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下格斗场

向萌萌盯着对面那张脸，朴实的单眼皮看起来挺诚恳。

“潇洒？潇洒走一回的潇洒？”她问。

“萧何的萧，潇洒走一回的洒。”

实在是太奇怪了，这名字……向萌萌想着。

叫萧洒的男人合掌作了个揖，更加郑重地说了一遍：

“在下，萧洒。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向萌萌也学他那样回了个礼：“在下，向萌萌。你可以叫我萌萌。”

他极为夸张地笑了起来，脸上本来看不出皱纹，这下子全跑了出来，皱成一朵花。向萌萌猜他是在笑自己回礼的样子。这有什么好笑的，她不在乎，现在她什么都不在乎。

“你的包和行李箱就这么扔着，也不怕丢了，你可拿好了。”

“谢谢。”

萌萌背起背包，拉起箱子，想走。一时之间却没有明白过来该去哪儿，又愣住了。晚上住哪儿是个问题，都这么晚了，上哪儿找呀。

“以前没学过功夫？”萧洒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没有。”萌萌茫然地摇头。

“刚才那两下子很不错。”他夸赞。

看着萌萌还是一脸疑惑，萧洒伸手比划了几下，三拳一踹。萌萌终于看明白了，看来刚才自己在游戏里的动作，不仅在现实中真的使了出来，还被他看到了。

“这几下子虽无甚章法，但用劲行云流水，自然不滞，虎虎生风，实属不赖。虽无套路却自然流畅，拳下生风。”

萌萌完全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我看你是个可造之材，有心收你为徒，跟我学拳吧。”萧洒诚挚地说。

萌萌终于反应过来，亏她差点被一通术语侃晕，原来这是个推销员，大城市花样太多了。

“对不起，我没有兴趣，我刚来上海，明天就要走……”她转身想走，虽然还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但先摆脱这个奇怪的推销员总没错。

“唉，姑娘，姑娘，别走啊。”他追了上来：“我又不是给培训班拉客的，你怕什么，我是个拳师，正经拳师。喏，你知道我的名字了，萧洒，吹萧的萧，潇洒走一回的洒。你联网搜搜我的资料吧，一看便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你？拳师？”

“对，萧洒，萧氏形意拳传人，搜搜吧，就当了解一下新鲜事物。”萧洒指指她的眼镜。

萌萌停了下来，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倒勾起她的一点儿好奇心。

她用眼神触动视界上面的放大镜图标。

“搜索个人信息，萧洒。萧何的萧，潇洒走一回的洒。”

她的眼前展开了一大片搜索页面，第一条是一个百科网站，她展开那一条，上面写着：

萧洒，萧氏形意拳第三十四代传人，获得古武华东区竞技比赛停办前最后一届的冠军，其祖父萧禄堂为著名武学家。其父母也均为形意拳修习者，并曾于上海开办家族武馆……

“原来您是……大师呀！”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萧洒说，连连拱手。

萌萌关掉搜索页面，再次打量这个男人。穿着略微褪色的军绿色上衣，单眼皮的眼睛很亮，高鼻梁，脸长且黑，又高又瘦，留着利索的寸头，似乎好像倒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习武之人的感觉。

“很高兴认识你，但我对学拳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我明天就不在上海了，我要回家了。所以，你再去看看别人吧。”她尽量说得礼貌。

“你不是说今天刚到这儿吗？明天就要走？”

“遇到了点儿事……”萌萌又想哭了，但不想在陌生人面前丢人，强忍住了。

她从小小的湖镇过来，憧憬自己会在这座传说中的魔都中展开一段全新的冒险。做很多有趣的事儿，遇到很多有趣的人，交很多有趣的新朋友，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牵着核桃的手，跟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但这一切全都破碎了。

我是不是真的不该来这个城市？我到底为什么要相信他？我是不是根本不该离开家？

她在越刮越大的冷风中头痛欲裂，回忆起了自己离开湖镇的那一天。

吃完晚饭之后，爸爸妈妈一边看着远处的沧山晚霞，一边悠闲地聊着隔壁邻居家里的闲事。无非又是巧红家的狗又下了一窝小狗，他们准备去讨一只过来。

“我下个星期要去上海了，我要去找份工作。”

萌萌等了很久，终于找了一个他们停下来的机会开口说了出来。语调平缓，声调不高，好像不是在说自己，也是在说隔壁邻居家的闲事。

但傻子都能听出来，她这不是要跟他们商量，只是一个通知，何况她的爸妈还不傻。

“你脑子坏掉了？”

“大白天发什么神经？”

她预想到他们会有些质疑，但没想到是勃然大怒。平时很久很久都不会红脸的父母摔了碗和筷子。她准备好的诸多解释一条都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匆匆从家里逃了出去。

向萌萌大学毕业已经两年，跟之前的中学一样是在虚拟世界的大学读的。虚拟实境技术在高等教育的普及方面还是带来了些实际的好处的，她能在湖镇和住在世界上最发达城市的同学们在一个课堂上课。湖镇是一个西南边陲的偏僻小镇，沧山耳海美景算是一绝，几十年前也曾是热闹的旅游胜地，但VR技术兴起之后人们就满足躲在眼镜后面看虚拟风景了，去实地走走的兴趣大大下降，这里也就冷清没落了下去。整个小镇好像被魔法封印住了，停在了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光里，和高速发展的外部世界完全不在一个维度，这么说吧，整个镇上连一个全息投影的广告牌都没有。

向萌萌念的专业是人机交互，在湖镇毫无用武之地。毕业之后也犹豫过要不要去互联网和虚拟技术发达的地方，比如上海啊北京去找一份工作，见识见识，但最终还是哪儿都没去。

不知道是因为习惯了湖镇的安逸，还是害怕大城市求生的困难，还是她的父母想把她留在身边，还是这些原因兼而有之吧，总之她留下了。

那要不要在线上找一份工作呢，她的很多邻居都是这么做的，跟世界各地的人一块工作，跟家人在湖镇过着小日子。现在什么工作基本上都可以远程，不管是做个程序设计师，还是帮着父母往外卖点土特产，他们的小生意运行良好，但多个帮手总也是好的。

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因为做什么都提不劲来。什么都不做也是好的，家里也就希望她安安稳稳，女孩子嘛，相亲、嫁人、生子。嫁人了以后住得不要离家太远，隔三差五还能回娘家吃个晚饭，就很好很好。

以前的她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时间大把的她开始打《幻境》。这是一个又奇妙又单纯的世界，现实生活中有点笨拙的她在这儿如鱼得水，很快沉迷其中。而后来在青峰森林里做鹿皮帽子任务的时候遇到了核桃，这个上海的游戏职业玩家经纪人，给她描绘了一个更大的世界。

向萌萌逃出了家，沿着家门口的小路拐过几个弯就跑到了常青家，她的好朋友。

和她相比，常青的皮肤更白，头发更闪亮，睫毛更卷翘，也更温顺听话。但她丝毫不嫉妒常青，因为她是天下最甜最暖的朋友。两年前常青开始积极相亲，已经跟未婚夫订婚，婚期定在今年年底，恋爱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她都清楚。她俩约好结婚后住的地方也不要超过十分钟，步行距离。

她跑过去咚咚咚敲开常青家的门，拉着她的手跑回房间。

“我要离开这里了，到上海去，找一份工作。”

她说完紧张地观察着常青的反应，常青有点惊讶，但没有发火，更没有责骂。

“这么突然？”她问，眼睛亮亮的。

她点了点头，讲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怎么遇到核桃的，怎么准备去上海的，去了又准备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整个计划细细讲了一遍。

“去吧，我支持你，你要保重啊。过去遇到什么难事都可以告诉我。”常青说。

她抱住了她，感动极了。

直到最后，向萌萌都没有得到父母的支持，他们在送她进飞机安检的最后一刻都还在试图说服她留在湖镇。但她还是执拗地走了，没有回头。这是她很长时间以来自己做的第一个决定，还要感谢她最好朋友的支持。

她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常青，他们要是知道她来这儿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会怎么想？不，不能告诉他们，他们会担心的。她茫然地看着远处依然狂舞着的虚拟影像们。

“这个城市值得你好好看看。”萧洒说，他看她沉默了太久。

她仍然只是沉默。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吧，路上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跟我学拳的事儿。”

“我不知道去哪儿，我没有住的地方……”她最终还是哭了出来。

萧洒眼睛瞪得溜圆，显然是被吓坏了：“这还不好办！这个城里住的地方还不多吗，这可是上海！有钱哪儿不能去？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现钞一分货！对了，你有钱吧？”

“有……”

“那就好，那就好，有钱就好。武学大师在这儿，还能让你睡马路？不可能。对了，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住，你不嫌弃我就带你去，也不贵，正规旅馆。去不去？”

萌萌咬着嘴唇点头。

“那就是嘛，肯定去，要我是你也去，走吧，好地方，去了不后悔。别哭别哭，没事儿的，一点事儿没有，有我呢。”他拽过萌萌的拉杆箱，领着她穿过新天地热闹非凡的商店。

他们俩在越来越深的夜里中走着。入夜之后，群魔乱舞，声影俱备的全息投影将这座号称魔都的城市变得名副其实。任何一个初次看到这幅图景的异乡人都会因此而震撼，但向萌萌却只感觉累极了，无力欣赏这幅神奇的图景。

一群闪着微光的大恐龙在路上走来走去，感应到有人经过就围到他们身边来，拼命伸着两只小短手要带他们去一家叫做“霸王龙火锅”的店里。

向萌萌无心纠缠，径直穿过这些张牙舞爪的怪物，跟住刚刚认识的男人的瘦高的背影，走啊走啊。这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腿都麻木了。她咬着牙一言不发，萧洒也只是沉默地走着，直到他忽然停下来。

“到了。”萧洒说。

“这里是旅馆？”萌萌抬头望着眼前这栋破烂不堪的楼房。才三四层高，但特别的宽大，整座楼面好像覆盖在一层一层厚厚的蜘蛛网下面，只露出几百只兽眼一样暗淡的小窗，没精打采地反射着路灯的灯光。没有一扇窗子里有灯光亮着，只有一块黯淡的灯箱招牌亮着，上面写着“大润星集团”——看起来实在不像住着人的样子。

“穿梭旅馆，特别酷的地方，你们年轻人一准喜欢。”萧洒做着言不符实的介绍，一头钻进了入口。那儿宽不过两米，无遮无拦，立在一溜紧闭着的卷闸门之间。

她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车厢似的长方形空间，并排安置着好几部电梯。其中一部电梯门开着，顶上一盏昏黄的灯，萧洒已经在里面了。她赶紧钻了进去。楼层指示灯已经亮起，数字定格在-20。她揉了揉眼睛，那个负号还是在那里，没错，负二十。这时候电梯摇摇晃晃发动起来了，向下坠落。

萌萌惊恐地望了一眼萧洒。

“对啊，穿梭就是在地下，厉害吧。”

她在哐当哐当下坠的电梯里一阵恍惚，这电梯和她在核桃家里乘坐的那部运行起来轻柔无声，可以瞬间飘至目的地的电梯完全不同，好像使用的是上个世纪的古老技术。以慢到难以忍受的速度缓缓向下坠落，每次成功地坠落一个楼层都会重重地停顿一下，好像完成了一桩艰难的任务。

她已经疲累不堪，大半个身子都靠在脏兮兮的电梯壁上，昏昏欲睡，哈欠连天。用迷瞪的双眼勉强看着楼层指示灯的变化，眼看快要到了，却在负十七、负十八、负十九层都停了下来，电梯门无力地开合，不知道是这些楼层的人约好了在恶作剧，还是有看不见的乘客走了进来。她已经懒得去问这个旅馆为什么开在地下，只是奇怪那其他负九层里面都是些什么。但电梯外除了脏兮兮的墙壁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就要睡着了。

“到了！”

她被吓得一怔，从昏睡中惊醒，赶快走出电梯。这儿是一个宽阔的大厅，白森森的灯光照着墙边一张红木色掉漆的服务台，萧洒已经走了过去，正跟服务台后面一个光头的胖子打招呼。

“老板发财！我带了生意来，这是我朋友萌萌，她要找个房间过夜。”萧洒跟那胖子说，指了指她。

“不错不错，还能带客人了。今天跟你说的那事……”胖子说。

“容我再缓缓，再缓缓。”萧洒打断了他。

胖子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萌萌：

“你想住什么房啊？”

萌萌赶紧走了过去。胖子的身后是一张破破烂烂的大红纸，上面写着“房间型号价格表”。但除了标题之外，其他的字迹都一片脏污，她用尽全力也看不清楚。

“这是‘穿梭’的老板光二，别看了，你住胶囊间吧，便宜，50块一晚。”萧洒说。

她没听说过胶囊间，只听说过胶囊列车，比飞机速度还快的一种高科技列车，只有魔都才有，那胶囊间应该也不错吧，她点了点头。

光二从木头桌子下掏出来一个大圆盘，那上面密密麻麻围着一圈钥匙。他拿着这一大盘钥匙，又往腰带上挂了一只强光电筒，就带他们去看房间。

整个旅馆的走廊又暗又窄，充满了各种突如其来的岔路和拐弯，跟迷宫一样。头顶的电灯瓦数非常低，灯光昏暗，在随意晾晒的衣物的遮挡下就更昏暗了。光二越走越快，随时在各种路口忽然转向，如入无人之境，还好，他那颗光光的脑袋如指路明灯一般，很难跟丢

他忽然停了下来，紧紧盯着他后脑勺的萌萌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你看看，怎么样？”

光二拧开电筒，往身边照照。

他照的地方没有门，只有一个大大的方盒子，跟大号棺材似的，尺寸也差不多。大概两米长，半米多高吧。盒子上面还堆着盒子，再上面的盒子上面还堆着盒子，一共叠了三个。一边靠墙，一边靠走廊，靠走廊的那边都镶着玻璃，电筒的光照过去，中间那个盒子的玻璃窗边出现了一只手，刷地拉上了布帘。

她一下子意识到了这里面都是住人的，继而意识到了胶囊间是什么意思，变了脸色。

“这儿不错了，主要是便宜，我也住这儿。”萧洒说。

“你也住这……胶囊间？”

“我住单间，我是长住，东西多啊。”

“那我也要住单间。”向萌萌无比坚定地说。

“单间一百二一晚。”光二说。

“带我看看。”

“真有钱。”萧洒小声说。

萌萌最终住进了一百二一晚的“高级”单间。这儿比胶囊间好了太多，虽然大不过十来平米，还有一股湿哒哒的霉味，除了一张床就没什么家具，但有一扇小小的，高高的，方方的，模拟着白昼黑夜变换着各种天气和风景的虚拟窗户。

她打开眼镜，把钱转给光二，几枚小小的发着光的金币在黑暗中跃向光二，发出“叮叮”的声音。

光二看起来很满意，大概是因为这女孩子比他想的要有钱。他从那巨大的圆盘上摘下一支小小的钥匙，递给她，就走了。

萧洒挥了挥手：“有事儿找我。”也走了。

她关上门，如释重负，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