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娇娇说林涛这个周末就回北京了。在这之前，希望还能见我一面。

这次我心潮平静，主动打电话给了林涛。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见个面。

他很快答应，问我在什么地方。我想了想，说就在大学黑暗料理街的那家烧烤店吧。

对，就是上次我和陆鸣与他狭路相逢的那家。它承载了我大学恋爱的大部分回忆，如果我与林涛的故事拍成电影，这家烧烤店，几乎可以做情景剧的主场。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我们的第一次亲吻、我的生日、他的生日、我们的周年、以及我们毕业的散伙饭，都在这里发生。这是我们没有老坛酸菜的深夜食堂。

毕业后我一直怀念着这家烧烤店的烤茄子，然而林涛一直很忙，我们从没有一起回来光顾过。不想这么多年后，我们又回到了这里。只是心境早已大不同了，他已婚嫁，我也灰心。

我快速勾选着菜单，偷眼看着对面沉默不言的林涛。

“你想吃什么？”我装模作样很自然地问他。

“你点就好。”林涛应声，“我只管付钱的事。”

我笔下一顿，偷偷换气，这句话以前他常说。太多的言行举止能勾起我那无休无止的回忆了，就算他就坐在我的对面。

然后我笔下如有神，刷刷地打着勾，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不打包点回去多不好意思。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林涛几次微微前倾着身子张开嘴唇，我知道这是他内心戏很多有话要说的前兆。我低头默默刷着微博，时刻准备着听他说些什么，但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老板端着烧烤过来，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然后他看向了林涛。有点错愣，又转过头看了看我，知趣地离开了。

“你明天回北京？”最后是我忍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沉默，首先打破了僵局。

“嗯，明早的飞机。”林涛应声，又看向我，“谢谢你能来。”

“你过得好吗？”这句话像是久违的恋人的陈腔滥调，却总归要这么念一句。

“很好啊。”我很快地回答，生怕一个犹豫就像是一个委屈。

我扯着嘴角竭尽地微笑，眼神里也尽可能地幸福美满：“一切都很好。”

“娇娇说前段时间，姑姑出车祸住院了。现在还好吗？”林涛并没有动手吃烧烤的心思。

“她挺好的，你放心。”说完我觉得我僭越了，干嘛要他放心呢。

我开始吃烤土豆片，老板孜然撒得太多，我被呛得咳嗽。林涛很体贴地递过了水，我摆手拒绝了。我的目光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并没有戴戒指。

我内心对林涛的这个小动作产生了鄙夷和失望。我本不愿意与他提起这个非常敏感并且打脸的话题，但这时我却有种揭底的冲动，真的以为他结婚这件事情我不知道吗？

于是我开口说：“难得回上海，怎么没带你老婆一起？”

他目光沉静地望着我，眼神里我的揶揄表情在这样的注视下再也没法装腔作势。我有些心虚，但很快开始懊恼。我为什么要心虚，又不是我做错了事。

“我离婚了。”林涛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我却是一愣，心头百味杂陈，又惊讶又有点幸灾乐祸。语气里也不自禁地带着些淡淡又恶意的嘲讽：“怎么了？”

“她提的离婚，我同意了。三个月前我们签好了协议。”林涛酝酿了几秒钟，继续说道，“大概一开始，我们就太急功近利了。她希望另一半能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而我想要个北京户口。她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是我……没办法真心答应她。最后，我与她还是终不得所愿。”

所以说，他宏伟的自我实现的计划里，没有曾相守八年的我。而他美好的家庭憧憬里，也没有与他婚姻之约的妻子。他如今的坦诚像是无形的刺扎在我心里，难言的钝痛带着些自怜的可笑，到最后变成一种对他的愤恨和失望。然而看着他修长的无名指，还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我倒希望他真的能幸福，至少这样值得他选择放弃我们八年的感情。

“你有什么打算？”我低头默默把竹签上的牛肉一块一块扯下来，端端正正摆在盘子里，也不着急吃。

“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继续朝前走。”林涛嘴角上扬，隐约还有几分年少的模样。烧烤店里人声不息，都是年轻学生三五成群的笑闹聚餐。他坐在我的对面，暖色灯光下他递来烤串，跟我说，趁热吃。

恍惚间我们刚刚从图书馆出来，他的自行车还停在门口。

陆鸣说过，往事不可追，人要向前看。

我们吃完饭，顺着宿舍楼下的小路往校门口走。路灯底有一对拥抱着的情侣亲昵着低声交谈，我们从他们旁边走过，错觉间觉得那男生的背影像极了林涛，那女孩发上的发夹我似乎也有一个。

校门口有棵老树，我们在树下停住了脚，我感觉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他凝视着我，眼里似乎有水雾弥漫：“对不起，晓莉。我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你。谢谢你还愿意见我。”

我苦笑着摇头，嗓子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晓莉。”林涛开口，眼神却有些躲闪，“其实我未必一定要回北京。”

那年的徐晓莉等到心灰都没有等到这句话。

“桂花真香。”我终于说了这么一句，却有些没头没脑的。

林涛沉默地看着我，不明所以。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脑子里只有这句话。”我朝他笑了笑，“那是最好的时候，或许也是最好的我们。林涛，愿你以后一切安好，有酒有肉，有大山有大河，还有个你甘愿为她放弃所有的姑娘。”

那个姑娘不是我。

我想等的人，也不再是你。

夜风卷着些凉意，我郑重地注视着林涛那双曾让我在无数梦境里沉醉怅惘的眼睛，鼻子有些泛酸。

“林涛，后会无期。”在我们母校的门口，我与他最后一次道别。即使这个道别，晚了整整三年。

我牵着二十五岁的徐晓莉，很抱歉地对她说对不起，我没法帮你留住他，我想放他走了。

我听到她与我说了声谢谢。谢谢独自徘徊了这么久，终于肯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

在心里与他真正的道别，就像陆鸣说的那样。

2

我心里有个秘密，我也是刚刚才发现。

每天下班到家楼下，我会仰头去看九层最边上面那间房的灯有没有亮着。门口邮箱取信件的时候，我会下意识把919信箱外露的信件一角好好地塞进去。

我有点期待在电梯门打开抑或是关上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惊喜的事情发生。我把那人设为了朋友圈的星标好友，从认识到现在不超过二十句的聊天记录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几乎倒背如流。没事的时候，我会去隐尘书店看书，很执着于借阅记录里的借书人信息，我旁敲侧击想知道他来看书的时间习惯，店员却八颗牙地告诉我会员信息是要保密的。或者我会去杜六一的乌托邦坐一坐，试着从杜六一的言语中收获一点信息，更期待着他恰巧也来，我能微笑着说一句：“好巧。”

很无奈的是，这样制造的偶遇并没有成功过。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遇到他了，这让我有些怅然若失。更失落的是，我没有正当合理的理由去见他。总不能敲他的门说，嘿，周末小区居委会街道活动，我们要不要一起去？

我还想告诉他关于我前男友的后续，我很释然地和他告别，开始听他的向前看了。但是转念去想，变得难以启齿，我并不想和他是可以畅谈前男友的关系。

姑姑依旧操心着我的相亲，这天电话三巡里多次问我下周有没有空闲。

我打了很长时间的腹稿，拨了电话给她，大意是想说不要再给我安排相亲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谁？”姑姑声音提高了八度，似乎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埋怨，“谈恋爱了怎么不第一时间告诉姑姑。”

“嗯……这个暂时不能说，的确有喜欢的人了，但是还没到谈恋爱那一步。我再相亲，就算精神出轨了。如果成功，我肯定会告诉你。”我磕磕巴巴地说。

“哎呦我的天，我的傻姑娘，你都二十八了，你看李阿姨家女儿二十七都已经二胎了，你还在学高中生暗恋。你就说是谁，姑姑帮你把把关，帮你去看看。咱现在只能讲究快准狠。”

我额头冒出三条黑线：“姑姑我都二十八了。”

“嗯？是不是那个什么顾医生？温柔细心！人又帅气能干，跟你还是校友!我很喜欢！”姑姑惊喜地叫出声。

“……不是。”我无语扶额。

“陆鸣呢？陆鸣那孩子也不错，年轻有为很有教养，我看你们也走得挺近的。”姑姑又问。

“有个电话进来了，我下次再与您聊啊。”我说完匆匆把她那句“那就是了”掐断在电流里。

这之后姑姑果然再没有像个经纪人那样给我安排着紧凑的相亲日程了，一直跟我灌输着“你是最棒的”“谁娶了你就是谁的福气”“加快速度一把拿下”这样传销洗脑式的鸡汤。

但是姑姑说得没错，我的确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玩暗恋的小心思了。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天是七月十五号，周五。我下班回来，楼下就看到那间房子亮着灯。白色的灯光像星火，很快燎原了我的情绪，这让我瞬间打了鸡血似的转身就往小区外面跑，我走了三个街口，冲进了一家口碑很好的蛋糕店小心翼翼拎着盒蛋糕出来。路上又不敢再跑，踱着小碎步赶回家。

上楼前又看了眼那间房的灯是否还亮着，它依旧亮着，这让我感到心定。

我很快回了910，换了件颜色更明亮些的外套，涂了显得气色好的口唇，收拾妥当拎着蛋糕走向了919。

我在门口站了十秒钟，这才抬起手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应声而开。楼道里很暗，房间里很亮，陆鸣站在明暗交界处，逆光中看不清他的神情。我有些尴尬地笑笑，提起蛋糕给他看：“公司发放福利，多了好几块蛋糕，我实在吃不完，就来看看你在不在帮忙解决一块。”

陆鸣接过来，浅笑地道了声谢。

“那……祝你周末愉快，好好休息。”我咧嘴笑起来，转身要走，心里美滋滋地想晚点有理由发信息聊聊天了。

却听房间里有人走动，接着有女人的声音传过来问：“陆鸣，什么事情啊？”

我心里暗叫一声“有紧急情报”，想走又忍不住留在原地。一个穿着酒红色开衫的波浪短发中年女子慢慢走了过来，是陆鸣的母亲，我从姑姑那里看过她的照片。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心情就像自己一个人穿越过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战场，然后发现炸错了碉堡。

“阿姨您好，我叫徐晓莉。”我赶紧鞠躬问好。

她有点惊讶地打量着我，又看向门口站着的陆鸣，笑起来了：“这不是你徐玲阿姨家的姑娘吗，你有约了怎么不说？”

“不是不是。”我赶紧澄清，“我也住在这层，顺路来分点蛋糕。”说完感觉陆鸣用余光淡淡瞥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透露了他不愿意透露的信息。

果然，陆鸣的母亲神色了然，继而带着嗔怪地埋怨起来：“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你们原来是邻居啊。”

“那……我先……”我知趣地准备走，打算着晚点微信上向陆鸣谢罪。太好了，又能多个话题聊了。

“晓莉啊，你周末这两天有什么安排吗？”她喊住我，眉目慈祥地笑。

我偷眼去看陆鸣，想从他寡淡的脸上找出几分暗示来，但他并没有看向我。

“我……没，没有什么安排。”我试探地回答。

她抚掌笑起来：“太好了，原来不知道你们住得这么近。周末我打算去普陀敬香，你要是没事我们一起去吧？让陆鸣开车带我们去，舟山风景还是蛮好的。”

这，这是什么鬼。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我心里不假思索地就想一口应下来，但还是要造作一下：“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当然不会。本来问你姑姑要不要一起去，她在康复中，还让我代她给你敬个香。现在看到你，真是再好不过了。”她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阿姨有个朋友在那有套临海的房子，风景很好，已经说了借住一晚。上下层好几间房呢，我正愁房子空荡荡的。你姑姑总是提起你，我之前还真的没有机会好好认识认识你，咱们路上还能一起聊聊天，就当陪陪我这个老人家。”

她的说法非常完美，几乎没有破绽。我自知再推辞，就真的是我矫情了。

我笑着应下了，并问他们几点出发。

陆母说：“约你约得仓促，出发倒是不着急，吃完午饭你收拾好了跟陆鸣说声就行。”

我点头说好，又偷眼瞄向陆鸣，依旧是寡淡冷漠的样子。这让我感到有些惴惴不安，或许他并不喜欢我这样的突兀参加的出行。

不过你妈亲自约的我，我看你有什么办法。

今天的行动，结果比我想象中还要梦幻一些。我回房间几个跳跃躺到了床上，抑制不住地大笑着给娇娇发信息汇报情况。

几秒钟后她的电话就打来了，一开腔就开始调侃：“我靠，你可以啊，已经开始跟婆婆交际了。”

“乱说什么呢。”虽然我是这么反应的，但是只有我知道我的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

“你在收拾行李没，我跟你说这次出门你可马虎不得，既要给陆鸣表现出你的性感、温柔、美丽，但是也要给他妈表现出你的知性、懂事、贤惠。这道题答好了，你可就能当课代表了。”娇娇说得兴奋。

我手机开了免提，打开衣柜，开始听她的搭配衣服。

“对了，内衣要带一整套的啊。不要太性感，也不要太家居，最好是蕾丝边的。”娇娇如是说。

我有点无语，多少有些羞赧：“作什么妖，你想太多啦。”

“你懂什么呀，这叫有备无患。”我能感受到娇娇那边翻了个白眼，“这是一种气场，讲不清楚的。由内而外，散发出女人的精致和自信。”

我有些嫌弃娇娇的那些不纯洁的心思和套路，但最后我还是听她的话选了一套类似的内衣塞进了行李的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