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洒从未告诉任何人,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轻松先于悲伤和愤怒到来。
他转身乘上电梯,回到地下二十层自己的小房间,就在向萌萌站在润星入口前发呆的时候,他也坐在自己的破垫子上发呆。他在僵直的黑暗中等了三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些什么。三天以后,他拆下沙袋,搬走哑铃,卷起地上所有的垫子推到楼道里。再把搬到楼上的香案搬下来,在照片下安置好。一切恢复原状,他冲着祖师爷们的照片作了三个揖,希望他们不要怪罪自己过去的唐突。
他终于可以脱下那些看起来人模人样却不舒服的衣服,西装外套、衬衫、又硬又直的裤子,全都不要了。那套行头只是为了跟她站在一起显得般配些,现在也不需要了。换回他破旧的运动裤和旧外套,他觉得浑身轻松。
莫非是自己昏了头了,竟然会做那样的梦?
偶尔回望过去的生活,那些日子像海浪退去的沙滩了无痕迹。他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节奏,清早起床,在准备推门出去叫向萌萌来训练的时候停下来。独自训练,去负二层找点东西吃,然后去长风公园转悠一圈,看看有没新徒弟的影子。
百无聊赖的时候去往负十三层,跟其他徒弟们打打招呼,期待生活自动变得好起来。
只有在偶尔来到地面,看到街头巷尾的年轻人都在跟虚拟NPC搏斗,《上海战记》这个游戏才让他躲不开。他盯着他们打上一会,在觉得头晕之前收回目光,走掉。现在不管他愿不愿意想听向萌萌的名字,这个名字都在街头巷尾的谈话中不断蹦出来。镇坪路去长风公园短短一段路上新开了四五家拳馆,远处高楼的顶端飘浮着《上海战记》巨大的虚拟广告和象征冠军的金腰带,大奖赛的招募启事甚至贴到了润星的入口,他避无可避。
萧洒渐渐习惯了这一切,他知道,向萌萌已经参加了比赛,她要去争夺那条高高在上的金腰带,和生活中出现过的大多数人一样,和他渐行渐远。
但他离开润星的时候还是会看一看电梯旁的那张电子广告,向萌萌的头像在广告上闪耀,露出自信的笑容,在她的头像下是闪烁的数字,那是决赛的倒计时。他看着这串数字一直倒数下去,直到1。街头巷尾关于这场比赛的谈论已经沸腾,萧洒不关注任何新闻却已经从好几拨人嘴里知道了:
“哦哦!你看了那场半决赛吗?来了一个够劲的挑战者,叫孔方,看来向萌萌这下要栽。”
萧洒想起了那个自己已经很久都联系不上的徒弟孔方,觉得奇怪。他再去十三层的“孔记粮油”打听,依然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老板不在店里,也没有说他去了哪里,店里的生意反正他早就不过问,至于老板是不是去参加《上海战记》的比赛,店里打理生意的扎彩辫的小年轻一拍大腿,说自己忙着打《幻境》一直没来得及关心这个最流行的游戏呢。
“这个游戏真有那么好玩?过一阵我得实施。”他说。
萧洒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起了那只手机,他从裤兜里掏出来打开一看,有点怀疑地按下了开机,还好,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坚挺地显示着还剩6%的电量。再打开聊天软件,也还好,这玩意还没有停止维护,还能用。但在联系人中找到孔方,他们的聊天记录依然停留在半年前,最后一句话还是萧洒发的:
“你要是这个月还不回来拜师门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徒弟!”
但这个家伙固执地不回他的消息,就因为被萧洒猛发了一顿脾气说他习武太过于急功近利急于求成。那之后萧洒去他店里找了他许多次,不知是刻意避而不见还是恰好错过,总之一次也没有见到他,脾气硬到爆的萧洒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再次看到自己的留言萧洒又是一肚子火,哪有徒弟这么给师傅耍性子的,难道被训一顿就这么离开师门了?当年爷爷教自己的时候还能少了打骂?
他刚想关掉手机,眼不见为净,却发现一条头像中一只公鸡蹦到了最上头,是萧瑟。他发过来一条消息:
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聊聊,你能尽快来我公司一趟吗?急!
萧洒翻了个白眼,回复他:
什么事?
萧瑟几乎是马上又回复了:
跟向萌萌有关,你来了再说,尽快过来,我等你。
萧洒捏着手机占了一会,他的一部分自我在说:
你以为你是谁,去你他妈的《上海战记》和向萌萌,跟我有任何关系吗?
但他的另外一部分自我在说:
去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要紧事呢,你能不管吗?
太可恶了,他根本无法撇清心灵中关怀他们的那部分。
萧洒恶狠狠关上手机,攥着口袋里不多的几张钞票,搭上了当天最后一班胶囊列车,去找萧瑟。
到达形意公司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这里所有的灯都熄了,但借助这儿唯一一块亮起的电脑屏幕的光亮还是能看出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纸张、测试眼镜、显示器和各种办公资料四处乱飞,没有关闭的眼镜投影在空中投射出一个个《上海战记》中的NPC。一开始萧洒没见到这儿有人,走近那台显示器才发现前面坐着萧瑟。他坐在那儿自顾忙碌着,紧紧盯着面前飞速滚过的资料,那儿既有图片又有文字,还有萧洒看不懂的代码。他时不时在虚拟键盘上敲打两下,连萧洒走到了面前都没有察觉。
萧洒咳嗽了两声。
萧瑟吓得肩膀一耸,好像脱了魂,回头看到他身后的萧洒才平静下来。萧洒注意到弟弟平时整整齐齐的衬衫这个时候皱皱巴巴,袖子胡乱卷着,最臭美的他竟任由三颗扣子敞开,还一脸菜色。
“其他人呢?”萧洒问。
“我让他们回去了,准备明天的比赛,我这儿还有一点点事情。特别着急想找你,但确实走不开。”
他熄灭眼前的屏幕,领着萧洒走到体验室。整层办公楼都处于巨大的静默中,这儿整排的置物架上却齐声轰鸣。整个房间里的测试眼镜也丢得地下到处都是,还有各种电线,在地上乱爬,缠成一团,和之前的整齐完全不同。看来大奖赛期间这里一定忙坏了。
“确实有急事跟你说,没想到你真会来,太好了,太好了。本来我还想你不来我怎么着也要去“穿梭”找你呢。我手头的事太多了。”萧瑟抓起手边的一次性纸杯拿起来一饮而尽,也不管是谁放那儿的。
“什么事儿?忽悠我这么大老远过来。”萧洒还想拿拿腔调。
“明天就是决赛了,其实都到这时候了我也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这事说了怕影响她的比赛,但不说我真的有点怕明天会出什么情况。你知道这个比赛有多重要,我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跟你说一说,你带她训练那么久,”
“到底什么事儿?直接说啊。”
萧瑟不满意地白了他一眼,说道:“我们这有一个叫小耕的设计师,负责战斗NPC的设计,平时也写点代码,业余时间会试试建模模拟玩家的战斗。这玩意他之前就在弄,也时准时不准的,我们就没当回事,也就是个乐子。结果昨天他把孔方的比赛数据倒进去跑了一下,结果你猜怎么了,那结果就特别奇怪。你知道那个孔方吧,一下子就把对手的胳膊打折了,特别猛的那个。之前我们还特别期望看他在决赛里跟萌萌打一场,那肯定特别劲爆,两个强者的碰撞,肯定好看。”
“孔方有什么不对劲?”萧洒简直奇怪极了。
“他的格斗数据建模中出来一个严重的断层,你知道,正常的格斗选手必然存在情绪波动,尤其是在这种重大比赛之中,格斗就是一个热血澎湃的运动。在半决赛之前孔方也有自己的波动值,什么时候激动什么时候畏缩什么时候稍微冷静一点,但到了半决赛那场……”萧瑟摇了摇头。
“怎么?”萧洒赶快问。
“完全没有情感值波动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当下的最优解。”
“这怎么可能?”
“你看看他那场比赛的视频,他简直跟‘魅影’差不多。”
“‘魅影’是啥?”
“我们的测试AI。”
萧瑟眨了一下眼,他的眼镜闪烁出微光,在昏暗的会议室里投射出两个人影。这一次萧洒总算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对,那就是他的徒弟孔方。
“等等,这玩意我看多了头晕,给我投到屏幕上看吧。”萧洒说。
“你忍忍啊,别那么矫情,我知道就这种程度你还死不了。”萧瑟抓起手边的杯子又喝了一口。
萧洒竟然没有回嘴,而是默认了。他很难承认的是,虽然萧瑟现在说的话依然不中听,但他倒也不反感那种拿腔拿调的感觉了。于是他皱着眉头,强忍住恶心的感觉看完眼前这一场打斗,不过五分多钟,打得也确实够快的,只是看到最后那半截晃荡的胳膊让他恶心的感觉更强了。
“你怎么看?”萧瑟紧张地看了哥哥一眼。
“确实很奇怪。”潇洒说。
萧洒竟然默不做声地同意了。他很难承认的是,萧瑟现在说的话虽然依然不中听,但去掉那些拿腔拿调的内容,他倒完全不觉得反感了。他于是皱着眉头,强忍住恶心的感觉看完了眼前这一场打斗,这打得也确实够快的,只是最后那半截晃荡的胳膊让他恶心得都快吐了。
“你怎么看?”萧瑟紧张地看了萧洒一眼。
“确实很奇怪,他平静地好像冰面一样。但是不是和你那位同事分析的一样,还得仔细看看孔方之前的比赛。我们搞清楚之前先别告诉萌萌,不要影响她比赛前的心态。”
“我也是这么想的。走去我座位上看看,那儿什么资料都能找到。”
两个人正准备推门出去,门却被从外面向里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他高鼻深目,头发用发胶高高竖起。
“王秘书?大驾光临啊。”萧瑟吃了一惊。
“我替蛙总跑一趟,他想请您去他那儿一趟,有要紧事和你商量。”王秘书一脸笑意、客客气气地说。
“什么事情呢?能不能视频通话,我这儿明天决赛的事情出了点问题,解决前实在走不开啊。”
“确实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商量,可以请这位先生稍微离开一下吗,我和你仔细解释一下。”王秘书打量着萧洒。
“他是我哥哥,不是外人。”萧瑟说。
王秘书完全不为所动,一脸笑意丝毫不减,只是摇了摇头。
两人僵持了一会,萧瑟服软了。
“去我位子上坐一会,我一会来找你,这事情我们一定要搞清楚。”他回头对萧洒说。
萧洒警惕地看了一眼王秘书,这个男人让他想起了某种小只的两栖动物,尖头尖脑,周身带着凉意。他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萧瑟,走出体验室。但刚一走出去就后悔了,王秘书不是一个人来的,体验室外面站着三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他们威胁地望了萧洒一眼,萧洒默不作声回到萧瑟的工位上坐下,眼神越过巨大的显示器,注视着体验室那边的风吹草动,玻璃门的体验室却因为里面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如果他察觉到萧瑟受到了什么威胁,一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
那儿却安静异常,没过多久,王秘书推门出来了,他在门口跟几个黑衣大汉交头接耳了几句,一个大汉匆匆从公司大门跑了出去,萧洒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剩下的三个人在门口站着,盯着萧洒看了一会,然后慢吞吞也从公司大门出去了。
看来他们没把萧瑟带走,但萧洒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那几个人走以后他马上站了起来,跑去体验室找萧瑟,但哪里还看得到他的人影呢?
萧洒在房间里转了半天,体验室就那么大,里面根本没有藏得下一个大活人的地方。他望着完全封闭的落地窗,窗外城市的夜色中各色虚拟影像已迷离一片群魔乱舞,也不可能从这儿把萧瑟推下去吧。他再次冷静地观察了一下房间,总算发现了哪儿有点不对,那排安置着轰鸣的服务器的置物架的位置向窗边挪动过了。他奋力将那排置物架推向一边,发现一扇只能从内部打开的安全门。他赶快把门打开,那边是冷森森的安全通道,空无一人。
显然,那伙人把萧瑟从这儿弄走了。
萧洒冲出安全通道,匆忙坐电梯下到一层,只看到一辆八人座的苹果商务车从楼下的停车场轻巧驶出。他根本看不清那完全遮光的车窗玻璃内有没有坐着一个萧瑟。
萧洒追在那边那辆车后面狂奔起来,但很快,车辆驶出工业园区的小路后便猛然加速,一溜烟驶上大路,开得没影了。他徒劳地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
他以手撑腿,喘了半天,想起自己连萌萌现在住哪都不知道。就掏出手机,那上面显示着还剩4%的电量,他颤颤巍巍打出了一条消息,发送:
不要参加明天的比赛,孔方会要你的命。
然后,他坚定地盯着那只手机,等着萌萌的回复,却只等来一阵异常阴冷的夜风。那阵寒风刮到他破旧的手机上,电量瞬间从4%掉到了1%,屏幕闪烁了一下,非常不争气地关机了。
“册那!”萧洒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