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没有结果的比赛
对萧洒来说,人生是一盘越来越难解的棋局。
七岁那年他随父母和弟弟萧瑟一起从太原迁往上海,一起搬过来的还有萧氏武馆。父母努力经营打理,希望祖传的武馆在魔都发扬光大。但天不遂人愿,武馆刚步入正轨,一场车祸带走了他的父母。萧洒和萧瑟兄弟世上唯一的亲人爷爷萧禄堂来到上海,接手武馆,拉扯兄弟俩长大。
小他两岁的弟弟萧瑟对学武既无天赋也无兴趣,他感兴趣的永远是眼前能带来最大益处的那件事,那个时候就是学习。他的学习成绩根本不受这些波折的干扰,从太原到上海,不论在哪座城市哪个学校,他的成绩永远最为拔尖。他的分数越拿越高,连连跳级,很快就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去学他最喜欢的游戏设计,正好也是这个时代最名利双收的职业。
但对萧洒来说,形意拳是他的全部。勉强上完高中以后,他念了一所本区的技校,线下学校。他晕3D太严重,但凡相关的课程都学不好。同学之间最日常的谈话,聊这个游戏那个游戏他也插不进去话。他跟学校的圈子越格格不入,对学校的事也就不上心,反正就是个混,他的魂留在了武馆里。
爷爷在武馆第一次开堂授课的时候,他就混在人堆里跟着练了。爷爷是武术大家,是国手,修习形意拳没有六十年也有五十年,最早是他在太原开馆授课,一直教拳到六十大寿金盆洗手。回乡下祖宅养花种草,为了萧氏太极不至绝迹再次出山。萧洒第一次看他授课就被迷住了,真是高山仰止。爷爷很快注意到了自己一腔热血的大孙子,就让他正式拜师开始修习。先站桩,再习拳,再练剑,一板一眼,正式教学。萧洒记得有好多年自己和爷爷除开学拳话都很少说,把他们紧紧联在一起的是有一种无言的,传承的默契。
不过短短几年,武馆里修习多年的大人就不是萧洒的对手了。再过几年,除开爷爷,整个上海已经未逢敌手。萧洒很兴奋,他觉得自己是为了习武而生的,他从来没有在其他任何一件事上找到过那些感觉,不断进步,取得成就,赢得别人的尊重。多么甜美的滋味啊。
上海这座城市,似乎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座超级都市:经济、人口、科技、发展速度、基础建设……但在武学上始终是个小城,既无武学基础,也无氛围。而大面上,整个搏击行业都在持续走下坡路,虚拟世界和游戏的崛起在和一切运动,尤其是强对抗性运动抢夺人们的注意力。作为在VR游戏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习惯了高强度的感官刺激,年轻人几乎不对虚拟游戏以外的任何东西感兴趣了。而上海近些年作为科技之都的迅速崛起,更让一切现实世界的运动和娱乐都失去了立足点。萧大师重出江湖也没能力挽狂澜,武馆只是这片炫目幻影下的一个孤岛,靠一些老习武者的支持勉强维生,始终不复早年间在太原的兴盛。
萧洒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但又还不到时候,他得做点准备,像那些早年间的高手一样,见天下,会高手。十八岁那年他从技校毕业,接过爷爷手里的盘缠,跃跃欲试要去会天下高手。从上海出发,下江浙、福建、广东、香港,再沿湖南、江西、湖北、陕西、山西北上,沿途寻访各路高手。现在习武者的年纪已经越来越大,他一路游荡一路跟这些叔叔爷爷辈的人切磋,最后到达太原。他去了萧氏武馆的旧址,那里已经改建成了一家眼镜维修中心,还是站在那儿看了好久。
天下也见了,高手也会了,他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稚嫩的自己了。不论是对武学的理解还是实战上都更上一层楼。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准备返沪,跟爷爷一起经营武馆,重振萧氏一门。但临行前收到的却是爷爷病重的消息。感冒转肺炎,他不能理解身手矫健得像山鹰一样身板硬朗得像铁板一样的爷爷怎么会败在小小疾病手下,他还以为他是一个永生的神明呢。赶回上海之后,再见已是病榻上,呼吸功能衰竭。他不知道这跟上海糟糕的空气有没有关系。
爷爷没有在病榻上辗转多久,但依然花光了家里不多的积蓄,还是去了。而最糟糕的事情永远是商量好了一块出现的,武馆那栋小小的房子也在那段最焦头烂额的日子里被强拆了。这座城市的市政建设永远在天翻地覆。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武馆没了,爷爷也没了。那是他从父母过世时起第二次感受到时间在某些时候的流速是异于往常的。在上海老话里,有一句“吃生活”,形容遭受打击。如果不小心跌了一记甚至于头破血流,就要抱怨:“这记生活蛮重额”。萧洒平时只是跟着说,却没有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在这快速流动的时间中真的吃了一记生活,这比任何一次比武中对手的出招都迅疾猛烈,而他根本无力招架。
爷爷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练拳,做出一番事业。”
没有钱,就开不起武馆,更可怕的是,就算开起了武馆真的想学拳的人也快消失了。媒体的关注越来越少,不要说形意拳这样的传统武术,就算后起之秀散打或者UFC等新型搏击比赛的关注度都越来越少,各种赛事都在逐渐消失。萧洒还想着能够改良萧氏形意拳让它向现代格斗靠拢,可现在连靠拢的对象都一蹶不振了。形意拳基本成了骗子的代名词,学拳基本靠的是熟人间的口口相传。之前的徒弟年事渐高,而新人,那些沉迷在越来越炫酷的虚拟游戏中的年轻人们,还有谁愿意学拳呢?自己可以好好练拳,但就算练成了天下第一又如何,有谁会关心呢?把拳传给谁呢,要做的事业又在哪里呢,萧洒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压抑。
在他沉迷于习武的这些年里,几乎屏蔽了整个外部世界,而外部世界却在以加速度不断发展。VR在上海之外架起了一个新的世界,AR又把上海改造成了一个更高维度的上海,这两个新的世界都让他既晕眩又恐慌。因为晕3D而无法佩戴眼镜的他走进这个城市,却和身边戴着眼镜的人分处于两个世界。他感到另外的世界越来越难解,也就越来越退缩到那个熟悉的和一陈不变的世界中。那个世界是平凡和市井的,总有人在离开,但也总有他熟悉的人留下来。只有在这个世界里,他才能感到一丝熟悉和安全。这是一个不会变得更好的世界,但终归是一个可以容纳他的世界。
他的弟弟萧瑟和他就像硬币的两面,截然不同。萧瑟完全投身进了那个亦真亦幻的世界,并努力成为新世界的构架者和规则制定者。他那些从没有告诉过别人的梦想在始终如一的努力下一点点实现了:他有了自己的游戏工作室自己的公司,拿了高额投资,成了一名虚拟游戏制作人,做出了既叫座又叫好的VR游戏,他娶了美丽年轻的妻子,即将有自己的孩子。
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之后,萧洒终于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和弟弟的距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自己能做的只有练拳,时运不济怎么办呢,等着,忍着。他就继续忍耐着,继续练拳,收着十三层里开粥铺和卖手机的徒弟,想尽一切办法申请低保,打打零工,继续等待着,或许自己的运气能好起来,或者属于自己的机会能到来,但这个机会是什么样的机会呢,他不知道。
时间慢慢流逝,他逐渐习惯了“穿梭”里暗无天日的生活。所有的事情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也许就这样了吧,也许事情永远不会变好了吧,他想。
没有想到的是,事情出现转机是从萧瑟过来找他开始的。萧瑟那时候已经做出了两个能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现金流的游戏,但他想要的不止于此。他来到哥哥那狭小的蜗居,拜过墙上那三张祖师爷的照片之后,说自己“已经赚够了自己想赚的钱,现在别无他愿,只想做一个足够真实的武术游戏”。
萧洒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个。
“这也算完成爷爷的遗愿吧,我们都有份,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是武术专家。”萧瑟诚恳地说。
萧洒很感动。他从来不敢对自己这个弟弟做什么要求。不论他在世俗中如何成功,有多大的能量,但责任这种东西,除非主动承担,否则毫无意义。从小他就不太懂这个弟弟,甚至在家中遭难的时候对过于冷静的弟弟有过不少怨言,但现在他得承认弟弟的所作所为超出了他的预期。
萧洒讨厌虚拟世界,也讨厌游戏,这两者的加总虚拟游戏当然让他更加讨厌。但他还是加入了萧瑟的游戏项目,正儿八经上了一阵子班。他每天倒腾两趟胶囊列车通勤,看各种复杂的文档,加入每一个又臭又长的游戏设计会议。不是为了报酬,而是为了真的做成些事情,也为了完成爷爷的遗愿。兄弟二人通力合作之下,游戏框架逐渐成型,进入了更细节层面的讨论。但两人的分歧也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萧洒觉得萧瑟做的妥协太多了,他本来说的是要做一个纯粹的搏击游戏,但却给游戏加上了越来越多的限制:给游戏增加了各种过度暴力保护规则,还有细致入微的新手引导、玩家特效系统、成就徽章收集系统……等等等等
每次开始这些“旁门左道”的讨论的时候,萧洒都要非常努力才能忍住不跟萧瑟吵起来,而他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忍住。这些东西可是萧瑟拉他加入项目前痛斥过的,都是些VR游戏里引人沉迷的手段。
“利用人性的贪嗔痴,让他们在虚拟世界里空耗生命,自我重复,甚至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再伺机收费,赚上一笔。”萧瑟那时嗤之以鼻。
但现在他却换了一种说法:“到具体操作层面,我们还要把游戏做得对玩家友好一些。没有必要把原本会对它感兴趣的人拒之门外嘛,之前的想法还是太理想主义了一些。”
萧洒不敢苟同:“既然做的是真实的搏击游戏,为什么我们要和其他人做得一样呢?我们得大胆一些,更真实一些,让人感受到搏击的魅力,彻底打破那些虚假的东西。”
两人相持不下,其他人或许也有赞同萧洒的意见的,但终归会给老板几分面子,但萧洒可不管,好几次就在会议室内大吵大闹,拍桌子离开。
如果为了做成事情,一定要丧失一部分自我,那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吗?这是让他纠结头痛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得更多了,但始终做不到萧瑟那样的妥协。
他彻底心灰意冷,离开了萧瑟的项目组。
最终会失去的机会,就不算机会,游戏不成,一定还能有其他的路。或许,是收到能把搏击发扬光大的高徒呢。他安慰自己。
他回到了之前的生活,在“穿梭”附近相熟的几家店铺打打零工,挣点生活,顺便寻点练武的好苗子。
无奈几个月过去了,除了一个迷途街头的小姑娘,高徒是一个也没有收到,而自己却越过越颓废,打零工的劲头越来越小,连房租都交不上了。
萧洒经常回忆起自己十几岁时候的生活,那时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上有师傅罩着,下有美人仰慕,一切似乎触手可及,只要自己大喊一声,全世界都能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想,可能自己这辈子最好的日子就是那最接近成功的一秒,他以为时间会永远停滞在那一秒,境况只会更好不会更差,但那个时候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不断地吃着生活的重击,一退再退,直至走到生活边缘,背后已无路可退。为什么还活着呢?每一天他能获得的乐趣都极为有限,就为了一个虚无的希望吧。有一天,事情一定会不同,他还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只要静静等待。
自己才刚过三十五岁,生活走到这一步就结束了吗?应该去找一个别的工作先把自己养活了吗?可我又能干什么呢?除了打拳我什么都不会,不去打拳我就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废物。
就在向萌萌被高烧折磨无法入眠的夜晚,萧洒也一样难以入眠,就像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被始终未能熄灭的梦想折磨得无法入眠。
他不愿意放弃,他不愿意失去希望,他一定还能把武术做成一番事业,而非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公寓中终日潦倒,就像那些沉迷于电子游戏的低保户一样。他无论如何不愿放弃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