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的第一天,姑姑又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来前姑姑跟我交代了一下,说这个人今年三十一,在税务局上班,家里马上拆迁。在姑姑给我的择偶标准里,工作稳定和生活优渥大概是排在最前面的。
而在林涛这里狠狠摔过跟头的我,其实在内心也已经默认了这点。如果搁以前,我会非常鄙夷自己为何如此世故,但那几年的精打细算仍旧清贫如洗、看不到明天又无疾而终的日子,曾一度像阴影笼罩住我。就像是一个笑话,告诉我姑娘你还是现实点好。
但是当我坐在李岳然对面的时候,我却觉得我还是做个有准则、注重内涵的姑娘比较好。
他一定谎报了年纪,从长相来看,说他三十五都是算小的。粉色的POLO衫,小拇指粗的大金链子若隐若现,见面不到五分钟,他就接起了一个电话,在很有格调的西餐厅里,他高谈阔论地说着今天有事明天再去店里提那辆保时捷。
“嗨,什么豪车,代步而已嘛。”他对着电话如是说。
我默默切着他非要点的三分熟的牛排,看着一刀子血,实在难以下咽。
李岳然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徐小姐,你多吃点,不要客气。牛排这个东西呢,吃多了就习惯了。”
我尴尬地扯着嘴角,看起来应该是笑吧。
他很绅士地切了几小块肉,放到了我的餐盘里,然后我看见了他的小拇指,长到弯曲。
“徐小姐,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他笑着问我。
“现在在做公司产品的文案策划。”我笑笑,拣着色拉里的圣女果吃。
“哦,忙吗?”他又问。
“看时候,有时候很闲,但也有加班加点的时候。”我偏头想了想,又加了句,“但是我挺喜欢的。”
“女孩子嘛,还是找个清闲的工作好。有些女孩子啊,就是事业心太重,根本不愿意回归家庭。”李岳然一面吃着牛排,一面如是说。
我讪笑点头,实在不想搭腔。
这家西餐厅味道还是不错,尤其是几道甜品,卖相一流,口味也醇厚。我垂头默默吃着。
他开口问:“徐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以前喜欢旅行,现在喜欢看看电影看看书什么的,有时候做些手工。”我把包袱丢了回去,“李先生呢?”
“旅行?我也挺喜欢旅行的。心情烦闷的时候四处走走挺好的。”李岳然笑起来,“徐小姐去过哪些地方?或许我也去过。”
感觉这才是聊天,我的心情忽然放松了下来。
我去过很多地方,大多数是和林涛一起去的。
上学的时候虽然我们没钱,但有的是时间。学生证全国门票半价,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不得不尽可能地逃票。我们从不坐飞机,宁可在绿铁皮硬座坐一天一夜,或者买一张站票和一张硬卧。然后夜里挤在一张又窄又硬的小床上,看停靠着老旧火车站时那暖黄色的站灯从车厢白色绣花的窗帘透进来,如水的光斑落在我们互相拥抱着的躯体上,这火车哐哐当当开个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那地段很好环境很美的酒店我们也没钱住,一般都是找间小小的青旅,窝在一张跟硬卧差不多的床上。但我仍然很开心很兴奋,不断地做着攻略,拉着昏昏欲睡的林涛计划着明天早上去哪吃早饭,去哪里吃午饭,去哪里吃晚饭。他看了眼我做的攻略,哭笑不得地敲着我的脑袋,笑说这哪里是什么旅游攻略,简直就是吃货攻略,除了吃的还是吃的。
我咯咯地笑,如数家珍地说着当地的美食,然后他用吻封住了我之后的话。
就这样抠抠索索地我们去了很多地方。走过江南水乡,望过天涯海角,登过五岳云顶,穿过敦煌沙漠,踏过北疆雪原。林涛说,等到以后我们争取去国外旅行,日本韩国东南亚,欧洲美洲好望角。
我哭丧着脸说我才不要去什么好望角,我想去爱琴海拍婚纱照,想去圣托里尼度蜜月。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
现在想起来,林涛似乎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过我。
我神游回来,李岳然正说着他一个相识的老板在云南大理开了家度假村,有空闲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度假。
“独栋别墅,带私人游泳池,环境绝对没话说。”他这么说。
我看了眼时间,已快夜里九点。他招呼服务员买单,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到我面前:“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我看了眼,很明显是某个我平时看也不敢看的牌子的首饰包装盒。我连忙推脱说不用客气。他不由分说一手打开盒子,一手抓住我的手腕。等我看清楚它长什么样子的时候,它已经在我的手腕上了。一颗颗水晶还是什么的在餐厅灯光下亮闪闪的,和他脖颈间的大金链子一样。
李岳然满意地笑着:“徐小姐皮肤白,衬得好看。”
然而我却很尴尬。一来无功不受禄,初识就收到这样贵重的礼物,我只怕我很难脱身。二来,我是真的不喜欢这么高调华丽的东西。
正逢服务员来买单,李岳然掏出一张卡给服务员,说了句没有密码,便挥了挥手。
李岳然的车停在门口,他笑着问我:“徐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我看了眼腕间的手链,点了点头。
他一面介绍着车里刚换的真皮座椅,一面打开了广播。我坐在副驾驶往外看,正巧出了隧道在江畔行驶着,夜色里的上海灯火迷醉,热情又显得生疏。
他车开得很快,又频繁地变道,不少的加速和急刹。有个十字路口过得凶险差点要与拐弯的车擦撞,大概是碍于我在车里,余光瞥见他嘴唇翕闭,唇语十分粗暴,却到底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在到我小区门口之前,李岳然又跟我说了他的舅舅是某银行的行长,有个好兄弟在温州开了几间厂这类。我默默听着,不言不语。到了小区门口,他提议送我上楼,我笑着摇头,把放好在首饰盒的手链端正地摆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李先生,很高兴认识你。这个礼物太贵重,我现在不能收。以后有机会再见。”我说完,关了车门。
转身要走,听见他在车里低低骂了句:“装什么装,婊子。”
一阵夜风吹过来,吹散我心头零散的厌恶。我晃了晃脑袋,心里想着,你就当我是盛开在天山上的白莲花好了。
2
今年的大年三十和我的生日正好是一天。
我中午出门往姑姑家赶,路上碰到蛋糕店,我脚步顿了顿,终是推门进去。厚厚的芝士上是一层浓稠的牛乳,蛋糕面上几朵粉色娇艳的花,简单素雅。店员笑着问我,生日蜡烛的数字是什么?
我顿了顿,发现这个问题真是直戳要害。
店员是个笑容很甜的女生,她似乎看到我的纠结,又笑着问:“要不,拿个18?”
我很想点头,但很快暗骂自己不要脸,不得不面对现实:“麻烦拿个28。”
这就二十八岁了。
十八岁那么的遥远,那个吹熄十八岁蜡烛的寒夜,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许了两个愿望,一个是考到一个好大学,还有一个是找到真爱。
大一第二个学期刚开学,朋友们环绕着我,林涛在身侧搂着我,我在欢声雀跃中吹熄了十九岁的生日蜡烛。我许了两个愿望,一个是今年千万不要挂科,一个是要和林涛走到天荒地老。
我一向认为我的许愿是非常灵验的。
我拎着二十八岁的生日蛋糕走在风里,忽然很想回到十八岁,告诉那个时候的自己,大学新生会的时候,千万不要看坐在对面那个穿白色衬衫长得俊朗的男生,他如果问你的班级和电话,千万不要告诉他。
但是那又如何,或许我会在某天注意到图书馆总是坐在我斜对面的那个高个子学霸,或者我会在某天注意到话剧社里那个缄默无声的道具师,又或者我会在校报上看到一篇好文章试图去认识这个作者。既是有缘的人,到底是躲不过相遇的那天。就像缘浅的人,无论挨到哪天,到底逃不开最后的分别。
姑姑熬了排骨汤和拿手的糖醋小排,我做了土豆炖牛腩顺便拌了个三文鱼蔬菜色拉,姑姑盛起葱油拌面的时候,我又切了个水果拼盘。两个人的餐桌也是摆放得满满当当,色彩斑斓。
春节晚会开始的时候,我们正好洗好碗筷,在沙发上坐下来。
电视里热热闹闹的,歌舞小品,用尽办法逗着观众开心。姑姑看着呵呵地笑,冯巩一出来,她就喊起来:“我想死你们啦。”
我挨着她刷着微博,等着群里面抢红包,抢到手气最佳就亮给她看。
大概是外环内禁放烟花,今年的跨年显得格外安静。电视里倒计时的时候,姑姑将蜡烛点亮。新年快乐的时候,我闭目许了愿,吹熄了二十八岁的蜡烛。
愿今年一切顺遂,愿我能放下过往,走向未来。
夜里十二点半,姑姑帮我收拾了便当盒,又给了我两个红包,笑着说:“你们两个孩子一人一个。”
我吸了吸鼻子,点头应好,然后围好围巾出了门。
每年这个时候的上海,都是最空旷最寂寥的。我哆哆嗦嗦在风里站了半个小时,才等到出租车。
到医院的时候已是夜里一点。
往日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急诊厅,竟也四下安静,娇娇伏在工作台后写着什么,抬头见我,高兴地打招呼。
她今天值夜班,偌大的急诊室,只有她和一个医生守着。大年三十的夜班,有点凄凉。我曾以为这个加班费很不菲,但娇娇翻了个白眼跟我说,八十块,我送你,你来帮我值班,不够两个人吃个KFC全家桶。
娇娇跟一起值班的医生打了声招呼,拉着我去了休息室。我打开便当盒,摆了一桌子小菜,又把切好的蛋糕递给了她。娇娇坐下来闷头就开始吃,一面吃一面说着今天碰到的奇葩事。
诸如抱着孩子来看病的年轻爸爸晕针,看到针头自己昏过去了。又比如两个大妈在路边吵架吵了三个小时,纷纷高血压心脏病犯了一起被送到医院。
她说这种事情层出不穷,要是有心每天记一下,一年就能出本书。
我却注意到娇娇手指上缠着创口贴:“怎么弄伤了?”
娇娇抬头瞅了眼,不以为意地说:“掰药瓶的时候被碎玻璃扎进去了。”
我听着就疼,刚想说话,就听见有人敲门。娇娇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面色潮红,还在轻微地喘息。见了娇娇眼睛眯成月牙,笑着说:“娇娇,新年快乐。”
我看他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
娇娇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来了。”却到底退了几步让他进来坐下了。
“啊,还有朋友在吗?”那男人看到我,咧嘴笑起来,“你好,我是邱胜屿。”
“他就是那个我前段时间跟你说的,在酒吧把自己喝挂了的傻子。”娇娇也不避讳,简明扼要算作介绍,“这个是我闺蜜,最铁的那种。”
“你好,我叫徐晓莉。”我心下了然,又觉得有趣。娇娇这个口是心非的骗子,明明眼睛里都是星光,偏偏装着满嘴满脸的不高兴。
邱胜屿也带了不少吃的,于是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把吃的喝的都摆开,算是陪娇娇过年。
邱胜屿很有幽默感,说话时带包袱,逗得娇娇前仰后合地笑。我看着他们,心中忽然觉得很安定。过了一会儿邱胜屿开口说道:“唉,今天你们怎么这么清闲,什么事儿都没有。”
娇娇连忙扔下筷子捂他的嘴:“呸呸呸,医院里最忌讳说这种话,一说就来事。”
她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娇娇接了电话应了两声,脸上阴云密布。
她看向邱胜屿没好气地说:“都是你,让你多说话。急诊室来了几个跟你一样喝酒喝挂了的,好像还挂彩了。我去看看。”
娇娇跟我交代了几句,把邱胜屿赶出了休息室匆匆走了。
邱胜屿在娇娇的推搡间向我告别,见缝插针递给了我一张名片。
我躺在休息室里的床上,伴着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迷迷糊糊要睡着,却听手机响了声。
打开看,是娇娇发来的微信:我的柜门没锁,你打开看看。
我依言打开她的储物箱,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我坐回床上小心拆开包装,是一条浅粉色的羊绒围巾,手感柔软温暖,正是用的时候。
还有娇娇手写的卡片:亲爱的晓莉,生日快乐。永远爱你的娇娇。
这夜睡得安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
我才知道了我错过了一场闹剧。
那夜三点,几个喝醉酒身上挂彩的人在急诊室醒来,开始借酒闹事,骂骂咧咧着又砸又摔,昂贵的心电监护仪和呼吸机被撞倒在地。
医生上前拦,直接被甩了个巴掌。
娇娇摘下护士帽,脱去了制服。然后她跑过去,在保安赶过来之前一声怒喝直接把其中一个人掀翻了。
虽然这件事后来反映到医院行政部去,娇娇被通院批评,甚至扣了当月所有工资奖金,绩效归零,评职称无望。但是娇娇到底一战成名,医院里都知道急诊室有这么个穿着制服美艳娇俏脱了制服徒手制暴的姑娘。
3
我并不清楚,相亲这件事情会不会上瘾,会不会在历次失败中愈挫愈勇,终变战神。但我很清楚,媒人这件事情,是会上瘾的,而且会生出一种使命感与责任感。这种强烈的急于的脱手情绪,就像农夫期盼着有人来收庄稼,就算贱卖,也不能眼巴巴看着菜烂地里。
姑姑在这样的情绪里,似乎已经很久了。
当有天我看着她拿着本电脑教程书一步步地打开新买台式电脑的网络页面,一面透过老花镜问我,晓莉,给我几张你的照片,你就放到这台电脑里,我就意识到姑姑的决心和干劲了。
二月的最后一天,四年一回的二十九号,礼拜一。我下午向公司请了假,主管问我事假原因,我支支吾吾说长辈安排了相亲,她目光里带着些了然和怜惜,叹气地挥手说:“去吧。”
匆匆赶到人民公园,就看见门口拉着长长的横幅。
“四年一遇的今天,让爱不要等你太久。”
我忽然感到有种莫名的压力,在心头涌动着是这样走进去还是掉头回家的纠结时,脚已经踏进去了。
即使在之后,见到的横幅越多,上面的标语越尴尬,我仍是做着机械性的迈步。我知道我回不了头的。
我不是第一次来人民公园,去年的时候已经跟着姑姑来这个闻名的“相亲角”转过一圈。那不是相亲角,而是菜市场,或者说更像是个招聘会。满地满墙的告示,写着征婚条件择偶标准,大妈大爷摆着摊位张罗着络绎不绝前来询问情况。目测了一下,一个个条件都只高不低,对象要求也是更加高上了天。我咂吧着嘴心想“难怪呢”。然后很快被眼尖的长辈们团团围住,开始问多大啊,什么要求标准啊。我第一次见这个阵势,又是窘迫又是尴尬,低着头被塞了不少的“简历”,大约是男方的照片、年薪、车房、职业还有对相亲对象的要求。
我推脱着从人潮缝隙中出来,正看见一个艳阳天撑着把彩虹大伞的男人,三十岁模样,伞沿一圈贴满了大字,写着“聪明、老实、努力”而后留着电话和QQ号,他径直朝我走过来笑得很专业:“美女,关注一下我呗,加个QQ。”
我余光看见他身后不远处几组机器在跟拍,匆匆避开了。
隔了几个月,闲来无事看电视里的纪录片,讲到了相亲角的故事,那个撑伞的男人也在镜头里,我惴惴不安地看着生怕自己不小心入了镜,所幸没有,然而看完这部纪录片,我才发现这个撑伞的男人靠这个方法每天加他QQ的人超过五百,他开始按照女方条件打分排名,排名靠前的,他开始约会见面。转眼间事态从被挑还挑不上变成了百花丛中挑花了眼,他在镜头前给记者很得意地展示着他的数据库,细思极恐。
这次我绕开了热火朝天的相亲角。
公园的绿地草坪摆放着数排白色桌子,周围布置得花团锦簇,气球和彩带环绕着整个场所,可是我看起来,只是欲盖弥彰之后会发生各种尴尬场面。而且……露天真的很冷啊。
姑姑只告诉我,有场相亲,但没有告诉我,是场打着“九十九秒,天长地久”主题的相亲会。这是姑姑在坑我,绝对的。
我登记了姓名之后,会场工作人员给了我一个标签,让我贴在身前。粉色桃心上,写着一个大大的38。怎么的还骂人呢?
如果这会儿给我娇娇的脾气,我一定把它痛摔在地,踩上几脚,然后扭头就走。但是我老老实实地别在了胸前。
长桌前女生按照号码一个个坐好,桌上有计时器和赞助的饮用水。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姑娘们都坐好不用动了,一会儿啊男生们按顺序轮流移动。”
这样的相亲模式,我只在民生新闻里看到过。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细节,当电视里放着相亲大会的时候,我枕着林涛的腿吃着薯片,看笑话一样地嘲笑着这些可怜的剩男剩女。那个时候,我怎么会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坐在这里,成为曾经我嘲笑的人。
我余光看了眼身边的女性,忽然觉得有种莫名契合的气场。后来等男性落座之后,我才读懂这种氛围是什么。
尴尬。
坐在我对面的第一个男人,号码牌也是38。他看起来很单薄,脸颊甚至都轻微地凹陷进去。厚厚的镜片泛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知道他也在打量着我。
十秒之后,他开口:“你好。”
“你好。”我僵笑着回了句。
然后又过了十秒,他说:“我叫许佳。”
我也报了名字,之后就是永久的沉寂,隔壁桌一对男女正在聊着,似乎说道什么,两人发出谈笑声。许佳幽幽地望了一眼,又幽幽地看向我,讪笑着:“我这个人嘴笨,不太会说话。”
说完,桌上的计时器响了。
第二个是已经地中海啤酒肚的男人,他的视线非常直接粗暴地在我身上来回扫描,双手桌上一放,开始问这问那。我看着计时器,想着九十九秒应该很快就过去了。谁知道时间过得那样的慢,我一面回应着劈头盖脸的问题,一面看着计时器的数字以慢动作的形式变换。我有点闲心望了眼刚才换过去的38号,那桌也是格外突兀的沉寂,这竟让我稍稍放了点心。
贴着50号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他看了眼我的号码牌,写下了38。然后他抬头问我:“小姐贵姓?”
“免贵姓徐。”我跟着回答。
只见他在本子上写下一个徐,然后他开始问家里住在哪,在哪里上班,有没有兄弟姐妹等等各式各样的调查问题。我也是老实,木木讷讷如实回答着。我瞄了眼他的小本子,已经写到了中段,他的笔力很深,隐约透着前页的字迹,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约摸在我之前的相亲对象,他都事无巨细地写下来了。
这个人,要么是个记者,要么是个警察。
“先生是从事什么工作的?”我问。
“哦,我啊。”他合上本子,笑着看我,“我是做民间放贷的。”
5号男生是个年纪很轻的小男孩。
“姐姐你好。”他看着我,嘴边笑容都是青春少年的味道。
“你还在上学吗?”我试探地问。
“大二。”他笑着,“不过我早上一年学。刚过十八岁生日。”
我心中五味杂陈,哦…..看看这年轻的脸庞,那是我逝去的青春。
“讲实话,我没想过都是姐姐阿姨。”他如是说,“刚才那个19号,我的天,比我妈妈年纪都大。”
我心塞了约近五秒,计时器响了。他很酷地跟我挥手,坐到了下一桌。
22号大概是让我印象最深刻,聊天氛围最愉悦的一个。他穿着黑色西服,打着浅蓝色的领带,手里捧着束娇艳的红色玫瑰花,每坐下来,就先送上一朵。然后开始自我介绍,言语流畅温和,眼神交流真挚而走心。
他认真地夸赞着我的服饰如何得体,说我的皮肤如何的好,眼睛如何有神。我有心想起之前他还在隔壁桌的时候,我旁边的女孩咯咯地笑着,笑得极为开心。
简直就是这场相亲大会的一股清流。
九十九秒过得很快,倒计时器还有五秒钟。他从怀里掏出了名片给我,露出八颗牙齿地笑着:“徐小姐,这是我的名片。我们常联系,当然,如果你有业务找我也是可以。咱们的交情,一定给你更多福利。”
我低下头看着他的名片。
张子悦,某某保险推广员。
好吧,有时间我可以咨询咨询有什么业务。
当38号许佳重新坐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场恶战,终告尾声。许佳依旧沉默,没有了计时器的跳动,这种沉默愈发显得诡谲。
为了打破这种气氛,我笑着问他:“许先生,还顺利吗?”
他沉闷了几秒钟,讪讪回答:“还好吧,还是跟你说的话比较多。”
这…..或许有的女生会以为他根本是个哑巴。
会场的工作人员开始发表格,大意是想让我们把在刚才的见面中,有意向继续了解的号码都写下来。我偷偷瞄了眼身边的姑娘,她已经写好一排了。对面的38号遮遮掩掩的,到底也写下了几个号码。我提起笔,细细回想之前走马观花认识的五十个人,每个人的模样还在脑海里,但竟似水过无痕只此而已,最终一片空白。
我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
我一个号码也没有写,然后离开了会场。
等地铁的时候,我从挡风玻璃看到自己的影子,胸前大大的粉色桃心,上面写着38。我终于把它狠狠地撕下来,狠狠地揉成团扔进了垃圾箱。
4
他说他叫林善池,说完非让我百度他。
我上网看了下,还真有这个人。百科里写着他是个作家,已经出版发行了三本长篇小说和一本散文集。页面里有一张他在异乡街头摆拍的照片,侧颜忧悒,指尖烟火猩红,淡淡的烟雾缭绕在他身上,有那么几分艺术家冷峻的模样。
我抬头看向他,比照片里要成熟沧桑一些,面色憔悴得很。他戴着空框的黑色眼镜,说昨夜通宵写稿,黑眼圈略重,稍微遮一下。
虽然我没有通宵写稿的经验,但学生时代通宵打游戏看小说的时候还是不少,我理解那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
林善池跟我说起眼下正在写的小说,是个都市软科幻故事,主人公是个会读心术的女人,她爱上了一个心里有很多秘密的男人。
我吃着生鱼片喝着清酒,默默地听他讲着故事。
说来有些奇妙,起初还有些抗拒怎么讲起故事来了,但是他的故事就像下酒菜一样,渐入佳境。
“我觉得不完美的爱情才是最值得回味的,所以我不打算写个很温暖的结局。”林善池说着,侧头想了想,“这里可以问问你的想法,如果最后她读出了他所有的秘密,但是他到底还是离开了。你觉得如何?”
我饮尽杯中残酒,很认真地想了片刻,抬头对上林善池的眼睛说道:“那如果……他心里唯一一个没有被她读出来的秘密,是他爱她呢?这样会不会更虐心?”
林善池眸光一亮,惊喜地看着我,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微微张嘴,似有话在嘴边。
“林善池。”一腔清清冷冷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我们一同抬头望去,只见是个身穿粉色呢子大衣的齐刘海短发女生。她气喘吁吁地站在我们桌旁,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不是说你在图书馆查资料吗?”
她又看向我,双手抱臂,目光不善地问:“你是谁?”
“小妍,你怎么来了?”林善池有点尴尬地看着我,又扭头跟她说,“你先回去,我晚点找你说。”
我算是看出了点明堂。
“你好,小妍。”我看向这个气鼓鼓的女生,“林先生不断地提到你。果然跟他说的一样,漂亮可爱。”
她听了,拧着的眉头算是舒展些,但到底不屑搭我的腔,盯着林善池说:“什么叫晚点再说,你现在就跟我说清楚。为什么骗我,在这里跟其他女人见面?要不是珊珊说看到你了我还不知道呢。”
她声音不小,附近几桌纷纷侧目望过来。端着海胆和三文鱼刺身的服务员站在小妍身后,犹豫着我们这桌点的菜该不该这个时候端上来。
林善池看了看我我又看着小妍,一时有些哑言。他脸上有很明显的尴尬和隐约的恼火,我识趣圆场:“林先生,你若有事,先走无妨。”
他冲我点点头,神情里竟有几分郑重。
小妍见他起身欲走,这才眉眼温柔下来,佯装着气哼哼地先走了几步。
林善池看着我,还想说些什么,瞥了眼已经快走出店门的小妍,匆匆说了句:“谢谢,改天与你好好解释。”
等他们走后,服务员终于把海胆端了上来。然而我看着对面的空椅和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又看了看周围开始继续吃饭的看客,终于体会到了属于自己的尴尬。
这叫什么事儿。
被小三?
我低头吃着盘里的刺身,在想喝完这点酒就买单走人的时候,对面的椅子被挪动了一下,坐下来一个男人。
待他坐定,垂下的灯光落在他的面上,我才看清是谁。
陆鸣。
“麻烦这些碗碟撤了,给我一套新的。”他自然地招呼着服务员。
“你……你怎么在这儿?”我愣了愣,心中窘迫,估计之前发生的事情,他都一览无遗。
陆鸣帮着服务员撤下之前林善池用的碗碟,也不抬头,语气平淡:“正好和同事聚餐,你们这边动静挺大的,看了眼。”
这话说得我愈发尴尬,恨不得直接买单走人,挥手来不及说再见。
“见笑了。”我只能这么说。
“碰到这样的人,也是闹心。”他终于抬眼看我,笑起来,“不过他碰到你这样通情达理的人,是他的福气。”
“你不用去继续聚餐吗?”我默默问了句。
“他们在包间,也吃得差不多了。”陆鸣笑着,看了眼表,“时间还早,可以陪你吃完。”
我心口微痒,像是有人拨挠了一下。我没有应声,他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继续吃着后半场。想着周围的看客若是看个完整,大概会觉得这件事情太过复杂颇为奇葩。
我叫了服务员买单,服务员拿着账单走过来,看了眼陆鸣,很小心地说:“之前走的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哦,这样啊。这点林善池做得还是有些品行的。
我与陆鸣从饭店出来,在屋檐下站着,我忽然想起了他的伞。
“你的伞我怎么还你?”我如是问。
他想了想:“没关系,你留着用就好了。”
路上华灯初上,光影迷离,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人潮中看不清楚了。我站在屋檐下愣了会儿神,这才举步离开。
林善池的荒唐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顿感有些疲累涌上心头。
我真的不想再相亲了。
5
姑姑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
有一度我曾深深怀疑过,我就是姑姑的孩子。只是她年纪很轻就生下了孩子,为了保住名誉,只能说是哥哥家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姑姑说他们都是医生,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他们跟队援藏义诊,途中遇到了车祸,大巴掉下山崖,无一幸存。
姑姑给我看过他们的照片,一对小夫妻抱着婴儿坐在人民公园的草坪上。婴儿憋红了脸在哭泣,五官扭在了一起,丑得像只猴子。年轻的母亲侧身垂首伸手逗着她,鬓角的发像初春的柳枝垂尾着,戴着眼镜穿着白色衬衫的父亲一手搂着母亲的肩,一手拎着婴儿蹬掉的小鞋子,笑着看着她们。
没有人看着镜头,他们看着各自的世界。
时间停止在这里,并且永远停在了这里。
这张照片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只看过一次,就让姑姑重新收起来。我几乎不会去过问父母的故事,有时候姑姑偶尔提起来,我也不会应声或是追问。对我来说,任何的细节都太过残忍。
这段时间,在给我安排相亲这件事情上姑姑总算消停一点了。她报了团出去旅行,我一个人呆在上海,没有相亲,心里很轻松。
直到这个雨夜,我在沉睡中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问我是不是徐玲的家属。
姑姑的旅行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遭遇了车祸发生了侧翻,她没有系安全带,受到了猛烈撞击至今昏迷不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门怎么赶过去的,所有的感官忽近忽远,像是失去了,又像是忽然间格外的敏锐。我抱膝坐在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看着走道里“安全出口”幽幽的绿光,整个人仍在混沌中不知所想。
手机响了一声,提示电量低于百分之二十。我打开通讯录,最近联系人是娇娇。我犹豫了会儿,给她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我开始翻看通讯录,很可悲地发现,竟然不知道该跟谁说。
然后我看到了林涛的名字,L先生。我以前喜欢这么喊他。
白得扎眼的屏幕,这三个字也格外的扎心。我盯了很久,心中有那么一丝愚蠢的闪念,想打给他,跟他说我姑姑外出旅行的时候大巴出了车祸,重伤现在正在抢救中。我真怕,怕她像我那在照片里的父母一样。
“徐小姐。”我听见一声唤,在拨通键徘徊的手指,也就这么收了回来。
我抬头看过去,有个人逆光站着,他的身后是来来往往忙碌的人潮,他的面容上,却是沉寂的安静。
我怔愣地望着他,一时没认出来这个人。
他走近几步,在我身边的另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徐小姐,你还好吗?”
是陆鸣。
“你……”我依旧头脑发懵,对视了许久,才吐出一个字。
“我母亲在楼上病房,撞伤了手臂,要住几天院。她说徐阿姨伤势比较重,还在做手术,让我下来照应一下。”陆鸣解释着,他的脸上亦有来不及掩去的倦意和忧虑。
我想起来,姑姑是和陆鸣的母亲一起去旅行的。出事的时候,她们应该在一起。
“徐小姐,你还好么?”陆鸣又问了一遍。
我的目光落在脚上那双被雨水浸湿发黑的兔子拖鞋和湿透的小黄人睡裤,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有多狼狈。
可能不太好。
“谁是徐玲家属?”手术室大门打开,身穿绿色制服的护士摘下了口罩四处问。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脚下虚软,一个趔趄就往一边栽。陆鸣扶住我的胳膊,陪我走到护士面前。
“徐玲手术做完了,很顺利。不过人还是要推到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晚。家属留个电话号码给我们,明天通知你后面怎么说。”护士说着,给了我张表格。
“我可以看看她吗?”我快速写好,伸头往护士身后半敞的门里看,里面依旧是长长似乎没有尽头的走道。
“人已经转到ICU了,家属不允许进入的。你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护士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一个来回,“家属晚上不用在这里待着的,待在这儿也没有用,回去等我们电话通知吧。”
说完,她拿好单子,关上了门。
走道里的那一线光亮没有了,我站着发愣,但到底恢复了些自我意识。
很冷,而且很累。我的余光瞥见了身边的陆鸣,并且......很窘迫。
陆鸣没有说话,安静地站在一旁,他的手依旧扶在我的胳膊上。我侧身退了一步,他顺势收回了手。
“谢谢,向阿姨问声好,我明天这边照顾好了就去探望她。”
“这个不着急。”陆鸣看着我,“我先送你回去吧。”
我垂下眼,看着长发散乱浑身湿漉漉的自己,道了声:“好。”
我坐在陆鸣的车后座,雨还是没停歇,我看着窗上雨水成股地流下来,心里像是沉寂的潭。陆鸣手扶着方向盘,并没有启动车子,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我盘算着要不要询问一下怎么了之前,才开口问了我地址。
然后他沉默地启动车子,沉默地行驶在凌晨三点的雨夜。
我感觉到他的心情同样很低沉,毕竟我们都遭遇了突如其来的事件。
路上车不多,陆鸣依然开得很慢。路灯一轮轮的光线碾压在我身上,我闭上眼睛想着姑姑走到走廊尽头的画面,她没有与我挥手,灯光一节节地熄灭,最终一片昏暗。
到了楼下,外面还在下雨。
我想起了陆鸣的伞还在我这儿,于是问道:“你要不等我一下,我把你的伞给你送下来。”
陆鸣沉默了下,扭过头看我:“我送你进门吧。”
我住的地方是密码门,坐电梯上来我就有意走快了几步,身子微侧挡住了门锁快速地打开了门。扭头看他,他背着身望着别处。我觉得自己实在多心,玄关里拿了伞递给他。
陆鸣沉默接过伞,在幽暗暧昧的廊灯下静静地望着我。
“陆先生,怎么了?”我只觉他似乎有话说。
“我住在这栋919。”他这么说。
而我住在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