翻。
“看什么书呢?”
“武功秘籍。”他把书一合。
她仔细一看,书脊上分明写着“中年养生保健指南”,不禁笑出了声。
“你还发烧吗?笑成这个样子,肯定退烧了。”
“嗯,已经不发烧了。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我倒也不想,但也不能看我未来的徒弟病死呀……”
“谢谢你。”
“吃点东西?说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吃不下,先缓缓吧。”
“也行,那你慢慢缓,我出去活动活动,在这憋一天了,都没练功。”萧洒站起来,伸个懒腰,出去了。
她静静躺了一会,感觉力气在慢慢恢复,抬头望了一眼那个虚拟小窗,那儿是蓝得吓人的天空,看起来现在是白天。她又摸出了眼镜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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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白天,但那虚拟窗口实在做得粗糙,都没有傍晚的天空过度一下吗?算了,这可能已经这儿整个地下王国里最高科技的东西了。她胡思乱想了一阵,眼神却不由自主滑向了那个代表着游戏世界的发动机。现在它一动不动,不再用它的跳动让她心烦了。但看到它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她又有点失落,她的眼神来来回回,最后还是牢牢盯住,打开了它。她还有一件事想去做。
镜片缓缓落下,遮蔽所有的光亮,再次亮起的时候,又把她带回了虚拟世界中美丽的湖镇。
一下子脱离了虚弱的病体,她浑身放松,快快活活跌坐在地上。大葵花鹦鹉在空中扑棱扑棱,降落在她身前的草地上。
“朝伟,把所有跟核桃有关的影像记录打开。”
“乐意效劳。”
她面前升起了成百上千张图片:静止的、活动的,正面、背影,和她在一起的、单独的,在《幻境》华美如童话各种场景下,都有着同样一个男人——一个又白又斯文的眯眯眼男人,核桃。他穿着游戏中那王子般的衣服,那衣服显得那么可笑,身边还时常伴着一个穿着公主纱裙的她,真是太可笑了。
她之前想的是把这些全部删掉,抹去这个男人在生命中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抹掉这个污点,但她始终没有开口。这片影像的海洋中,两个人的脸上大多挂着笑,太刺眼了。
笑什么笑啊,她盯住一幅照片中的自己,那个她正和核桃肩并肩坐在一座悬崖上,面对着一轮夕阳,咧嘴微笑。
笑什么笑啊,你知不知道你身边的那个人根本不在全心地想着你,好像你想着他那样,你笑什么笑啊,这样很可笑你知不知道。
她这样狠狠地想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指向了那幅画面。
一瞬间,那幅画面就整个放大了,画里的世界重新展开成了一整个世界。时光倒流,她回到了那个断崖,,一切都很美,她身边那个眯眯眼的男人在轻轻松松哼着一首小调。
她触动了沉浸式影像记录。
她回头看看身后,是一群倒在地上的树人和人马怪兽,蹬着腿儿,翻着白眼,全都不中用了。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当时他们杀光了伏龙坡所有的怪兽,才赶在日落前登上了这片青峰森林外的最高峰,坐在那儿等着看那轮巨大的血日怎样坠入森林。
那情景太浪漫美好,于是她开启了影像记录,让这段时光停驻下来。
“萌萌你太厉害了,这么多怪都是你杀的。”核桃用手臂揽上她的肩膀。
“我只是善于打怪 ,没有你带路,我在山脚下就迷路了。”她甜甜蜜蜜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当时做过的动作就那样又做了出来,当时说过的话又那样说了出来,当时感觉过的他的发丝又感觉到了,她一边在心里抗拒一边产生了当时产生过的疑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柔软呢。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情。”他忽然说。
她等着他说下去。
“我想见你。”
“你要来湖镇了?”
“不,你来上海吧!我要把你打造成一个游戏明星,我已经想过很多次了,这事儿一定能成。”
“我?怎么可能,玩玩还可以……我不想靠这个工作,我从来没有工作过……”
“你当然可以,我就是给职业玩家做经纪人的,见过了太多太多人。他们不如你有天赋,但都在这一行大捞特捞。来吧,住在我家吧,其他的事情你全都不用操心,我们已经认识一年了,虽然只在游戏里见面,但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我太想见到你了,我想见见真实的你,你不想吗?”
萌萌害羞地推了核桃一下,他嘿嘿地笑了。
“我家很大,你会有自己的房间。”
“让我想一想吧。住在大理挺好的,我的家人和朋友也都在这里,但有时候我也想去外面看看,我经常会想,那些去外面闯荡的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不是我也应该去外面看看。没错,打游戏,跟你打游戏也是我长这么大做过的最开心的事情,我好像从来没有因为其他事情这么起劲过。但要不要做一个职业玩家我还要想一想。”她认真地说。
“好,我等你想好。”核桃笑眯眯地说。
于是,他们又安静了下来,继续坐在那儿看夕阳。红色的太阳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坠落下去了,好像一个熟透了的柿子坠入森林,一群乌鸦追逐过去,它们一起消失在光亮中。从那时候起,她心中藏起了一个秘密。
影像播放结束了,她被猛地拽回了湖镇,满脸都是泪水。
她以为在见到了那样不堪的场景后,心中从此就只剩对那个男人的恨意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些她拼命想抵赖掉的美好会如此不容置疑地再次出现。
太残酷了。
这太残酷了。
朝伟很聪明,简直是太聪明了,这次它没有问她的意见,空气中只有它轻轻振翅的声音,那一片带着微笑的影像的海洋就那样消失了,悄无声息,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她闭上了眼睛,退出,退出,她在脑海中默念。
三秒钟之后,她从那个世界抽身而出,回到了床上。
败退的热度又打回来了,她把那层加盖的被子掀到了一边,还是热得受不了,一会儿就浑身是汗。至少现在不冷了,她安慰自己。
床头有一杯水,两颗药,她也不管那药是什么,拿起杯子就着水把药给喝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过了一会儿,热度又慢慢退去了,她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有人在门外喊:“我让光二帮我开个门,你别怕。”
萧洒的声音。
过了一会,她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说:“长进了,还知道自己吃药了。”
然后是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
过了一会,她的额头上搭了一只手,“不错,看来烧是退了。我削了一只苹果放在床头柜上,你饿了可以吃,还有热水和药,再发烧就再吃药。我先回了啊。”
然后啪啦,门给带上了。
自始至终,她一直紧紧闭着眼睛,躲在黑暗里。
第二天早上萧洒又来了,他发现水没了,药吃了,苹果只剩核了,而萌萌又发起了烧。“你不是我徒弟,你是我祖宗。没完没了了啊你。”萧洒又是找药,又是烧水,房间里有一只破暖壶,跟上海自来水是绝配,烧出来的水是一股古怪的水垢味。
她喝了一杯怪味热水,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过了好半天,终于又转过了身,忍不住开口了:
“我会不会死啊?”
“当然会了!”他在削苹果,头也不抬。
一阵沉默。
“但不是现在,人固有一死,或重于鸿毛,或轻于泰山,你要为了人民的利益而死,因为这点小病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萧洒挤眉弄眼地说。
她知道他在说笑话,可能是想逗她。但她心里的酸楚完全被这几句拙劣的笑话挡在了心里,憋了好几天的伤心终于爆发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着!”她叫道。
“好……活着……”
“我要留在上海,我想找他报仇!”
“他是谁?”
“核桃,核桃是坏蛋,说什么城里的人都思想开放,有好几个女朋友是正常的,还说我小心眼!”
“胡说八道,我也是城里人,怎么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呢。”
“你就是个骗子!为什么骗我来上海,我要回家!”
“这个骗子不是我啊,是他吧……病好了你看要不要跟我学拳再回家啊。”
“萧洒……我伤心……”
“我知道,嚎这么大声能不伤心嘛……”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我是不是太傻了?”
“人不上几次当哪能变聪明呢……”
“为什么之前说得那么好好的,什么都没有了!”
“废话嘛,骗子的话能信吗……”
“他为什么欺负我这么个小姑娘,我太可怜了!”
“你可不是什么小姑娘,我看你打拳的时候生猛得很啊,一点也不可怜。”
“我还是喜欢他,我还能再见到他吧,他会回心转意吗,他能只我喜欢我一个吗?”
“向萌萌,你特么的疯特了吧!人家甩了你还想倒贴。”萧洒好像生气了,终于抬起了头,把削好的苹果往床头柜上重重一放。
“那能怎么办嘛!”她又开始嚎啕大哭。
萧洒叹了一口气,把苹果拿了起来。
“吃苹果!”
她呆呆地接过苹果,啃了一口,不说话了。
萧洒不管她了,从怀里掏出那本破书,看了起来。
她麻木啃着那只又小又酸的苹果,过了一会,说:“我饿了……我想吃点好的,我想吃火腿炖鸡,带我吃火腿炖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