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战记·前辈选手


文/彭思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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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前辈选手

萧洒却还不急着吃饭,他要先去趟“十三层”。萧洒说得轻描淡写,向萌萌却打了个哆嗦。

“十三层?为什么要去十三层?”她问。

“你的师兄都在那儿,我带你先打个招呼,拜个山头。”萧洒边走边说。

“我还有……师兄?”

萧洒点点头:“我这武馆也开了好些年,可不是白开的。不过他们都不如你有天赋,你要争气啊,我们萧门成就一个徒弟也算了不起了。”

“别开玩笑了,有什么天赋啊。”

“天赋很重要。”萧洒严肃地说:“在其他复杂工作中,天赋或许没那么重要,因为要做成一件事,变量太多环境太复杂,越是需要多角色参与越是涉及复杂社会关系的事儿越是如此,个人的素质会被这些东西冲淡,有天赋和平庸的个体看起来都差不多。但上了擂台就不一样了。对手就一个,孰胜孰负不过几十分钟就要决出,就是天赋和训练赤裸裸的比拼,有天赋,聪明,反应能力,手眼协调,身体素质的优势,非常重要。即便是扎实的训练也是基于个人天赋的,我不能打磨一块鹅卵石,但能让钻石发光。”

“好吧好吧……”她一边说着,脚下却没动,还是站在原地,想着那些关于“十三层”的传说,强奸、抢劫、打架、毒品、黑社会……

“你怕什么,这不我带你去吗。”

她还是站着不动。

“来啊,别傻站着了。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萧洒已经走进了电梯,拦着门催她。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电梯到达十三层,向萌萌跟在萧洒后面偷偷打量这个传说中的法外之地。这整座楼层果然非同一般,没有其他楼层繁多的街巷,整个是一个开阔的大厅。这儿只在周围一圈有固定的商铺,大厅中央是一片空地,堆满了货物的地摊和临时支起的篷子占领了整座大厅。

整层楼都非常暗。天花板上没有顶灯,错落的光束忽明忽暗。错落有致的几百个摊位前摊主们像一尊尊菩萨静坐,顾客们鬼影幢幢,挤在摊位前,掏出手电筒在货品前一阵扫射,拼命压低着嗓门说话,好像生怕惊扰到了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语飞来飞去。

向萌萌走进广场最外面一个摊位前,依然连一个句子都听不清,只能看到一阵阵讲话时嘴边腾起的白雾。

不时有人路过,对萧洒“侬好”“侬好”地打招呼,他也操着不太熟练的“侬好”“侬好”回应着,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压得特别低。

她不由也压低了声音,对萧洒说:“我们去哪儿?”

“跟我走就行了,别问那么多。”

她噤声,拽着萧洒的衣角,跟他在又挤又窄的小摊前穿梭,生怕跟丢。

走了一会,萧洒慢慢跟她介绍起“十三层”的由来。在润星地下城对外经营之前,这附近有整个上海最大的鬼市。所谓鬼市,不是鬼神所开,只是它在鬼出动的夜半开市,鬼复归的日出前闭市,所以有了这个名字。因为一片漆黑深夜看不清,所以买家都要自带一只手电筒,但依规矩照货不照人,因为没有哪个卖家愿意在黑暗下现身——不是货敏感,就是人敏感。后来鬼市的场子给改建成一座新的金融大厦,润星又已落成,就搬进来占了十三层。这座地下堡垒里终日不见天日,因此可以日夜经营,买卖双方都乐得轻松。除了营业时间,之前的规矩也保留了下来。这里成了淘货者的天堂。

向萌萌听他介绍,越了解这里,胆子也就越来越大。脚下不停,眼睛也没闲着,四处看着种种稀奇货色,终于没忍住,抢过萧洒的手电筒,在一个小摊前蹲了下来。拿手电筒仔细照着小摊上各种物件:会走路的机器人、涂着红漆的老算盘珠子、摸起来像是象牙的小佛像、半张床那么大的剪报集、木工用的全套角尺、发黑的银蝙蝠耳环。她把这些拿在手上掂量,放在鼻子下面嗅闻,觉得奇怪:这些东西都有着一样的味道,又旧又潮,像是经历了一百个梅雨季,倒不难闻,只是怪叫人伤心的。她像寻宝一样四处翻找,身边的人也都在这样疯狂地寻找,对面的摊主沉默不语,萧洒只是抱怨了两句他们的拜师还没结束呢,她当做没有听到。拉开一个两层小木匣的第二层,她摸到一条细细的铜链,慢慢拽出那条链子,在那末端到有一个又圆又凉的小东西,还在慢慢颤动着。她把它拎出来,放到耳边,听它发出韵律规整的嘀嗒嘀嗒声——钟表的声音。

她拿手电筒照了照圆润似一颗水珠的表面,上面映着她苍白的面孔。她忍不住问老板:“多少钱?”

老板回答之前,她被一把给拽起来了。

萧洒松开她的手腕,抢走了那只怀表,一下子塞回了小木匣抽屉深处,然后又把她给拉走了。

“别在这儿买跟时间有关的东西。”他说。

“啊?为什么啊?”她不死心地追问。

他不理她,拖着她往前走。

“原来十三层这么好……”她喃喃自语。

“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萧洒一边说一边左右张望,他们已经走到了集市的边缘,这儿有一些固定摊位的铺面,和这儿唯一的一盏亮灯,挂在门口,照得这一片亮堂堂的,自然,它旁边一个摆摊的也没用。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子在灯下拿一只长勺刮着一只铁皮桶。

萧洒朝他走了过去,他说:“今天结束得够早啊。”

“不早,都快八点了,喝粥下次早点来。”胖子一边说一边继续刮着桶。

他继续刮了一会,觉得有点不对,一抬头:“哎呀!师父来了啊。”

“来看看你,顺便介绍下,这是我新收的徒弟,你的小师妹,叫向萌萌。这位是我们萧门的大师兄,朱老板。”

“哈哈,太好了。师门总算添新人了,小师妹好!”朱老板一抬手,把勺子抛回桌子上的一只竹筒里,伸出一只手。

她看着那只还滴着稀粥的大手,不敢握上去。

“哦,我错了错了。”朱老板赶紧把手在胸前的围裙上擦了擦。

她握了上去,随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摇摆。萧洒在一旁翻着白眼说着酸话:“你这祖宗还真讲究”。

“大师兄好,多多关照。”她抽出给握得生疼的手,龇牙咧嘴甩了两下。

朱老板一脸憨厚地笑了:“当然,当然。”

“店里生意还好?”

“好,好。”

“那就好。”

“您最近也好?”

“好。”

朱老板递过来一支烟,给萧洒点上了,他深深吸了一口,说:“回见啊,我带她去吃个饭。”

“不进来坐会?下次我上您那看您去。”

朱老板恭恭敬敬挥手,一到向萌萌他们又钻进了那片地摊的海洋,看不到那盏灯了为止。

“谱儿够大啊,你这个师父。”她说。

“那是。他的刀法是我教的,曾经上海的太极刀冠军。”萧洒得意地说,又叹了口气:“可惜,可惜这位对功夫的兴趣仅止于参加比赛赢奖金,比赛取消以后他来这儿开了个伙食铺子,几块钱就能敞开吃个饱,十三层一半摊主都在这儿吃饭。就是太没出息,功夫怎么也学不进了。你可别跟他学啊,你要不断进益。”

她赶紧点头,从这位朱老板对他的态度来看,萧洒应该教了他不少东西。但她,她对功夫的兴趣又何尝到了不断进益的地步呢,恐怕也仅止于做好测试,身上少添两块伤疤……

萧洒走了两步,在一个热闹的地摊前停下。这个摊头人头攒动,人人都伸着手在摊头翻找寻觅,手电筒光线乱扫,不知道在抢些什么东西。

向萌萌好奇地蹲下,挤进人群中,抓了一只金属质感的框架,拿手电一照:是一副眼镜,最新款的。她惊讶地回头看萧洒,却发现萧洒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地摊后面,跟那儿一个黑影聊起来了。

“你,过来。”萧洒朝她勾勾手。

她放下手上的东西,站起身来,一步跨了过去。

“这位,新添的小师妹,向萌萌。这位,你二师兄,老张。以后两位就是同门了。”

他向身边的黑影介绍道。

“师父几年没收新徒啦,恭喜恭喜啊,小师妹好,你可要跟着师父好好学习啊,振兴师门的重任就落在你身上啦。”

萌萌见他说得客气,赶紧恭恭敬敬握手:“我是萌萌,二师兄好。”

“你也不跟你师妹相认一下?”萧洒说。

“哦对对,师父说得对。”

老张拉过她,背向摊位,他的脸一下子被抵在下巴上的电筒照亮了,一张年轻白嫩的脸,这样的脸长在男人身上简直称得上俊俏。

她正在奇怪这么一个小白脸怎么会叫老张,老张一下子笑了,那张年轻白嫩的脸上忽然绽放了一脸皱纹,从下巴颌到嘴角眉梢全是褶子,这个笑极为短命,一下子又从那张光滑白嫩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搞不清楚他不笑的时候那些皱纹藏到哪儿去了。

“老板,这个多少钱?”摊前有人压低了声音问。

手电筒的光亮和那笑容一起消失,老张转身去接待顾客:“三个。”

那人一言不发,递过来一卷钞票,老张接过来数了数,那人就把手里的眼镜往衣袖里一塞,站起来走了。

“先走了啊,你忙你的,我们吃饭去。”萧洒冲老张说。

“哎!你不换个新手机?我带你老郑那儿瞧瞧,他又收了几个成色不错的。”

“下次下次,你忙你的。”

萧洒转身就走。

“带瓶酒回去?”老张还在后头喊。

“不用,戒了。”萧洒头也不回。

“很牛气嘛。”她追了上去。

“那是,老张可劲儿练的时候我下了大功夫教,他也下了大功夫学,师徒的情分就是这么出来的。他照顾这么大一个眼镜摊,每天全部家当背起来照样行走如风,分拣那手法也精妙,融五行拳于一炉,你看他是每天做生意,都跟那儿练呢。”萧洒说完,又叹了口气:“可惜他也是个不长进的角色,光用功夫把他那摊生意忙圆活了就没追求了,你也不能跟他学啊,你要长进啊。”

“会的会的,会的会的。”她诺诺地点着头。

“咱们再去看看你最后一个师兄,还是见见他吧,虽然我也很久没见他了。”萧洒站在原地,似乎很是犹豫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再次带着穿过整个地摊广场,走到十三层另外一侧,这儿是一条奇怪的商铺街。

所有的店铺里都亮着如豆的灯光,不,仔细看那跃动的光影,尽是蜡烛。

铺面或大或小,烛光照亮的店门口都坐着一个小哥或者小妹,他们倒是不避光亮,大多斜着脑袋向外打量着,似乎在等着招呼客人。但萌萌好奇地再往店里张望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每家店里都挂着一个巨大的竹帘,把店里的内容挡得严严实实。

“这是哪儿?”萌萌打了个哆嗦,这是她在十三层第一次感觉到诡异。

萧洒没有回答。

“这是光明街,小妹妹不知道吗?”

她吓了一跳,这是旁边一个骨瘦嶙峋的男人在说,笑得古怪。

萧洒把她护到身边,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继续往前走。他走啊走啊,走到整条路的尽头,在角落里的店铺前停下了。这家店铺上头挂着招牌“孔记粮油”,店铺颇大,却也和这条街上其他店铺一样,店内挂着巨大的竹帘,什么都看不清楚。

店门口有个满头彩辫的小年轻,坐在马扎上,在眼镜后摇头晃脑,一副入定的样子,显然正沉浸在什么VR游戏中。

萧洒走上去,晃了晃这小子的肩膀,他吓得惊叫一声,然后摘下了眼镜,一脸不情愿。

“要买东西吗?进店自己挑,里面有人接待,店内挑货店内消费。结账用眼镜用现金都可以,不能赊账,这是本店规矩。”他说完这一长串才抬眼看了一眼萧洒。

“哎呀!萧大师。失敬失敬。”他说。

“你叔叔呢?”萧洒问。

“他这几天都没来店,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可能是进货。”

“他回来叫他来找我一趟。”萧洒说。

“哦。”那小子说,“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我当面跟他说,你带话就是了!”萧洒不耐烦。

“是、是。”那小子说,但显然没怎么当一回事,手里翻来覆去把玩起了他那副眼镜。

“回见。”萧洒说,看了萌萌一眼,她赶快跟他一块走了。

萧洒带着萌萌匆匆走过光明街,奔着出口大厅去,边走边说:“这是你三师兄孔方孔老板的店。他生意做得大,黑道白道都涉及。不缺钱,有时间,悟性也行,本来是最有希望练出来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

“那为什么没练出来?”她知趣地问。

“练到一定程度就不愿再投入了呗,继续练对他也没什么好处了,他要的是个名。而且这人心思不那么单纯,按理说这样的人我不该收的,不过现在收个徒弟太难了,他不能成就或许也是件好事。”萧洒继续叹气。

萧洒带着萌萌回到大厅,乘电梯上到负二层,这里整整一层都是各种小吃,天南地北都有。咖喱味、铁板烧味、螺蛳粉的酸味还有各种向萌萌闻所未闻的介于令人恶心和垂涎之间的古怪味道蹿得满楼都是。除了润星的本地住客,这儿还有很多显然并不属于此地的人,他们打扮光鲜,端坐在各种小吃店油腻腻的桌子前,用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姿态小心翼翼对付着眼前的食物,眼镜中不时发出拍照的声音。

萧洒带着她七弯八拐,熟门熟路走进一家馄饨店。这儿灯光昏暗,客人伶仃,身材粗壮的老板娘站在门口守着一锅光光的沸水。

“大馄饨小馄饨菜馄饨干拌馄饨随便点!吃了馄饨跟我好好练功!”萧洒指着店铺门口印着菜单的纸板,豪气地说。

向萌萌拜入萧洒师门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但跟着他走了这一段却心情复杂。她莫名觉得有点温暖又有点悲凉,但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她似乎知道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她对着红底黄字的菜单板细细打量,什么都不错,又似乎什么都一样。

“这是谢师宴,你结账。”萧洒补充道。

她点点头。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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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思萌
彭思萌  @彭思萌小老虎
青年科幻作家。一生负气成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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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鱼不吐刺
哈哈,三个老同志都不怎么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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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虫虫
也,居然没人。哈哈哈哈吃。我的处评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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