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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回到了没有遇见陆鸣之前,朝九晚五,偶尔加班偶尔放风,周末去图书馆或是回姑姑家陪她吃顿饭,夜里刷剧刷电影,照常推阻娇娇和邱胜屿以“虐狗”为目的的邀约。
没有陆鸣的生活,爱慕喜忧远去了,患得患失也远去了。我仍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慢慢耕耘抬眼看着日升日落的大龄剩女。
偶尔也会想到他,细细回想我们为数不多的对白和他的神情,翻看一下钱包里他的字迹和已经被我裱在墙上的那幅画,平淡的日常抑或是疲惫压力的时候,会有稍许的温暖与安慰。
在关于相亲的这件事上,慢慢的我依旧妥协了。我的二十八岁大步向前走着,我拉也拉不住,也没法装作没看见。
我到底不是那种独立自信的新时代都市女性,我不得不提防着旁人的眼光和闲散的议论,我试着告诉自己我可以很骄傲地自己生活,走到三十岁,走到四十岁,走过每个都很精彩的只有自己的春夏秋冬。但我真的害怕就这么孤独地走下去,我渴望有个可以共度余生的人。
周末我答应了姑姑去他们夕阳红朋友圈里有名的红娘那里登记一下信息。姑姑说,如果促成一桩婚姻能修一个功德的话,她很快就可以成仙了。姑姑又说,逢年过节,很多夫妻抱着小孩去探望她,年纪最大的孩子又可以找她帮忙找对象了。
我将信将疑的,质问姑姑既然这位红娘这么厉害,为什么一开始没有直接介绍给我。她犹犹豫豫地说,想锻炼锻炼自己牵红线的本领,结果发现我是取经之路上的大妖怪,她降不住我只能搬出救兵来。
好说歹说,我还是跟随她一起去了红娘家。他们都叫她何阿姨。
姑姑和我拎了不少东西,八月下旬的上海热得柏油马路开始蒸腾,我们沿着树荫蔽日的小路往何阿姨家的弄堂走,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到她家门口已是大汗淋漓。何阿姨开了门,满面笑容邀我们进来,她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自己跑去厨房倒水。
客厅不大,家具也简单朴素,却干净雅致,东西摆件也归置得井井有条。空调像是刚开没多久,冷气携卷着热风在身边游走,何阿姨笑盈盈端来餐盘,摆好茶水,和姑姑寒暄了几句。她年纪六十五岁上下,身材丰腴,穿着件白底碎花的短袖,整理得体的波浪卷短发,气色很好整个人也看起来很精神,谈笑时中气十足。
然后姑姑说:“这就是我们家晓莉,情况之前跟你说得差不多了。”
被cue得太快,我连忙点头问好,何阿姨慈爱的目光笼罩而来,她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了我几回,唇边的笑容愈发慈祥温柔。
“的确是个好孩子,卖相好的。你们稍坐会儿啊,我去拿资料。”何阿姨说着,起身进了房。
然而她那种打量,让我有点不是很自在。
很快她就坐回来了,手里捧着两个厚厚的册子。
看样式是自己手制的线穿本,封面的牛皮纸已经磨损严重,爆本卷边得厉害,一看就很有年代感。我潜意识看出来这就是传说的“功德簿”。
何阿姨戴上老花镜,翻到了册子的最后几页,拿着笔写下了我的名字,又确认了我的年纪和工作。
“年薪多少?”何阿姨抬头问我。
我沉默一会儿,默默报了个数字。
何阿姨提笔记了,然后又问:“你有不动产吗?”
我愣了愣,老老实实回答道:“有一套小户型。”
“多少平,在哪里?”何阿姨继续追问。
我回答完,姑姑又补了句:“我这里还有一套中环里的老房子,八十平呢,听说会拆迁的,以后也是归她的。”
我看向姑姑,她与我四目相对,眼神里让我少说话。
何阿姨点点头,笑着记了下来。
我等着她问我一些兴趣爱好,和择偶要求,然而她并没有多问。
她把另一本册子摊在边上,一手指着刚才记下关于我的信息,一手逐页翻找着、比对着。我随便瞄了眼,每个人名之后都记着详细的家庭情况和经济情况,包括父母的工作、文化,自己的学历、工作、年薪,更简单粗暴地记着在什么区有几套房有几辆车,是否还在按揭。
何阿姨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在筛选她心目中与我条件相符的相亲对象。
就像是很客观数据分析很市场化的等价商品比对。
心里有点不自在,心情也变得沉凉。我徐晓莉从未想过会有沦为滞销处理商品的今天,而且这种相亲配对的模式,本身是不是一种很伤人的事情。
没过多久,何阿姨又笑容可掬地望着我,笑盈盈地说:“晓莉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就把日程订起来。”
就这样,八月的下旬我又开始了相亲之路。
相较姑姑介绍的那些奇葩,有过之无不及。
5
何阿姨打电话给我,说明天中午的相亲订在了城隍庙附近的茶餐厅,请我和姑姑务必出席。
我应声完才冒出个疑问,为什么姑姑也要出席。
然后何阿姨又补了句,对方的家属也会出席。
我听完很紧张,第一次相亲就是双方家属在场吗?急吼吼给姑姑电话,她对此并不以为然,直说我相亲程度还不够,没见过世面。很多都是这样的。
并嘱咐我既然有长辈在,就要着装郑重点,要乖巧不失贤惠,体现出知性美来。我不得不拿出之前与陆母出游的装备。
茶餐厅就在城隍庙附近一栋很破旧的老商厦里,我和姑姑坐着唯一的货梯到了五楼,何阿姨就在门口等着,她笑盈盈地领着我们走进人满为患的茶餐厅,直说我的裙子漂亮。
在餐厅深处的角落里有几桌圆桌,何阿姨走过去打招呼,稀稀落落地站起来了两桌人。何阿姨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回头看着脚步犹疑的我,揽住了我的胳膊介绍着:“这位是徐晓莉。”
趁这个工夫我粗略了数了下在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的人,十三个。
她又招呼起圆桌前安静坐着的一个白衬衫男子,带着点玩笑地嗔怪:“小宋,你怎么也不主动介绍介绍自己。”
随后他站起来,竟是个身材高挑、长相不错的男人。他的目光并没有看着我,淡淡地说了句:“你好,我叫宋维。”
我对他没有任何的好感,心中有层不应该对他发出的隐怒因为他很冷漠又无视的招呼而变得有些压不住。
傻叉。我心里淡淡地评价。
何阿姨招呼我和姑姑坐在宋维身边,她亲亲切切地介绍着这两桌的人,分别有男方的父母、哥哥嫂子、姑姑家、阿姨家、甚至还有要好的邻居。
我内心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荒谬感。这只是相亲的第一次见面,怎么有种要见家长甚至是订婚的规模。
还是说他们正好在家庭聚会,顺便让相亲对象也来添碗饭?
我知道我的脸色现在是非常不好看的,我瞄了眼姑姑,她也难免有些局促。我腹诽着,不是说见过世面吗?
何阿姨很亲切地笑着做着整场的MC,介绍着男方现在的工作如何好,如何有上升空间,性格如何温柔细心,多讨小姑娘欢心。
坐在我身边的不知道是男方的阿姨还是姑姑一直在旁边为我夹菜。我忙不迭地道谢,何阿姨现场评论,你看这姑娘多有礼貌。
我除了讪笑,无以回应。
其实他们点的菜并不多,几份凉菜小食,面点热菜,几样港式点心,都是一屉五六个的,根本扛不住这么多人。每样都雷打不动地我和男方必有一口,整桌人围着看着我们吃,场面说不出的尴尬。
这么多人闲着没事儿,自然东一句西一句,问我的工作,问我的爱好,问我平时在家里会不会做家务,拿手菜是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男方的母亲特意抓了抓我的手,然后点了点头。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与男方说过一句话。因为我们都在刻意规避着,所以甚至连一瞬的目光交汇都没有。
这顿饭吃得异常漫长且煎熬,我疲于应对着四面八方的审视和评判,余光瞥见几人视线固定的窃窃私语,心口一股郁火却也无奈。
最后我与男方在两桌人的注视下互相加了微信。
何阿姨提议着:“下午你们一起去看看电影吧?最近小年轻们喜欢的片子是什么呀。”
男方也没有拒绝,起身走过来帮我拿包,淡淡问我想看什么电影。
我刚想笑着拒绝,只见姑姑猛捏我的手,我手机响了一声,是姑姑几分钟前给我发了短信,我低头看了眼。
“何阿姨给你安排的第一次相亲,把面子做足。”
我默默把手机放进了衣兜里,依旧没有看他,回了句:“去看看再说吧。”
这个时候我们很有默契,只要我们走出去了就好,然而纷纷落落中有人跟着起身,笑着说:“我手上有电影院的票子,一起去吧。”
说话的是他的哥哥和嫂子。
我期期艾艾地望着姑姑,她飞快逃避了我的视线。
事情的发展变成了我们四个人站在电影院门口,宋维的哥哥嫂子站在不远处看着海报,宋维问我看什么,我小声地问他:“真要看吗?”
而后他看着我,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视。
他沉默地点头,灯光很暗,宋维的眼睛里也很暗。
之前我腹诽他明明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活该相亲到现在,拖家带口相亲能相亲成功才有鬼。但是现在忽然觉得他也挺无奈可怜的,连相亲约会全程都有人跟着。
他的哥哥嫂子买了两桶爆米花,递过来了票子。嫂子眨了眨眼,笑着说:“咱们就不坐一起了,不能给你小年轻太多压力。”
但其实他们坐在我们的正后方,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看的是刚上映不久的热门爱情片,电影开始后我们沉默地坐在昏暗里,宋维抱着一桶爆米花一动不动,我干坐着看着满屏小鲜肉和小花旦让人尴尬到捂眼睛的演技,气氛也很干。
过了一会儿,他递来爆米花,也没说话。
我道谢接过,顺便侧头看了他眼,屏幕光影中他脸上神情依旧冷淡。
电影情节到了笑点,全场爆笑,连身边的宋维也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我蓦地觉得无比的寂寞,我很想念陆鸣。
电影结束之后,我终于松了口气,他嫂子去卫生间,邀请我一起。我讪笑着拒绝了,和宋维在外面等他们。
“不习惯?”宋维终于开口跟我说话了。
我点头,一脸的“你觉得呢?”
“我习惯了,吓跑了不少女生。”宋维耸肩,“不过我家就是这个样子,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一群人扎堆,小时候给我去开家长会也是,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在,每次都是至少十五个人。如果真的在一起,还是预先有个心理准备好。所以,吓跑也没办法。”
他竟然说了这么长的话。
我却在脑补他们家长会的画面,大概教室里他的家长占一半。
画面感太强,我忍不住笑出声。但这真的是件可怕的事情。
我忽然想到刚才吃饭的事情,趁这个气氛还算比较缓和的时候赶紧问他:“对了,吃饭的时候你妈妈忽然抓着我的手,还点了点头。”
宋维沉默了几秒钟,回答道:“大概是她喜欢手暖的女孩子。”
“嗯?”我一时不解。
“按照她的说法,手冷的女孩子宫寒,生养方面会吃力些。”宋维说完,他的哥哥嫂子出来了。
我们在电影院门口告别,他们提出送我回去,我笑着拒绝了。
回去的路上我回想起宋维的话,细思极恐,不由得心底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