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训练营
失业以后第二天，向萌萌忽然在“穿梭”门口遇到了萧洒。这也太巧合了，在他们吵过架后的大半个月里，依然同住在一处公寓，却一次都没遇到过。
“辞职了？”他主动来问。
“是啊。”她说。现在她已经知道，萧瑟肯定跟他通过气了。
“接下来干什么？”
“还不知道。”她摇摇头。
“还有钱用吧？房租还付得下去吧？不会离开上海吧。”
“放心吧，你弟弟给了我一笔钱，他挺大方的。”她说，“这个城市很大，值得我慢慢看看，不是你说的吗？”
“那就好，真要走，还是得告诉我一声，不是师徒，还是朋友嘛。”
他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动作和萧瑟真像。
这算什么，和解吗？
他没再说些什么，也没有通报现在的生活，点了点头就走了，似乎还没有完全原谅她的无礼。这个向萌萌完全可以理解，他是只披着刺的刺猬，会记住柔软的地方被人戳过，然后就不再轻易卸下那身防御。
那之后，向萌萌又按照惯例看了看工作，面对茫茫招牌信息，没了应聘的冲动，只剩下茫然：
我到底想做什么？我又喜欢什么？
她想不清楚这个问题，就没有贸然动手。
那次浅浅地打过招呼之后，萧洒不再来找她，她也不好意思主动过去。她没有在上海交上其他朋友，就独自行走独自游荡，试着去跟这座浮华又魅力的城市交上朋友。
她搭胶囊列车去外滩，在宽阔的江岸走道边随意走走，江面平阔，能看到对面高楼的丛林，和这片森林中起舞的种种虚拟影像。巨大的“I LOVE SH”的字样在东方明珠顶部环绕旋转。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她在江滩人影稀疏的观景台上发呆，想到最多的却是自己的家乡，湖镇。
扒着江边的围栏看了一会，百无聊赖，再搭胶囊列车回家。
瘫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她一阵茫然，在这个又小又暗的屋子里，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家里的灯泡坏了，她都懒得去找光二修，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游戏？她想起了那些自己的邻居，偶尔路过那些棺材般的胶囊间她能隐约看着戴着眼镜的人在里面摇头晃脑，透过门缝也能看到他们瘫在眼镜后面呆呆的样子。
不，我不能跟他们一样。
但她还是打开了眼镜，她想起了《上海战记》，这个她在这座城市里留下的另一个牵挂。
浸入GasaLine平台，她让鹦鹉朝伟展开“游戏画报”，这是平台发行的游戏新闻，为全世界超过十亿的玩家提供最新的游戏发售情报。
她迅速在首页浏览了一会，按理说《上海战记》刚刚发售不久，又得平台关照，应该会在首页出现。但她在花花绿绿的游戏图标中来回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
她直接搜索了《上海战记》的名字，倒是找出来寥寥几篇宣传稿，证明它确实已经在一周前发售了。她的心沉了下去，这些说明游戏开局不利，完全没有达到萧瑟那种一炮而红的期待。虽然已经离开了形意，她还是希望自己全情付出过的项目有一个好的结局。
“帮我打开《上海战记》。”她对肩膀上的朝伟说。
一瞬间，眼前的沧山耳海消失了，她被甩回了现实世界，坐在硬邦邦的假皮沙发上，一片昏暗。
她的眼前腾起一阵散发着点点荧光的烟雾，烟雾汇集一处，成了人形。
这是一个白衣黑褂的老人，眼睛而放射出精光，颧骨高高的，寸头长须，脚踩黑布鞋。
他的周身依然散发出微光，显然是一个虚拟角色。她在之前的测试里从来没见过这个虚拟角色，看来萧瑟他们在最后一周里做的修改还真够多的。
老人四处望了望，似乎在观察周围的环境，然后离开我的沙发，朝大门那儿走了几步，在那儿他停了下来，摆出一个格斗架势，又缓缓收了起来。
“你这儿够小的啊。”
她惊讶于这个AI的真实细腻，回答道：“这是我住的地方，是小了点。”
“算啦，凑合练吧。”他冲她勾勾手：“离那么远干什么，难道怕我这个老头子，过来。”
她只好走过去。
一整个虚拟擂台的边界在我身边竖起。
“不要害怕，习武是为了自强，切磋是为了学习，第一次失败就是成功的开始。”他再次勾了勾手，非常儒雅地说：“你先。”
她学着老头子的样子摆出一个格斗式，稍微犹豫了下，就按照那套用熟了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混合拳法，一个直拳打过去。
老人一个侧身闪过，两拳齐发，打在她脖子下面，她好像过了电一样，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比赛还在继续，倒地并不是游戏的终止，非得一方失去反抗能力或者认输才可以，这两拳力道不大，她还想翻身再起。
老人紧跟上来，她已经爬起来了。
但在站稳之前，老人几拳又至，她赶紧双手抱头，先防住这几拳。
老人一阵猛攻，几下打在头上，几下打在身上，但力道都不重，她勉强扛了下来，觉得他力气越来越轻。便瞅准他出拳后的空当打出一记重拳。
老人躲闪不及，身子像一片在空中牵扯了几下的落叶，跌倒在地。
她可不想重复刚才老人的失误，片刻也不犹豫，扑到他身边，冲他脸上就是几拳，打得他直接用手在地上拍了好几下——认输了。
“叮——”。铃声敲响。
“胜利！TKO！”的字样在空中浮现。
她从老人身上跳开，他缓缓站了起来。
“后生可畏。”他长叹一声，作了个揖，和身边的虚拟围栏一起消失了。
NPC：虎头少保
战斗结果：胜利（TKO） 评分：86 获胜玩家数：1591 排名：76
一片说明文字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现在只有她，和我面前胜利的字样一起在这个空荡荡的小屋中，眼前是昏暗的虚拟窗口，上面是一片乌云。在这一刹那她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还活着，还得在这个城市里做些什么。
她的气色一天天好了起来，她把那张沙发奋力推出了自己的房间，复归原位。和萧洒家一样，那个小房间变得空空如也，而她每天都能够在这个房间里和NPC搏斗、练习。
困惑变少了，但没有消失。她困在上海，还是没有工作，没有爱人，远离家人，但和这座城市大部分沉迷于虚拟游戏的人不一样，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并非沉溺于虚拟游戏中。她每天出一趟门，与《上海战记》投放在各个固定地点的NPC去战斗。深达二十层的地下城里什么都有，很多在这儿沉迷于虚拟游戏的人可以几个月都不离开这儿，但她不喜欢这样，她默默战斗，比上班还要认真，她知道，自己找到了嵌进这座城市的口子。
顺风顺水战胜了几个NPC之后，她拿到了第十个NPC的首杀记录，但马上就被下一个NPC卡住了。她心里很清楚，这个打不过的NPC就是曾经在形意公司卡住她的BOSS，虽然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再也不是那副方头方脑的样子了，但一上手她就知道了：
该死，这么强！又打过不过了。
她尝试了好多次，每次都是失败。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那些三脚猫的功夫，只是占了提早接触游戏的便宜。要打败那些更厉害的对手，需要更厉害的功夫，需要时间，但她没法等，她作为这个游戏最厉害的玩家，甚至还要为游戏的花费操心。
GasaLine上的游戏有各种各样的收费方式，一次性购买，道具收费，或者时间付费。《上海战记》的收费方式比较复古，在免费试玩几次以后，每次挑战都要付费，致敬古老的街机游戏的投币制度。击败NPC可以获得少量游戏币，如果拿到首杀或者高分记录游戏币就更多一点。那可以兑换成虚拟货币，也就是货真价实的钱。以前打《幻境》的时候，向萌萌会和其他游戏玩家一起抢NPC的首杀或者刷高分记录，因为这个人气火爆的游戏奖金也极为可观。除了这种小的赏金猎人，《幻境》还养着一大批职业玩家，他们参加游戏开发商和各种游戏设备赞助商举办的大赛，上镜出名，赢取奖金，可以过得非常富足。所有这些都是高人气游戏的专属福利，《上海》人气寥落，奖金少得可怜，显然不在此之列。
她也曾自问，为什么还要打这么穷酸的游戏嗯？她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她天生喜欢搏击，可能是因为她在这个游戏投入了感情，可能是她心理变态，已经对轻松愉快的虚拟游戏产生了反感，反而宁愿带着伤痛去拼命，也不愿意和那些足不出户的人一样在眼镜后开心而麻木地活着。一场打斗，不论胜利和失败，在战斗的那一刻她都感觉无比接近活着。
她默默计算着日渐稀少的继续，省吃俭用，等待着找到NPC的漏洞，把这场游戏继续下去。这些日子又遇到了萧洒好几次，每次她都默默观察他的表情，直到他终于完全心平气和地和她打招呼了。她就约他去吃馄饨，她请客，还是在负二层，他乐呵呵地答应了。
他们开心地东拉西扯，似乎和好如初，说到开心处还要了二两白酒，只是向萌萌小心翼翼不提起学拳的事情。
“最近在干什么呢？几次看到你都匆匆忙忙出去回来。”
“打游戏呢。”
“什么游戏？还要出去打。”
“呃，《上海战记》，已经对外公测了。”
他只是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其他表情。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因为不是全虚拟游戏，所以不受那个玩家保护条例的限制，能做出真实的打击感。我从来没玩过这么好玩的游戏，就是玩得人太少了，不知道怎么回事，GasaLine平台也没做推广。”
“听说他们把整个游戏改得跟那些VR游戏没什么区别了？”
“没有。那种全虚拟的游戏我玩得太多了。”萌萌挠了挠头，“他们尽量保留了打斗的精髓，我没有玩过这么纯粹的游戏，当然有些收费项，买个道具，加个特效什么的，但对游戏的平衡性没什么影响，人家总得活着啊。”
萧洒默默不语，她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你觉得这样改好吗？”
“挺好的。我想萧瑟一定顶住了很大的压力。”
萧洒叹了口气：“可能这些游戏设计的新东西我是真的不懂了。”
他又喝了一口酒，过了一会慢慢说：“这些天我也在想一件事，你说我之前……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总活在过去？”
“人想要改变总是很难得。”她说。
“我怎么觉得对你来说没那么难？”
这下她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他问：“游戏打得顺利吗？”
“不顺利，之前打不过的NPC还是打不过。”她摇摇头。
“还想我教你吗？”
“想……你愿意吗？我还是想学实用的搏击技巧。”她鼓起勇气说。
“明天来找我，还是早上六点，我来教你点有用的。”
他举起小小的酒杯，她也举起来，“叮”，碰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萧氏武馆”找萧洒。
一个多月没有来这儿，她快要认不出来这个地方。
萧洒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在房顶上打了一个洞，挂上了一个大沙袋，还有梨球。屋角堆着拳套和哑铃，虽然破旧，但种类繁多，挺像回事的。墙上的照片和宝剑还在，但香案已经撤去了。
这里俨然她在视频中见过的MMA训练馆。
“今天不站桩了。先出去跑一圈，跑到长风公园再跑回来，注意呼吸和节奏，给你三十分钟。”他说。
等她呼哧呼哧跑步回来，一轮疯狂的训练才刚刚开始。拉伸、跳绳、打沙袋、举哑铃。刚刚休息十分钟，萧洒又开始教她拳击的基本动作。
“体能是综合格斗的基础，不同的选手却可以在此之上选择不同的风格类型。我想先拿拳击给你打底子，因为我看过你打拳的样子，比如柔韧性要求更高的地面技，你应该更适合这个。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你不是要学有用的吗，用拳击败对手会更好看，这个算有用的吗？”
他大概是想开她的玩笑，向萌萌却根本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兴奋上头，这些正是她想学的。一整个上午的耐心指导，细致讲解和示范，她在飞速吸收。
鬼知道他这么快的时间怎么就能教这些？之前不是死也不肯吗？
“不是要实用吗？不是要科学吗？现在满意了吗？”他几乎是得意洋洋地说：“来，出拳！打我的右拳！”
她奋力挥出一拳，却绵软无力地从萧洒的拳套边滑了过去，随即坐到地上，已经精疲力尽。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她一边喘气一边问。
“武术本就是相通的，一通百通。”他看了一眼她：“好吧，今天的训练结束，我们明天继续。”
她只有趴在水泥地面上气喘吁吁的份，实在是累坏了。
她知道，萧洒变了，他放弃了许多曾经坚守的东西，虽然在她看来那些东西自始至终就没有坚守的必要。至于他是怎么想通的，她真的不知道了。是跟萧瑟和《上海战记》有关，还是跟那次争吵有关，抑或是一个徒弟都不在身边的日子他终于被孤独教育了？
她不知道，很快也就无暇考虑这个问题了，每一天的训练耗尽了她的力气。现在已经不需要每天萧洒亲自来叫了，她自己就早早地过去。这和站桩不一样，每一天的进步都是实实在在的，她能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强壮，一天比一天感觉良好，汗水淹没了所有的疑虑，打败那些BOSS就在眼前。她把和萧洒的训练变成了生活的主旋律，其他一切都围绕它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