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校不久,我就成了宿舍的名人。
那是军训刚开始的第四天。一帮孩子从来没有接受过军事化管理,这几天被一个比我们年纪还小的教官折腾得丢盔卸甲苦不堪言。这天中午,刚完成上午的军训,宿舍的几个兄弟疲惫地回到宿舍,结果大家都发现没带钥匙。就这样被关在门外。而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下午还要去拉练。几个兄弟叫苦连天,相互责骂。别的宿舍的兄弟都凑过来看热闹。我摸摸身上,口袋里揣着食堂的打饭用的磁卡,我分开众人,
“我试试。”
宿舍的门锁就是简单的弹簧锁。我把磁卡从门缝递进去,找到锁别的位置,顶了顶,吃上劲儿,把门一拉的同时猛推磁卡,门就开了。我走进宿舍,往床上一躺,那几个兄弟还在门口傻站着,惊讶不已。
“我靠,这也行。”
“这个好玩啊。”
“你教教我呗。”
……
下午军训的时候,整个宿舍楼都知道我会开门锁了。
于是,各个宿舍的男生都开始沉迷于撬开自己房间的房门。最开始都用磁卡,后来有人用银行卡,身份证,甚至硬纸板。晚上,当某个房间爆发出欢呼声的时候,一定是又撞开了一把锁。
接下来没几天,宿舍开始丢东西。刚开始是丢笔记本电脑、随身听、手表等值钱货。后来发展到丢衣服、棉被、袜子,甚至内裤。直至惊动了校保卫处,抓了几个小偷的现行,学校给每个宿舍都换了三个锁点的防盗门锁,这股盗窃之风才算压下去。
我也知道了,开锁这个事,真不是什么能在人前炫耀的露脸事。从此不再提我会开锁的事。
一个月后,晓芸姐来信了。随信寄来五百块钱和一张银行卡。她信上说,送我来报到的时候,她去周边转了转,发现学校的东西其实不便宜。她了解我的性格,估计我再苦也不会跟她说。所以就寄来钱,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她还说,工作单位效益很好,工资不少,让我千万别舍不得花,以后再寄钱会直接打到寄来的银行卡里。
她是真了解我。她来信的时候,我已经吃了半个月的馒头咸菜加白开水。
我给她回信,说钱我会省着花,同时也恭喜她一上班就赚大钱了。我还笑话她,现在都没人写信了,以后打电话就行了。
第二个月,她寄来了一个手机。说以后能打电话了。
从第三个月开始,她每个月都寄来一千块钱。
那个年代,一个月赚一千块钱就已经算是有钱人了。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去景城找晓芸姐,看看这个女大款现在阔气成什么样了。晓芸姐把我接到了她的宿舍住下,带我逛景城,请我吃海鲜。
“不吃海鲜,吃不饱。”
“那吃啥?”
“烤牛肉。”
结果那顿烤牛肉,我吃撑着了。
晚上回到宿舍,晓芸姐把我安顿好,说要出去上晚班。把自己打扮得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地走了。凌晨才回家,带着满身酒气。而且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昼伏夜出。直到有一天逛街,她说今天不上夜班了,我说咱俩谈谈吧。她带着我找了一家安静的咖啡厅坐下。
“姐,你怎么干这个?”
“我姨临走前说,要活下去。”
“可也得活得有尊严啊。”
“就是为了以后有尊严地活,我才干这个。”
“以后?现在尊严没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咱们跟别人不一样,这么多年,咱们得需要多努力才能活下来。以前是我爸养家,现在他老了,这个家只能我来养。我要养你,养我爸。这是我自己选的。”
“可我……”
“抬不起头来是吗?我给你的钱,你拿着烧手吗?”
我点头。
晓芸姐忽然压低声调,咬牙切齿地说,
“烧手就拿住了!在别人是钱,在咱家,这是命!”
她脾气硬,我说服不了她,
“可是,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啊?”
“四年。等你大学毕业找工作了,我就不干了,我去考大学。到时候你养家,养我爸,养我。”
她还是想考大学。我想哭。我狠命地点点头,
“姐,我送你个礼物吧。”
“为啥?”
“让我能记住。”
晓芸姐笑了笑,四处看了看,咖啡厅旁边是个花店,她伸手指了指,
“君子兰。”
“哪有送女孩君子兰的?”
“就它了。我喜欢。”
君子兰,真君子。晓芸姐活得挺真的。
她依然按时给我寄钱,但是我一分钱都没花过。舍不得。
我大二那年,晓芸姐恋爱了,男朋友是店里的服务员,叫安海杰。晓芸姐让我去见见她男友,我没去,不想见。
又过了一年,晓芸姐怀孕了,说想结婚。这可是大事,我跑去看她。她变了,爱笑了,也温柔了。我第一次见女人在即将为人妻为人母时的模样。
她拿出跟男友的合影给我看。我拿过照片瞧了瞧,
“这挺普通的啊。没什么嘛。”
她抢过照片,
“你个小屁孩懂啥,我看挺好。”
她端详着照片,陷入甜蜜的幸福中。
“他对你好吗?”
“挺好。”
“姐,跟杨叔说了吗?”
“没呢。咋说啊?我连工作都没敢告诉他。”
“可现在有孩子了,瞒不住。”
“实在不行,到时候我把孩子一生,我爸他就算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你胆儿可太大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姐,以后别给我寄钱了。你自己也得用钱。”
“说什么呢。两码事。”
2000年,大三下学期刚开学没几天,我接到晓芸姐的电话,但是电话里却不是她。
“小兵吗?我是杨晓芸的姐们,她今天摔倒了,现在医院。你能来一趟吗?”
我马上找了辆车赶往景城。
到了医院,晓芸姐正在病床上昏迷着。我问过她的姐们,得知了事情的大概。
晓芸姐三个月之前就请假在家待产。安海杰,她那个男友,负责照顾她。他平时就有耍钱的毛病,跟晓芸姐刚好的时候戒过一段时间,后来又犯了。可能是在家照顾晓芸姐太无聊了,就偷偷跑出去赌。晓芸姐行动不便,就睁一眼闭一眼,随他去了。可是这次有些过分,三天没回家。晓芸姐猜他可能是输了不少,一着急就出来找他。路上摔倒了,动了胎气,幸好被她姐们遇见,送到了医院。
“这个阿杰就是个人渣。晓芸都这样了,还跑出去耍钱。”
“大夫怎么说?”
“留院观察。羊水随时都有可能破。等着动手术呢。”
我来到晓芸姐的床前,握着她的手,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我,强挤出一丝笑容。
“别笑了,太难看。好好躺着。”
“姐让你笑话了。”
“我早就说这个阿杰不靠谱,你非不听。”
“唉,都是我自己选的。姐认了。”
“你歇着。我去把他给你找回来。”
“别去了。”
“你别管了。”
我走出来,问了问晓芸姐的姐们,安海杰可能在哪玩牌。她告诉我,夜总会后面的街上,有一个半地下的台球厅,应该在那。
“帮我照顾我姐。”
我寻着路找到台球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我走进台球厅里,外面摆着几张破旧的台球桌,零星的两三个人在打台球。里面有个房间,传来一阵阵人声。我走进那个房间,里面挤满了人,都围在一张赌桌前,没有座位的就站着围观。
我在晓芸姐家的照片上见过安海杰,凭着记忆在赌桌上寻找,终于在赌桌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他了。安海杰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眼睛里充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发牌的人。
这时发牌的人沙哑地笑了笑,对安海杰说,
“阿杰,你跟不跟啊?要不算了吧。你都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回家睡觉吧。我大金牙这张桌子天天开,哪天再来。”
“你别废话了。我全部家当就看这把了。要不翻本,要不倾家荡产。”
我看了看发牌的人,果然有颗门牙是镶金的。
我本想冲上去直接揍安海杰一顿,但是心里忽然有一丝念头,期望他这把输钱,输得血本无归才好。他这样的人渣,就应该有这下场。
“那就开了啊。一局定胜负。”
我没玩过牌,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但是随后我发现这不重要。一张牌发出来,扔到桌子上,众人一阵欢呼。大金牙笑着把桌上的钱全搂到自己面前。安海杰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狠命地瞪着大金牙,
“你出千!”
“放屁!”
大金牙大喝一声,
“我他妈天天开局,出千剁手。你运气不好,别跟疯狗似的乱咬。”
“再来!”
“行啊。你还有钱吗?”
安海杰气得把桌子掀翻,站起来往外走。几个看赌场的人上来要围攻他,被大金牙拦下了。看着安海杰走了出去。随后,大金牙安抚一下众人,跟着追了出来。我尾随着大金牙也出来了。
我走到台球厅大门口的时候,听见大金牙和安海杰在门口说话,
“十万呢,你接不接?”
我在门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听着。
“我这可是为你好,让你有翻本的机会。这活儿靠谱,走一趟就十万。正好拿回去给你媳妇,就当你没来过我这儿。”
“哪有那么容易赚的钱。”
大金牙掏出一叠钱递给安海杰,
“三千,定金。你会开保险柜,这活儿就你能干。”
安海杰想了想,接过钱,
“偷什么?辽城?”
大金牙又掏出张照片给他,
“达摩。辽城正在办一个珠宝展。这个东西就在展览馆里。你今晚就得去,明晚下手,连夜赶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那么大的地方我进得去吗?”
“进去你得自己想办法。委托这事的人说了,保险柜上没有报警装置,展厅里也没有摄像头,不会惊动保安。”
“你就不怕我偷出来自己卖了?”
“得了吧。你上哪卖去啊?这可不是一般的金银首饰。一露面就得被抓着。再说了,我知道你媳妇要生孩子了,你敢干傻事吗?……别琢磨了,痛快点儿,干不干?”
“干。”
随后,大金牙压低了声音跟他说了一些展览馆的情况。我听不太清楚。
他不光赌,还偷。这人给孩子当爹,晓芸姐一辈子也没好日子过。
我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就是这个想法,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安海杰这种人,我万不能让他再害晓芸姐了。揍他一顿都不解恨。我得毁了他。他不是要偷吗?让他偷。抓贼抓赃,等他东西到手了我就报警。那东西肯定很值钱,到时候人赃并获,够他蹲十几年的。
想到这儿,我深深吸了口气,躲进黑暗里。
我跟着安海杰,搭上了赶往辽城的最后一班客车。
晚上十点左右,客车到了辽城。安海杰找了家离展览馆有点距离的小旅馆住下了。我住在了他房间的隔壁。我进了房间,把门留了个缝,没有开灯,静候隔壁房间的动静。
十分钟后,安海杰出来了。我也跟着出来。他到楼下先是找了家面馆吃了点东西,大概十一点的时候徒步赶往展览馆。
他在展览馆外围转了两圈,最后停在南墙附近的一棵树下,围着树抬头研究了半天。等他走后,我过去看了看。这棵树有一个树杈伸到了墙头上。
第二天上午,安海杰又出去了一趟。这次是进到展览馆里面。展览馆正好有个服装展。我跟着安海杰进到展览馆里面。他四处转悠,在一扇落地窗户处停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我走上去看,窗户锁的地方,有一个小木楔子。这样,窗户就可以从外面推开了。然后,他又在西展厅的一个房间外停住,来回走了几趟,最后离开了。我也走过去,经过门口的时候,正好有人打开门从里面走出来,我看见房间里有一个保险柜。
回来的路上,安海杰去了一家五金商店,买了些东西。我估计是撬锁用的工具。
再次回到小旅馆,我躺在床上想了想,基本想清楚了他要怎么干了。他应该会在十一点左右行动,从南墙的树上爬进展览馆,再从落地窗进入室内。西展厅那个放着保险柜的房间,应该就是存放达摩的地方。等他得手,我就报警。直接抓他个现行。
我给晓芸姐的姐们打电话问问她的情况,还在等着做手术,目前状态比较稳定。我放心了不少,心想等办完事就赶紧赶回景城。
这天晚上,辽城起了大雾。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空气中有淡淡的硫磺味道。我看了看雾气昭昭的夜空,这真是个偷东西的好天气。
晚上十一点,安海杰果然开始行动了,离开了小旅馆。我尾随着他在迷雾中前行。
快到展览馆的时候,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晓芸姐那边来的电话,告诉我晓芸姐羊水破了,送手术室了。
我挂了电话,向前追赶安海杰,我要告诉他,晓芸姐现在正在手术,是最需要他在身边的时候。但是当快追上他的时候,看着前面这个男人毫不知情,仍然在想着如何去盗窃。一股无名的邪恶念头突然蹿升出来。就算告诉他又能怎样?他已经身无分文,怎么照顾晓芸姐的生活?就算我把他带回去了又能怎样呢?晓芸姐,未出生的孩子,余生都将苦不堪言。
既然要毁他,就要毁得彻底。不光要让他坐牢,还要让他不明不白地坐牢。这就是他这样对待晓芸姐的下场。
我要赶在他之前,去偷达摩。
安海杰到了展览馆附近,没有往南墙走,而是向反方向走去。我猜他可能是最后再踩一次点。机不可失,正好给了我可以提前下手的时间。我径直来到南墙的树下,翻墙进入了院内。院里一片安静,我摸索到西展厅的落地玻璃窗外,试探着轻轻推动窗户,窗户打开了。我翻进室内,再次把木楔子垫在窗户锁下方。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我在等值夜的保安定时巡视。一般来说,会一个小时巡视一次,以前我妈工厂里的保安就是这样的值班流程。果然,十二点的时候,两个保安巡视过来。没发现什么异常,就走了。而这时,安海杰应该已经进入到展览馆里了,也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处等着。
保安走后,我马上进入到放置保险柜的房间里,来到保险柜前面。这是一款转轮保险柜。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大的问题,我没有开锁的工具。
我翻遍全身,只找到一块口香糖。
脑子里忽然想起杨叔说的话。慢就是快,退就是进。只要沉得住,没有开不开的锁。
我手上这块口香糖,是最廉价的那种,口感很差。但是包装口香糖的锡纸却特别硬。我把锡纸折叠成纸条,增加硬度。找到保险柜的紧急锁孔,打开盖子,把锡纸慢慢伸进去。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锡纸慢慢填满锁孔的微弱变化,脑子里想象着锡纸填满之后,几根铜柱被依次顶起来。我左右晃动锡纸条,锁孔开始松动,被慢慢转动。接着,我猛地往里一推锡纸条,同时转动锁孔,锁开了。
急用锁孔打开之后,主锁就比较好开了。我依法炮制,将锡纸条再次塞入主锁孔。转动几下之后,保险柜的门打开了。
达摩,那件羊脂白玉的雕塑品,静静地安放在保险柜里。
我拿出达摩,刚刚关上保险柜,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安海杰到了。
我迅速躲在保险柜背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屏住呼吸。我感觉时间过得很漫长,其实只过了两分钟。
安海杰蹲在保险柜旁,开始开锁。我一听就知道他用的是推码开锁法。他不断地转动转轮,寻找着对上密码的声音。足足折腾了有十分钟才推出密码。
密码找到后,门就被打开了。安海杰不禁“嗯?”了一声。我想坏了,我忘了把主锁复位了。
打开门之后,安海杰更加奇怪了。他在保险柜里翻找着,却找不到达摩。从他进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多分钟。无奈之下,他只好把保险柜里有的几件首饰拿出来,放到随身的背包里。匆匆离开房间。
他出去之后,我跟着也准备离开房间。这时警报声大作,接着远处传来保安的奔跑声和呼喊声,向着东南方向而去。我知道是安海杰触动了警报,被发现了。这无形中帮了我的忙。
我从容地从原路返回,在迷雾中离开了展览馆。而身后的展览馆院内,追赶声和叫喊声此起彼伏。我马上赶往火车站,坐最近一班的火车赶回景城。
在车上,我给晓芸姐打电话,可是没人接。我把手机揣在口袋里,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
锡纸条。
我离开的时候,把它落在现场了。落在哪了呢?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应该是在靠近门口的角落里。
我突然心跳加速,一种不好的预感浮现出来。
但没想到这预感不是盗窃案,而是晓芸姐。
我赶到医院,晓芸姐的姐们独自坐在走廊里,看见我,哭了。
“晓芸没了。”
“啊?”
“本来好好的。可是突然大出血,止不住。医生说如果继续生大人会有危险。晓芸硬是要保孩子。结果孩子生下来,她没挺过来。”
我脑袋嗡一下,一片空白。魂不守舍地来到停放晓芸姐尸体的房间。晓芸姐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嘴唇是灰色的。我握着她的手,冷的。
这时候,杨叔走进来,看着晓芸姐,老泪纵横。我什么都没说,退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杨叔走出来。眼睛里全是血丝。
“去看看孩子。”
孩子躺在保温箱里睡着了,是个女孩儿。杨叔弯着腰,隔着玻璃仔细看着婴儿,
“这是我外孙女。”
我点点头。
“我要把她抱回家。”
我在景城待了几天,办好了晓芸姐的身后事。跟着杨叔一起回了灯桥镇。他抱着婴儿,我抱着骨灰。
我跟杨叔说了大概的情况,也告诉了他,我陷害安海杰的事。杨叔像在听故事,听完了愣了一会儿神,问了我一句,
“你以后咋办?”
“该咋办咋办。警察没来找我,应该没事了。明年我毕业,搬回来跟你一起住。养你,养孩子。这是我姐交代过的。”
有一点我想明白了,但是没跟他说,要想不案发,今后只能低调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