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被击倒的边缘
这对萧洒来说也绝非愉快的一天。
一大清早,他就哼着小曲在长风公园游荡。长风公园是一个挤在居民区之间的老牌公园。稍有些年纪的上海人都有着小时候过来郊游的记忆。但近年来上海这个巨型经济体越发膨胀,尤其是互联网和金融业两大支柱产业,在全球经济发展停滞不前的局面下异军突起,带着整座城市经济逆风上扬。这座古老城市中的传统商人——房地产商们也不甘落后,他们秉承着沪商精明又务实的传统美德,像老牛犁地一样孜孜不倦地运作,将旧城区推倒、填平、重建,让售价高昂的新楼盘拔地而起。几十年来随着魔都的崛起越发破败下去的贫民区则如疥疮一样,和城市的翻新建设打着游击战,不断转移到更边缘的区域,却又绝不肯被消灭。
而普陀区的长风公园一带像一块顽固的牛皮癣,至今仍是城市中心地带的贫民乐园,周围棚户区居民们的消遣好去处。
就是在这个疏于管理的公园中,这个草地被踩秃了、长椅脏兮兮、健身设施年久失修的小公园依然给穷人们带来着无尽的乐趣。吹拉弹唱嘎三胡之声不绝于耳,下至五六岁的孩童上至七八十岁的老爷爷老太太都在这儿消磨似乎永远消耗不尽的时间,在泥浆里打滚或是眉来眼去。反正大家都只是偶尔打打零工领领低保,生活的意义只在于存续,时间有的是。
萧洒正背着手在公园里的银锄湖边散步,边溜达边打量碧波微漾的湖水。他刚在家打完一套拳,算是做完了今天的功课,就这么走走,散散筋骨,边走边跟身边熟悉的老头老太太慢悠悠打招呼。不错不错今天出了太阳,也没起风,他心里乐悠悠地琢磨着就这么东晃西晃,消磨过去整个上午。
走到湖东南,他过石桥登上青枫岛,一看岛上围着好多人,呵!老孙头这儿摆着棋摊呢。他也凑过去一瞧,摆摊的老孙头还是老孙头,看棋的也还是那些闲汉,但摊头另一边坐着一个面生的小孩,他就站旁边看了起来。小孩初下得猛,但过了中盘连来几个失误,情势急转直下,最后仍是输了,撅着嘴交了老孙头五块钱。
萧洒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挤过去拍了一下小孩肩膀:“臭棋!刚才就走高吊马?就是这一招致败了,看你年纪小,正是学知识长本领的时候,下棋怎么不动脑子?”
萧洒唧唧呱呱对着小孩一通教育,也不管人家那嘴嘟得都能挂油瓶了,硬是把整盘棋揉碎了掰开了分析了一通,直说得旁边几个老头子都听不下去一边听昆曲去了,这才尽了兴闭了嘴。
结果他刚抬脚要走,就撞上一个铮光的脑门,他吸了口冷气,转身要溜,已经来不及了。
“萧洒!”光脑门的哥们走了过来。
“呀,光二!这儿遇上了!”萧洒拱手,换上惊喜表情,心中叫苦不迭,光二,是他长住的旅馆“穿梭”的房东。
“是啊,真巧,我刚来接我侄子,他今天周末不上课,来我这儿玩,来了就惦记着过来下棋,耗一早上了。”光二指指那个下棋的小男孩。
小男孩正在帮老孙头收拾残局,抬起头敷衍地朝萧洒笑了一下,嘴还撅着。
萧洒只好也尴尬地回他一笑。
“最近都没见着啊,在哪儿发财呢?”光二说。
“没发财没发财,就瞎逛。”萧洒心想:
当然没见了,那是因为我最近为了躲你连电梯都不敢坐一直走侧梯啊。
“抽根烟?”
“戒了。”
“唉。”光二叹了口气,萧洒知道要糟,不搭话。
果然,光二开口了:“不是我催你,还是房租那事儿,这都半年了……我们全家老小也就‘穿梭’这么一个活路,就为了你这事,你嫂子老骂我……”
“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萧洒哥,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现在活儿不好找,咱们这种人挣点钱不容易……知道您是大才,身上有功夫,但这几年不景气,人都玩游戏去了,学武的人少,日子难过。”光二说。
“一码归一码,都不容易,不说这个。”萧洒说。
“来一根来一根。”光二又递烟。
“真戒了。”萧洒摆摆手。
“那不打扰您发财,钱的事不要勉强,尽快就好。”光二说。
光二走了以后萧洒还是按捺住性子,在公园里又逛了一阵,但无论是大老陈的讲谈会还是美芬的昆曲小调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了。按老习惯他还得在这儿逛上一会再回去,但现在还逛个啥呀。
他走到公园外面,在衣服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那只许久不用的手机,还好,还能打开,他看着屏幕慢慢亮起,显示着还剩12%的电量。一个月前他把手机充电器弄丢了,总想着再去旧货市场淘一个,但总也没去。他只是非常偶尔地用一下手机,所以这个他唯一跟外界沟通的高科技产品支撑到了现在。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挺感谢那些互联网从业者的。手机这种东西几十年前的老古董早已经退出市场了,现在去二手市场淘个还能用的手机都不容易。但极信团队仍在兢兢业业做手机软件的版本维护,保持这个曾经最大的手机通信软件和眼镜的消息互通,可能是出于某种纪念情怀吧,他们现在是眼镜平台最大的通信软件开发商,想纪念这个手机上最初发家的软件。虽然萧洒也知道开发商很可能在某一天放弃维护升级,那意味着手机软件的彻底僵死,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该怎么办呢?就再次只靠面对面来跟人沟通,连手机也不用了,他一向想得很开。
现在是眼镜的天下,就像二十一世纪初是手机的天下一样。在医术高度发达的今天,过去那种改善眼神功能的眼镜已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人们提到“眼镜”指的就是那个虚拟世界的入口,人们随身必备的智能信息处理设备。
大部分眼镜通常肩负两种功能,当它像过去的书呆子的黑框眼镜或者酷姐儿的雷朋眼镜一样轻巧地架在人鼻梁上的时候,那是它的普通AR功能,它通过镜架上的3D投影仪和棱镜将虚拟画面投射在人的视网膜上(所以这种模式下眼镜其实只是一个没有镜片的架子),让虚拟和现实混合起来。所以你可以一边走路一边把工作邮件投射在眼前浏览,每一丝眼球的动作和手势都会被追踪下来和空中那片虚拟的邮件产生交互,而路人只能看到你眨了眨眼(你打开了邮件),你挥了挥手(你把邮件扔进了“老板的废话”的文件夹),却看不到你邮件的内容。当佩戴者唤醒眼镜的VR功能的时候,一整块遮光镜片从镜架上缓缓落下,在遮住的半张脸下,两块镜片显示屏上的基偶帧3D图片将完全取代人们眼前的真实世界。
镜架上的振动传感器会将声音经由颅骨传导声音,而鼻托不仅能感应眼镜的佩戴情况,还能通过嗅觉模拟器释放模拟嗅觉,让虚拟世界的体验更加真实。至于触觉设备那就多了。镜架上的3D摄影师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捕捉,精确到人的手指,但如果追求更高的精密度和触感,更多的人会给自己添上一件电容触感服。
在二十一世纪初,那还是手机王朝的末代统治时期,眼镜刚刚出现的时候还只是一堆鸡肋科技的堆砌。那时候你要是戴着这种蹩脚的玩意去参加聚会,会被其他人毫不留情地嘲笑并丢出去——大家都会觉得你是个脑子迂腐的窥私癖,这玩意也就摄像功能好用,但没人希望你对着他用。但随后的十年间,事情渐渐出现了变化。光学投影技术和石墨烯电池技术相继取得了突破,眼动轨迹分析和中英文语音识别紧随其后,硬件和软件领域的进步很快在消费级眼镜酷的程度上体现了出来。AR眼镜变得越来越轻薄,越来越多的潮人愿意戴着这玩意招摇过市。各种眼镜上运行的应用多了起来,包括眼镜厂商翘首以盼的杀手级应用——“此时此刻”直播间出现了。
人们开始习惯通过眼镜记录和分享所见所闻,各大商业节目也纷纷入驻,新鲜感和窥私欲面前,个人隐私渐渐出让,公共空间此时真正如其名字所言,大家都习惯了拍摄和被拍摄。
同时AR技术也在迅速发展,许多中小硬件厂商试图把两种设备融合起来:增强现实的和完全虚拟现实的,大多失败了,直到水果公司推出了“Key1”,这是真正第一把完全打开虚拟和现实阻隔之门的钥匙。它们用堪称艺术品的集成电路版完成了这个AR+VR眼镜的始祖,现在大多数眼镜都和2020年的“Key1”外形类似,是它更加轻薄色彩多变的子子孙孙。
而那之后,无数的虚拟实境技术制作的沉浸感无与伦比的游戏,无数让人身临其境的电影或者音乐现场,娱乐、刺激、便利,多少个亿的产业链,多少个人的维生饭碗,多少巨型商业体攀附其中而生,每个人都在现实和虚拟的世界中来来回回地穿梭,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就靠着眼镜这支钥匙:昂贵的隐形眼镜、运动眼镜、专业游戏眼镜、政府普发的基本款眼镜,各种各样的眼镜适合各种各样的人满足各种各样的需求,但总而言之都是眼镜。每个人都身处其中,算一算花费的时间,虚拟世界成了大多数人生活的重心。
但偏偏萧洒跟眼镜,跟那个世界完全绝缘,他有严重的虚拟视物眩晕症。也就是说,他不仅不能使用眼镜,那些全息投影的虚拟影像看多了也会头晕难忍。这是一种天生的缺陷,可能是由于任意一种感觉器官的异常:内耳、视神经,或者神经中枢,或者全部这些都有问题。问题过于复杂,无法定症,就更不要说医治了。但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被排斥于那个五光十色又让人头晕目眩的世界之外,生活在自己那个更低维的世界里。
此时的萧洒低下头,在那只手机屏幕上滑动一下,不过十几个人的联系人列表一下被他拉到了底部,他选中一只公鸡的头像,公鸡旁写着名字:萧瑟。
他笨拙地打出一串文字,发送出去。
你不是一直让我再回来看看吗,今天下午得空,我来转转。
公鸡头像晃了两下,直眨巴眼睛,回复来得很快。
好,古美路1308号漕河泾开发区腾飞大厦 1304号 公司新址
萧洒把手机揣进兜里,慢慢晃出公园,嘴里哼着刚从公园里听来的小调:
“因缘际会已至此……”
一会儿,他就晃到了最近的胶囊列车车站,一辆胶囊列车正从高高的密封轨道中疾速进站,只留下一阵模糊的光影,却又在下一秒像被施以魔法一样瞬间疾停。
整个轨道是真空的,而列车像飘浮在太空中的苹果一样不和轨道接触,通过磁力悬浮在空中。既不产生震动也无声音,却能以3000公里/小时的速度在城市间穿梭,这也是本时代的一大工程奇迹。胶囊列车蛛网式的车轨遍布上海,甚至和邻近的江浙几个城市相连,它超越了飞机、火车、汽车,成了人们出行最方便的交通工具。
萧洒身处人类史上最便利的交通工具身边,却极少出门,乘坐胶囊列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很不适应列车那飞快的速度,简直是眨眼之间就被带到了漕河泾站,他从还没坐热乎的座椅上站了起来,匆匆下车。
下了车,他没费什么事就靠一路寻觅路牌找到了那栋萧瑟所说的大楼,即使在高科技园区如林的大楼里,也是最簇新锃亮的。
太阳已在高楼间隐没,天色凉了下来,他的额头上却不知怎么的生了些汗,伸手擦了擦。
“总算来了,可真是稀客呀。”前台小姑娘刚一通报,萧瑟就迎了出来。
话倒说得很热情,萧洒打量着他——自己的亲生弟弟。每次看到这个弟弟,他就愈发感慨他和自己长得真是不像,要是完全不像倒也好了——但又有些像:他就像一个长散了的自己,形散神也散。像被人捂在怀里来回揣摩了好久似的,用得精熟了,也显旧。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他一边四下里看,一边拍了拍萧瑟的肩膀,算是打过招呼了:
“办公室越搬越大了。”
“之前那几个游戏上线了,游戏玩家数增长得不错,虽然收入情况一般,但GasaLine平台看中我们的潜力,投了一笔钱,就换这儿来了,地方大点儿。走,咱们看看现在的游戏去,上次你看的时候还是个Demo,现在已经是半成品了。你多看看,提提意见。”
萧瑟说完,停了下来,打量自己的哥哥:“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愿意回来,我们项目随时欢迎。要是还是不想回来,就按上次的方法,付你顾问费,日结。”
“谁说我要回来了,日结啊,现金。”萧洒眉头一皱。
萧瑟太知道他这个哥哥说话有多不中听了,没有回话,带着萧洒穿过办公大厅。
大厅里是一排排办公桌,容纳了约莫四五十个员工,每个人都紧紧盯着眼前的全息投影屏幕。那上面是长篇累牍的文档、飞速滚过的代码和悬在空中旋转的人物模型,几个小人伸胳膊蹬腿打成一团。萧洒稍微看了看就收回了目光,这种全息投影他也不能久看,久了头晕。
穿过这个大厅走到对面,萧瑟走进一扇玻璃墙壁的房间,他先推门进去,萧洒紧随其后。屋里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姑娘戴着一顶巨大的开发者用头盔站在房间中央,那头盔前落下的显示器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头盔拖着几根长长的电线,连接向屋子里靠走廊的一个角落,那儿有一个控制台,一个绑着高马尾的男人对着如镜的触摸屏点点按按。
“这是我们新建的游戏体验室。”萧瑟介绍道。
萧洒打量着屋子里新添的设备,屋顶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摄像头,每个镜头中央都闪着一圈红光。房间墙壁上大大小小的显示器上放映着游戏画面,还有高高低低的架子,放在上面的黑压压的机器正在嗡嗡嗡嗡地低吼。
这些“高科技”的东西他一向搞不明白,但又很清楚它们全都指向一类东西:眼镜、游戏、虚拟世界,和紧跟其后的晕眩。
萧洒嘴里一阵一阵发干。
“你休息一会吧,把测试头盔给萧洒大师戴上。”萧瑟对屋子中间那个姑娘说。
萧瑟的话没有毛病,这没毛病的话却让萧洒很不舒服。哪儿不舒服?是叫他大师还是问都不问他就要给他戴头盔?萧洒也搞不明白。
“谢谢 ,我自己来。”萧洒对那个姑娘说。然后接过眼镜,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戴上,但马上又摘了下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动作都没关吗!”他弯下了腰,气喘吁吁。
“哦哦对,”萧瑟冲控制台前的马尾男喊,“大猫,把游戏动作暂停一下,咱们的大师晕3D,让他好好看看定格场景。”
萧洒觉得这话也不太好听,话里话外都像在嘲笑自己,尤其是“晕3D”这三个字。没错,这是实情,但他怎么就这么不爱听这话从萧瑟嘴里说出来呢。算了算了,萧洒现在也懒得跟他计较。
叫大猫的马尾男伸手比了个“OK”,萧洒再次戴上了眼镜。
这一次,他站那儿仔仔细细看了起来,好一会没有说话。
“怎么样怎么样,感觉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萧瑟问。
萧洒又沉默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这个……哪儿哪儿都是问题啊!”
“你说好要放点真东西进去,那就正正规规按照老传统来,像你这么敷衍还不如别弄。第一件,起范儿的姿势就不对,手怎么能这么摆呢?衣服的形制也不对,你小时候也看过咱爷爷那衣服吧,练功的对襟褂哪能弄琵琶扣?开馆授拳就得讲究,别以为弄游戏里就可以瞎糊弄人了。还有你这个,你这个后面搭的房子,这是武馆么,怎么看怎么别扭 ,仔细一瞧,这大门,这柱子,这悬梁,哪儿有这种制式……”
“行行行,这都是小问题,我们的设计师也不能天天考据去了,与时俱进嘛。你看看这游戏打击感呢?”萧洒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打击感?那得打起来才知道。”
“那你打打?”
“它都不动,怎么打?”
“动了你又晕。”
“你什么意思?”萧洒马上说。
“行行,你继续看吧,就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随您心意。”
“这怎么能算细枝末节?你把这武馆建成啥样了?匾额蓝底金字,你这纯粹胡来一气。我看你就是太不讲究,打小就这样,不碰还好,稍微给你碰碰,咱们萧家的东西都得折你手上。”
“好好,折我手上,都像你这样,不折你手上。”萧瑟注意到房间里两个员工都竖起了耳朵,听自己老板挨训听得入迷,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什么叫我这样?”
“还用我说?”萧瑟忍了一下,还是没咽下一口气:
“你除了练拳不就一闲散游民吗?跑这儿跟我指手画脚的。”
“你小子!白眼狼!这个项目刚开始的时候谁一手一脚帮你谋划的。”萧洒拽下头盔。
“但你现在能帮得上已经越来越少,脾气倒越发越多,我看我是伺候不起了。”萧瑟面无表情。他就是这样,话说得越难听人看起来就越发冷静。
“你伺候不起,我还不伺候呢!告辞!”萧洒把头盔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慢走啊您哪——”萧瑟在后面拉着嗓子喊。
走出那栋闪闪发光的大厦,再次来到胶囊列车的闸机口,萧洒才想起自己已经身无分文:他最后的三块钱在刚才搭车的时候已经花光了。而他此行的目的,是来挣顾问费。
闸机口边人流进进出出,闪闪发光的金币从他们的脑袋上跳入闸机里,还有“叮叮”的音效,这是从眼镜里的电子货币账户里自动扣掉车钱的全息动画。眼镜里的虚拟货币和实体的钱是完全对等的,甚至游戏里的通用货币和现实世界里的钱也只是一个汇率关系,偶有浮动,基本稳定,虚拟和现实完全打通,多么方便。但萧洒不用眼镜,眼镜里自然分文没有。他只用现金,这玩意虽然用的人越来越少,还没有停止发行。他最后掏了一遍上衣和裤子口袋,仍然空空如也,终于彻底绝望,知道只能走回去了。
临走前他最后望了一眼闸机,忽然发现最旁边的入闸口的旋转闸门上装饰着红色的丝带。而闸门之上有一块全息投影的广告牌。这块广告牌还比较老实,没有任何闪烁跳动不休的元素,于是萧洒走过去眯着眼睛忍着头晕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热烈庆祝上海新天地商区成立50周年!乘坐胶囊列车至新天地站全天免费!
由此入闸
萧洒迅速盘算开了,他住的地方在镇坪路,从漕河泾这个上海西南角出发,起码要走10公里,如果坐到新天地再过去,可以节省一半路程。
于是他走进了那道闸门。通过的一瞬间,那只塞在上衣口袋里从来不用的眼镜“滴”地叫了一声,表示被这位特殊乘客登记在案。
胶囊快车依然行动如风,两个车站间停过,须臾之间便快到新天地了。车还没在新天地站停稳,萧洒的眼镜就在他的口袋里“滴滴滴滴”响成一片,提醒这位特殊乘客不能继续再蹭车了。他赶快在全车厢乘客的注目礼下走出了列车。
车站外天已经蒙蒙地黑了下来。刚入春,天黑很早,他可不想等夜凉透了才到家,就赶快往回赶路。从车站边抄近路,从一条窄小的巷子往新天地广场穿。这条无名的街巷挤满了小吃店,现在正是饭点,馄饨汤和油饼锅热腾腾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只凑合了一顿早饭的萧洒忍不住又摸了摸口袋,依然空空如也。但这儿的店他不熟,不能像家旁边的店一样抹开面子赊一点,他只能咽下口水,继续赶路。
“萧洒啊萧洒,这下你可不潇洒了吧。”他自嘲着,在这小肠一样弯弯绕绕的小巷中穿行。地上淤积着脏不溜丢的污水还不时洒到他的裤腿上,而端着塑料碗边走边往嘴里扒拉的孩子还差点把他撞个正着。那孩子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吸溜声特别的大,一定很好吃。
萧瑟这孙子,现在正吃香的喝辣的了吧,他忍不住想。但其实心里也清楚,那孙子做游戏天天忙得跟狗一样,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拐过一个弯儿他又忍不住开始想别的:如果对一个东西的坚持执拗到了连房都住不了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这还真的有意义吗?自己究竟是把教武当成了个借口还是真的喜欢这一行?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他就这么想着,走着,走到了新天地广场前,他得穿过这片商区继续向前。
要问整个上海这些花样翻新的商区中哪一个最叫他讨厌,那一定就是新天地了。这片已经有五十年历史的经典商区是十九世纪的旧式建筑改造而成的。那些石库门老房子至今已经有一百多岁。虽然那些建筑之上的商铺、招牌、店主和消费的人群不断翻新,但那些老建筑称得上是守旧如旧。这让他想起刚来上海时候生活过的杨浦区的街巷里弄,那片亲切的乐园已经被完全推平,建起了连片高楼的金融和互联网商业街区。没有产权因而拿不到拆迁费也住不起那些新房子的老街坊们只能迁往郊区的贫民区,或者市中心的地下聚居地。
魔都从来没有说拒绝穷人们的入侵是真,但高昂的房价和凌厉的眼光不断驱逐着穷人们也是真。对普通人来说,是普通的压力。对敏感的萧洒来说,不异于鞭刑。
正是因为熟悉而亲切,却眼睁睁看着人们在这些石库门老建筑间加上了各种声影光的怪物们,把这里改造成了普通人难以问津的高档商场,才让他特别讨厌这里。
他甚至不愿意和那些衣着簇新,拎着大包小包,脸上富足快乐的人们走到一处。他打算从这商区外面的小路绕过去。
他走到商区前的小广场,绕向小路前看到这儿有大树还有石桌石凳,人不多,凳子大多空着,只坐着一个年轻女孩。他就停下来,挑了个凳子坐下。
凳子边有一支被丢弃的打火机,他差点给踩着。捡起来打了一下,竟然还有火。他便从耳朵后面取下一支压扁的香烟,这是最后一支。他抻了抻那支无精打采的香烟,拿打火机点上。
他深深吸入又吐出一口烟,一边想着,回去怎么搪塞光二呢?也确实不太好搪塞,人家一家子也不好过。还是得找那几个不争气的徒弟借点儿吧。找谁借……孔方?他有钱,但他肯定能找一堆理由推脱……那还有谁……老朱?老张?不行,他们也是穷鬼……
他正思忖着,旁边那个安静坐着的女孩忽然腾地站起来。萧洒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一番,发现女孩被AR眼镜遮着半张脸,双眼紧闭,眉头紧蹙,显然正沉迷在眼镜后面的世界。
他又看到了她脚边的背包和行李箱,有点儿担心。这也太不小心了吧,就不担心给路人偷了去?这阵担心取代了他心中焦灼的忧虑,让他暂时可以替别人着急。
女孩忽然向前迈了两步。萧洒又吓了一跳,怕她再往前该撞着树了。但女孩停了下来,向前挥了一拳,停了一会,两手生风又是两拳,末了,举腿一记正蹬,停了下来,呼呼喘气。
萧洒看得呆住了。
过了一会,女孩好像大梦初醒,一把摘下眼镜,呆在原地。
萧洒手中的烟已经烧到了手,他赶紧把烟蒂一扔,叫了出来:“哇,好身手啊!”
女孩疑惑地看了过来,萧洒知道,他正背向光线,完全藏在阴影之中,人家看不清自己的脸。
这时候,新天地巨大的报时钟缓缓敲响。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足足八下。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后一瞬间光芒大盛,亮如白昼。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一定是那个新天地成立五十周年庆典的虚拟形象在这一瞬间盛放了。在那片熠熠的光辉下,他也看清了对面这个女孩的脸,那上面,各种复杂的情绪交集一片:惊恐、愤怒、委屈,但最后看着他,变成了一点儿好奇。
“认识一下,我叫萧洒。”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