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我今年的第一场相亲。
很遗憾的,我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
这家餐厅藏在巷子里的老洋房里,我偏头避开的木廊下的几盆吊兰,推开了门,铃铛急促响了几声,不大的店面里,客人们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望过来。
我四下看着,显得有些局促。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朝我招了招手,那张脸是在照片中见过的,说不上眉目清俊,但也算是棱角分明,清爽干净的模样。
“抱歉,今天路上堵得不得了。”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脱去了带着寒意的外套。
“理解,中环出了连环相撞车祸。”他的手指还在滑动着手机屏幕,显示着城区路段的路况地图。中环一段,红得发紫。
“Sandy你好,我是陆鸣。”他将手机锁屏,翻面扣在了桌面上,然后向我伸出了手。
这个动作让我给他加了很多分,现在的都市人,能把手机翻过去聊天的,大概相当于古代的叩拜大礼了。
我这才开始打量眼前的这个男子。他黑色的皮夹外套里面是灰色的羊绒毛衣,简单干净,细节上却也讲究。咖啡店里暖黄色的光线显得有些暧昧,他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唇边的笑容很淡。
“徐晓莉,叫我晓莉我就行。”我将我很平凡的中文名告诉了他,当然,我的英文名未见得超然脱俗到哪里去,只是图个好记。
陆鸣招呼了人来点餐,我瞄了眼全是英文的菜单,坐直了身子。他抬头问我吃什么。
我扯着嘴唇笑笑:“跟你一样。”
陆鸣也不多话,问了我的忌口,和服务员确认了点单,而后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我对他,又加了不少分。
姑姑跟我说过,陆鸣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高中老师,他在美国读完管理的研究生,在那工作了几年,去年刚回国,很快找到很好的工作,年薪丰厚。姑姑的原话是:“有车有房,没病没灾,条件不要太好。”
我问过姑姑,他这样的条件干嘛还相亲。
当时姑姑瞥了我一眼,有点嫌弃地看着我,你条件也不差,不是也是找不到对象。
我那是被耽搁了。
我一直这么说,别人也是这么认为。闺蜜娇娇每次见我,都会指着天骂,林涛个贱人,吃完就跑,算什么东西。
除了“吃完就跑”这四个字,我有点不太喜欢之外,其他的我都赞成。
林涛是我的初恋,我们在一起快八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学文,他学理,我们在新生校友会上结识,很快就走到了一起,吵吵闹闹地牵着手,走过了象牙塔里的四年。
刚毕业的时候,我们俩就窝在二十八平米的出租房里,过着茶米油盐的小日子。都是刚入社会的新人,生活难免过得有些清苦,除了房租水电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存款。林涛每天加班到很晚,往往凌晨一两点才回来,我早起上班时,他还在酣睡。
我挺讨厌这样的生活,觉得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只有夜晚的那么几个小时,交集在一起,各自沉睡,各自入梦。
但我很珍视我们在一起拼搏的青春,我知道我们总会走过这个寡淡的阶段的。我会每个礼拜省顿晚饭钱,买几朵艳丽的玫瑰放在房间里。窗台上我养了几株多肉,我买了很多彩色的玻璃球,阳光好的时候,只见窗台五彩缤纷的光影。
我还买了彩灯,将它们串起来挂在窗帘上,等林涛半夜回来的时候,我就把灯点亮给他看。我说城市太亮,星星都躲到我们家来了。
于是我们坐在床边,一起仰着头看彩灯一闪一闪。
林涛眼睛里都是彩灯的光,他对我说,晓莉,以后我们会买间大房子。
我窝在他的怀里,满是憧憬地问,有多大?
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轻吻着我的额头笑着说,至少我们吵架的时候,我可以到隔壁房间睡,而不是睡在地板上。
林涛工作很努力,工作的第二年,就接到了大项目,待遇丰厚,前景也可见,只是要去北京。
我问他去多久。林涛面有难色,说最少两年。
他去北京之后,我就一个人住在这个二十八平米的小房子里。以前两个人住,总嫌拥挤,现在却觉得有些大了。
我们经常联系。有时候想他,我跟他一通视频就开始哭,哭着哭着睡着了,半夜醒了,视频还没关,他还在那头忙着工作。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帘上的星星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两年后他在北京的项目结束了。上司很赏识他,想留他在北京继续工作。
他把这事跟我说了,然后沉默了。我问他是否已经决定了,他点了点头。我很期待着,他会跟我说,晓莉我们结婚吧。
只要他说,我第二天就辞掉工作去北京找他。
但是他没有。
半年之后,娇娇收到了他婚礼的请柬,我没有。
娇娇把他的请柬撕了,按着请柬里新娘的名字人肉到了她,给她寄了一箱东西。不是炸弹,而是林涛这些年与我的各种合影及往来的信件。
其实是挺多此一举的事情,林涛的婚礼依旧如期举行了。
我在这间二十八平米的房子里躺了整整一个礼拜,与世隔绝,不知昏晨,只看见那躲藏在我的房间里的星星,一颗颗黯淡下去。别傻了,城市里怎么会有星星。
娇娇说她撞破门来捡我的时候,我都要臭了。
我将窗帘上的彩灯摘了下来扔掉,最后还是敌不过心魔,搬到新的住所去了。我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过无痕,梦醒之后,我已经二十五岁,马上二十六岁了。
二十五岁以后的年月,特别不经过。然后很快,我二十七岁了。
陆鸣的手机伏在桌面上震了几下,他翻开看了眼,有点歉然地看着我指了指外面。我点头,他便拿起手机走到外面接电话去了。
我有意无意偏头看他,廊下枝繁叶茂,将他的身影挡去大半。我也不知那有什么看头,就发神看着,可能是怕他借着接电话的由头就这么跑了吧。毕竟这样的戏码,我让娇娇帮我演了不少。
过了几分钟,他进来了。
正好餐点上桌,我帮着摆餐盘,他重新坐下来,解释道:“我母亲的电话,问我们见面是否顺利。”
我想起我们的渊源,他的妈妈与我的姑姑是高中同学,三十年的友情,现在的话说,叫闺蜜。我只笑不说话,叉起水果色拉里的圣女果一口吃了。
是否顺利呢。
他只是介绍着点的每道菜的亮点和特色,没有问我任何关于我工作、爱好、家里几口人几套房这样的相亲须知问题。为防冷场,我聊着最近恼人的寒冷的天气,聊着堵得够呛的交通和近期热门的话题。我也回避着和他相关以及与我相关的任何话题,直觉告诉我,前者他不一定会说,后者,他不一定想知道。
餐食过半,陆鸣终于提到了相亲这件事。
“其实我还没有相亲的意思,母亲的要求我也不好拒绝。”陆鸣这么说着,看了我一眼,“徐小姐想必也是。”
这样我能说什么呢,人家根本没有相亲的意思,只是走个形式。
我想我只是被姑姑坑了。
我们走出餐厅,街上暖色的灯光落在微雨的路上,空气潮湿且带着寒意,我吸了吸鼻子,把自己裹紧。
陆鸣与我一同走出巷子,然后他说:“下雨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笑着摇头,语气里多少还是带着寒暄:“附近有地铁。”
我们在街角路灯下站着,疏离的雨线落下来,印在他的外套上。他听了也不再提,从手提包里拿出把黑色的折叠伞递给我。
“徐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他唇边扬起淡淡的笑痕,“长辈们那边,还请多多丑言几句。”
这话倒是有意思,我噗嗤笑出声:“好说好说。”
我接过他的伞,在街口与他告别。我试图脚步轻快头也不回地走,但心里总有莫名的不悦压着,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但毫无疑问的,这场相亲,失败了。
2
在我与陆鸣见面之前,我就有了他的微信。
见面前,我只看了眼他的头像照片,记个脸熟。我想他应该也是,不然也不会叫我“sandy”,这是我微信上的名字。
洗好澡我躺在床上,举着手机想了会儿,点进了他的朋友圈。统共加起来不超过十则的图文,真是一个寡淡的人。
最近的一条朋友圈,是去年的12月。
一张外滩的照片,色调黑白,冬树萧索,寂寥无人,建筑都显得冷峻。他的配文写着:我来了。
这话像是对谁说的。
我看着有猫腻,又往后翻,再早一则是6月份的,也是外滩,应该是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角度照的,只是色调鲜艳了许多,能隐约听见蝉鸣的感觉。他写着:“我望见了十二月,十二月大雪弥漫。”
我有些看不懂了,却觉得这个陆鸣,是个有点故事的人。
正想继续往前看,电话却打了进来,是娇娇的。
“晓莉你在干嘛,相亲相完没,相完快点过来嗨。”电话那头娇娇的声音几乎被杂乱的背景音乐声淹没,“我在衡山路。”
“你今天不是夜班吗?”我愣了愣,我看了眼表,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
“小夜班,刚下班直接就来赶场了。”娇娇那边有点喘,“快快快,赶紧的,我看见帅哥了。”
我这边沉默了下,暗赞她有精力。在急诊上完小夜班还有心力去酒吧赶场的护士,大概没有多少。
“不了。”我暗暗打个哈欠,“今天累了,想早点睡。”
“你等等。”娇娇那边像是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相亲不顺利吗?”
我迷迷糊糊躺着,跟她大致说了今夜的情形,陆鸣惜字如金的几句话,倒也跟她如数复述了。
“哼,什么叫没有相亲的意思?这话说的万金油得很,跟好人卡没什么区别。还什么‘多多丑言’?真是矫情,晓莉啊,你直接跟你姑妈说他是个gay就好了。”娇娇在电话那边叨叨着,她一向对我相亲的事和相亲的人抱着否定意见,这次也不例外,“那你先歇着吧。我玩去了。”
娇娇最后几句话,又淹没在沸腾的音乐里。
我重新打开陆鸣的朋友圈,看着那张黑白色的外滩发神。
“我望见了十二月,十二月大雪弥漫。”
我明白了之前与陆鸣告别时自己淡淡的不悦是什么了,原来是被发了好人卡啊。
隔天与姑姑说了相亲的反馈,言语里透漏着些对他的不喜欢。姑姑数落了我几句眼高手低,然后很快又帮我安排了下一场相亲。
在衡山路上的一个咖啡厅,大大的落地窗可以望见街上飘着细雪。这次我早早就到了,点了杯美式咖啡安静地等着。
约定时间的前五分钟,走进来了个带着毛线帽穿着宽大卫衣的高个子男生,约摸二十五六岁,总之看起来要比我小。
他晃晃荡荡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心里默默给他扣了几分。
“嗨,是徐晓莉吗?”男生冲我笑了笑,“我是曹满。”
我点头问好,曹满在我对面坐下来,尖尖的凳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扣分。
“你比照片上要好看。”他把毛线帽摘了,一面拨弄着杂乱的头发一面笑着说。
哪有一见面就评论女生长相的,扣分。这是我可悲的地方,面对陌生人,我总是拿着个计分板。
曹满点了杯热的香草拿铁,然后他捧着杯子问我:“徐晓莉,你是什么星座的?”
时间停顿了几秒钟,我老老实实回答道:“水瓶。”
“哦。”曹满应了声,侧头想了下,“我是双子,我们性格挺配的。”
这……我应该是客套地笑着的,内心翻了个白眼,继续默默地扣分。
好在曹满是个外向开朗的人,没有那些局促的寒暄,嘴边的话题也是信手拈来,当然关于星座的话题他与我普及了不少。总的来说我们的见面不算尴尬寡淡,甚至时有欢声笑语。我对曹满虽印象分不太高,但也不至于厌恶,权当随缘结交个朋友的事情。
窗外的雪变大了,大盏大盏的雪片很急很重地落下来,街边的法国梧桐渐染霜白。印象中上海好几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我偏头看着,忽然有些失神。
我记得这条街,以前也时常走。那时候林涛在附近上班,傍晚的时候我就坐地铁到他公司楼下转,等他下班一起回家。他依旧经常加班,我就买杯美式咖啡沿着衡山路一遍遍来回地走。我很喜欢这条路上的各种建筑,别有风味的小洋房和小巧精致的阳台。春天看残存零星寒意的枯树生出新芽,夏天喜欢在树荫下捧起斑驳的光点,秋天喜欢踩梧桐又大又脆的落叶,冬天看着光秃的枝桠幻想着那是做魔杖的绝好材料。
那年冬天格外冷,也是难得下了雪。
我在雪里等了他很久,街边的法国梧桐染了风雪变成白色,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出现在公司楼下。他责备我怎么不记得撑伞,满身的雪。我一面笑着说雪不算雨,一面挽起他的胳膊。然后我们在这条路上踏雪慢慢走着,我叽叽喳喳地说着上班的事,他心不在焉地听着。
林涛忽然侧头问我,晓莉,你过得开心吗?
让人摸不到头脑的一句问,我有点纳闷,也没走心。
开心啊,怎么不开心。你今天早下班了呢,回家你陪我看海绵宝宝好不好。
有雪片落在我仰起的脸上,初落有一丝凉意的刺痛,然后化成了水。林涛低头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应了声好。
最受不了摸头杀了。
我也不管街上有没有人,搂紧他的胳膊就往他怀里蹭。雪越落越大,他的怀抱很温暖。开心啊,我很开心。
然而我后来才渐渐明白,当时林涛问我开心吗是为什么。他或许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他自己。
很遗憾的是,我没有给他一个他满意的答案。
曹满正在说他的上升星座是双鱼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了,我瞄了眼,是娇娇的微信,约我晚上吃饭。
曹满问我:“朋友?”
我补充了一句:“闺蜜。”
“漂亮吗?”曹满紧接着又问,“什么星座的?”
真是失礼……
刚刚因为他给我普及星座知识而加的分又被扣掉了。我与他敷衍几句,便用另外有约的理由和他在衡山路的街头say goodbye了。
这次我的内心很轻松,踩着薄薄的雪,简直是健步如飞。
3
我在人声沸腾的急诊室大厅坐下,给娇娇发了信息。
发完信息,我就看见了她。她穿着浅蓝色的制服,身体曲线极为优美。浅蓝色的护士帽下藏着她亚麻色大波浪的发,口罩遮着她的容貌,只露着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她穿梭在来往人潮中,脚下生风,忙碌却又显得那么有条不紊。
娇娇很美,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就知道。
大学时我和林涛都在学校的话剧社里待着,擅长舞文弄墨的我担任编剧,林涛则负责各种音频、特效还有舞台灯光。而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娇娇,是我们话剧社的社花,是爱与美的化身,是票房的灵药。我的所有剧本的女一号,都是她。
但是娇娇的性子并不像她的外貌和名字那般娇弱柔美,大概是小辣椒的椒,脾气火爆,说一不二,怕她的人比追她的人要多。
起初我以为她是艺术系的,应该是那种在色调清新阳光下一袭长发穿着白衬衫高腰长裙弹着钢琴或者在油画布上挥毫的唯美女神,谁知道她是医学院那种可以帮着师兄搬尸体标本可以在解剖室一面看着心肝脾肺肾一面吃着早饭的铁血真汉子。
毕业后她就留在以前实习的医院里,做急诊室的护士,偶尔也会跟着救护车出诊。娇娇说医院就是个微缩社会,尤其是急诊室,人间百态人性美丑,比电影里的情节故事戏剧性多了。她工作几年,什么样的气都受过,什么样的鸟人也见识过。娇娇那点火就着的脾气和棱角分明的性子,在这么几年里,也被磨得温婉圆润了许多。
娇娇看到我,跟身边病人招呼了声就朝我走过来:“晓莉你等我一会儿,我这有点事儿。”
“又有急救?”我心里盘算着我是不是可以先走了,上次就是这么一句话,她说有急救让我等她,我坐在这个相同的位子等了将近四个小时。
“不是,碰到一个花痴。堵着不让我走。”娇娇翻了个白眼,把口罩摘了下来,朝右后方努了努嘴。我望过去,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靠墙站着,他戴着墨镜看不清楚样貌。
“谁啊。”我笑了笑,“又是哪个追求者?”
“上次在酒吧救了个人。”娇娇指了指,“就是那个货。”
这样的事情也是少有,大概只有娇娇能碰到。
在我和陆鸣相亲的那个晚上,娇娇叫我去酒吧不成,就自嗨去了。她化着精致又不显得浓艳的妆,在吧台高脚椅上坐着,目光流转在来往异性上物色着可以撩骚的对象。
舞池里人声喧嚣,但今夜格外吵,尤其是几声女性凄厉的尖叫。娇娇循声望过去,只见人群逐渐聚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时候,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事。上次这种情形,是两个酒吧抄家伙打起来了,隔天就上了新闻版面说几死几伤。她正准备拎包走人,却听有人喊有人晕倒了。
然后她停了下来,转身扒开了层层围观不办事儿的人群,钻了进去。
音浪依旧很强,流转的彩光喝醉了似的摇晃着,中间躺着一个昏迷不醒面色潮红的年轻男人。娇娇赶紧叫围观的人打120,然后跪在他身边做着基本的急救检查。
酒精中毒了这货,还被呕吐物堵住气管了。
娇娇心里骂着,解开了他的衣领伸手扳着他的脑袋抠着他的喉咙。一阵呕吐物顺着她的手流了出来。围观的人都发出深感恶心的喟叹,她倒是面不改色地在这人身上擦了擦,等着医院的救护车。
是自己医院的车,来的也是自己的同事。娇娇想了想,也登上了车。她想回医院好好洗个手给自己消个毒。
急救车上这男人幽幽转醒,醉眼朦胧地看向医生:“大夫,谢谢您救了我。”
“要谢就谢我们这位美女同事吧,是她发现你的。”王医生指了指身边的娇娇。
“美女你叫什么名字?”那男人望着娇娇。
“南丁格尔。”娇娇冷冷地说出了历史上第一个护士“提灯女神”的名字。
“南小姐,谢谢你。等我好了请你吃饭。”他语气颤颤巍巍的,虚若游丝,听起来似乎等不到好的那天。
“......”
这边王医生已经笑疯了,娇娇额上挂着三道黑线,心想说真是没文化。她别过脸冷哼道:“你先洗了胃再说吧。”
医院同事自此都知道娇娇从酒吧捡了个病人回来。
这个人在医院躺了两天,见到娇娇都会叫一声“南小姐好”。
其实第二天就没什么事了,就是赖在医院不走,说这疼那不舒服,检查下来比诊察医生身体状况都要好。第三天他出院了,然而接下来,每天都能在急诊室的门口见到这个人。他逮人就问,南小姐今天上不上班。
包括今天,他逮到了娇娇,然后娇娇找我来解救。
外面飘着大雪,医院的抢救室时常大门敞开,风雪就这么往急诊大厅窜,他就这么在风口站着,纹丝不动。
娇娇说话间有吐槽和无奈,却不见她惯有的厌烦和不悦。
我心里却想着,这两个人大概还会有故事。
4
我向姑姑回绝了曹满,我对他的评价是:一个还没长大的星座男。
姑姑坐在我小房子的沙发上,叹气着摇头。她起身打开我的冰箱,开始数落:“怎么全是饮料,就没有点水果蔬菜什么的吗?小姑娘多吃点水果蔬菜,才水灵。”
我笑起来:“这个时候不说我是老姑娘了?”
姑姑一时语塞,给我翻了白眼,又跑到卫生间巡视。然后她叫起来:“哎呦你个邋遢鬼,卫生间怎么这么乱,这些衣服是洗的还是不要洗的啊?怎么全堆在这里?哎呦,这个马桶,怎么这么脏,不知道的以为是公共厕所,能不能自己刷刷?”
我倚着冰箱打开一听可乐,慢慢喝着,听她数落。她从卫生间出来,又转战到卧室,数落声跟在她的后面,随即从我左边耳朵进去,从右边耳朵出来。
直到我听到她问:“这个盒子是干嘛的?这么大放在床底下,都积灰了。”
然后我听到了纸盒和地板摩擦发出的拖拽声。我跌跌撞撞跑到卧室,然而盒子已经被打开了。
里面其实没什么东西,都是一些舍不得扔又不想再用的旧物。
我看着姑姑翻出来的那些彩色串灯,到底没敢跟姑姑说,这些都是和林涛在一起的时候的东西,是我从那间二十八平米的房子里带出来的东西。
姑姑翻检了阵,摇头叹息道:“都是些垃圾,早点扔掉好。放在这里也是生灰,还占地方,时间久了搞不好生虫子。”
此刻只觉得她是个思想家哲学家。
这些真的都是些心上的垃圾,放在心里又占又生灰,时间久了搞不好生虫子。
我端着没喝完的可乐站在窗前目送姑姑在楼下的公交车站等车。
明明下了整天整夜的雪,但是街上终还是没什么积雪,寒冬正午的太阳下,雪化成水,湿漉漉的,而且肮脏凌乱。
姑姑等的公交车来了,她回身仰头朝我的窗子望着。这是她的习惯,每次我们分别,她仿佛都知道我在目送她。
唯独那次,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时候林涛还在。
毕业之后我们找到房子,我跟姑姑说是和一个公司的姑娘合租的,让她不用担心。她偶尔来看我,也都是林涛加班不在的时候,男生的衣物鞋帽收拾妥当,草草坐会儿就走的姑姑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直到这年冬天,我发烧瘫在家里,吃药输液也不见好。林涛每天早早就回来照顾我,一个二十多年对于做饭的理解只停留在如何把泡面泡软的男生,硬是洗手作羹汤三菜一汤地没有落下我一顿饭。
色香味虽差点,但是心里却觉得比退烧药还要管用些。
然而几天没有联系到我的姑姑,实在放心不下,风风火火地来了。她看见我和林涛,沉默了一瞬,卷起袖子开始帮我煮粥。林涛在一边打下手,三个人谁也没说话,气氛很冷很尴尬,好像窗户没关严,一直有冷风吹进来。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吃完了姑姑做的晚饭。林涛收拾餐桌去洗碗,姑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这满屋我没来得及掩盖掉的男生气息,最后视线落在了我忐忑不安的脸上。
我等着姑姑的责备,然而她始终沉默着什么也没说,裹上大衣就离开了。
我们的房间在这层楼最深处,长长的走廊,声控灯跟着她的脚步一截一截地亮起来。我站在门口咳嗽,想着姑姑一定会回头朝我挥手,让我赶紧进屋。然而她并没有回头,也没有挥手,就这么拐进了长廊尽头的电梯里。
林涛喊我进屋。
我却在门口哭得伤心。
林涛安慰着我,他说改天我们好好跟姑姑登门拜访。
然而我并不是因为被姑姑撞破和男友同居生出的窘迫和忐忑而哭,而是在姑姑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和她,不置可否地越走越远了。
隔了几天,等我病好了,林涛如约与我一同去姑姑家拜访。他向来是个会说话的人,为人也谦逊有礼。姑姑直夸小林长得帅,性格也好。
她挽袖做饭,我和林涛在一边打下手。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吃了第二顿饭,和上次的气氛截然相反。从姑姑家走的时候,我回身跟她挥手告别,她也笑着,却没有挥手。
或许是我敏感,又或许是我多心。姑姑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再跟我挥手了。仿佛挥手之后,就真的要告别了一样。就像前两年在机场送林涛走的时候,我们狠狠地挥手,然后果真我没有再见过他。
我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已经跑汽的可乐。在朋友圈里更新了一条信息:再厚的雪,阳光之后,也消弭无声。
我听着姑姑的话,从卫生间开始到客厅卧室,好好地打扫了一遍。床下被姑姑翻出来的盒子,我没敢再细看,重新把它推了进去。
过段时间再扔吧。我又一次跟自己这么说。
半小时前那条无病呻吟的状态,我回想起来,忽然心生羞赧。连忙打开手机要去删掉,却看见陆鸣在这句话下面点了个赞。
我歪头想想,无声地勾起唇角,手指在“删除”徘徊了一阵,放下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