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919室的灯是亮的。

因为这件事我跑进电梯急吼吼地按着关门键，心跳如擂地站在919的门口。小小的猫眼透着一线的暖色光亮，我站着舍不得走，敲了门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

门很快打开了，是个长发披肩的年轻女子，我们照面都是一愣。

“你是……”我们几乎同时发问。

“是谁呀？”一男声从里面传出来。

我心里莫名紧张，然后看见一个抱着小孩的男人走了过来，跟她站在了一起。

“我住在910，和这家认识，原来的住户……？”我拉了长长的尾音。

“哦，我们刚搬过来没几天。”女子笑着说，“原来的房东没有见过呢，说是在国外。”

我点头应是，心里失而复得的一阵失落。遂站在门口与租客一家寒暄了几句，男子怀里的孩子两三岁年纪，正是圆润可爱的时候，脑袋上两个毛茸茸的小揪揪像是WiFi一样。她扑闪着浓密睫毛吧唧着嘴伸出肉嘟嘟的手想抓我挎包上的熊本熊公仔，我索性取了下来送给她玩。

女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谢，又说了几句我才和他们告别回了910。

真好，919的灯亮着呢。

不由得发出这句感叹之后，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好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把陆鸣窗口的灯光当做了一种寄托。只要它在归家的时候亮起来，只要那间919有点生机，我就会感到心安。

说是私心也好，说是热心邻居也好，之后在电梯里或者小区里碰见919的新租客，我都会主动上前打声招呼聊几句或者逗逗小朋友。我到底无法忽视曾经对陆鸣和919的情愫，我自说自话地把自己的身份变成“原住户的好朋友”。

和他们相处久了逐渐了解，女主人叫小莫，宝宝取名叫“点点”，老公在外企工作，她生了小孩后就全职在家带孩子，做些淘宝上的生意。由于刚刚搬过来，她经常会问些地理问题：菜场在哪里，哪里有饮水站，哪里有花店，或者是什么时候一起去理发店。

小莫一直在家，我下班没事会带些点心和小玩具去串门，一来二去也变成了常客，客厅里依旧挂着那幅外滩的画，我总会凝视许久，只觉那是陆鸣从不曾与旁人说过的故事。

我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们准备租多久。

小莫说签了一年的合同，缓冲一下至少等宝宝准备上小学了再搬去学区房。

一年……

最后一次见陆鸣的时候他说的“不知道”，原来至少要这么长。

我才明白他与我说的“走了”，大概只是“回去了”。

在他的人生规划里，回国这件事，或许只是一个节点的支线，我可能只是一个经常会在这个支线出现的NPC。他终究是要拒绝NPC的挽留完成支线任务，回到主线情节上去的。

所以我很庆幸我默契地没有再去联系他，我很庆幸我没有每夜望着那细细密密的灯盏想着他。我没法一直想着他，他不是我火烧眉毛的生活。

这天晚上回来无事，在客厅陪点点看动画片。

“我收拾衣帽间的时候在隔层里找到了这个，貌似是房东的。”小莫抱着个盒子从卧室里走出来。

小莫在我身边坐下来，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沓沓的信件和明信片。她翻看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应该是房东家的。估计是搬家的时候落在这里了。”

我忍不住探过头去细看，信件上都是英文地址和邮戳，收件人是 Leo Lu。字迹是漂亮的花体，一看就是娟秀的女孩儿写的。三位数的信件码得整整齐齐，甚至连信封的角落里都有小字标记着时间，这是被精心整理过的。

天知道我是怎么忍住快要爆炸的好奇心。

“只能在房东拿回去前好好寄存在你家啦。”我笑着说，而我的视线，很久都没有从那上面移开。

2

难得天气好的周末，我在隐尘书店里看书，手机震了几下，我看是何阿姨的电话，匆匆躲到门外廊下接听。

她说有个不错的对象，感觉和我挺有缘分的，想安排与我见面。

我相对婉转地表达了不想参加之前那种拖家带口的相亲，何阿姨了然又歉然地笑着说：“之前是阿姨没有考虑周到，也没想到他们家这重视，弄个那么大的阵仗，晓莉别往心里去。”

何阿姨开始介绍起这个人：“在银行工作，人挺老实的，各方面都不错，就是离过一次婚，有个孩子，年纪稍微大了点。”

我在长廊下反复踱着，漫不经心地问：“他的年纪？”

何阿姨那边沉默了一下，回答说：“四十八岁。”

我脚步停了，沉默地听何阿姨补充着：“年纪是差了些，不过年纪差距大一些的男人知道疼老婆，这个人何阿姨见过几次的，是个体贴细心的人，尤其烧菜也很拿手的。”

我只是在长廊下继续反复踱着，听她絮絮叨叨地说：“阿姨撮合过好几对差不多你们这些年龄差距的，都相处得很好，过得很幸福。实话实说，晓莉你现在的年纪有些尴尬，那些还不成熟的小年轻嘛你肯定觉得太幼稚孩子气，和你年纪差不多的男生么，说得难听点，还是喜欢年纪再轻一点的女孩子……”

我渐渐明白了何阿姨的意思，大概就是我现在的年纪，相应合理的已经不再是同龄的对象了。

我沉默了半天才跟何阿姨说：“阿姨，让我再想想吧，今晚回复您。”

叹气挂了电话，抬眼见有个人靠着廊柱看着我笑。

林善池，留着络腮胡扎着小辫子的林善池。

我在他的书房坐了下来，他煮着水在茶柜翻检，很熟络地问我：“太平猴魁还是竹叶青？”

“竹叶青吧。”我应了声，侧目看桌上几摞的文件，大概是他文章初稿的成册，红色水笔标记着修改备注。

他端着个修长的玻璃杯走来，煮水到蟹眼，他慢悠悠地给我斟茶。茶叶如针，耸立如林。

林善池在我对面坐下，套着件绣着仙鹤的棉质罩衫，在窗外澄澈日光的映照下，不像是个文人，更像是个道士。

“林大作家生活如此惬意，实在羡慕。”我揶揄着，“像是大隐隐于市的山中人。”

“装装逼我还是本家。”林善池眨眨眼睛，笑容还是年少的。

“你和那位小姑娘还好吗？”我一时间没想起来她的名字。

他眨巴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忆我说的是谁，恍然地回答：“分了小半年了，她出国了，异国第二个月就把我蹬了。我名正言顺继续开始相亲了。”

“真是长见识，林子大了，什么姑娘都有。就昨天，一个小姑娘，二十四五岁，个子不高，要求倒是挺高。”林善池喝了口茶,开始吐槽,“一开口就问我有没有一米八三，我说爹妈不给力，就给了我一米七八。那姑娘说，你太矮了，咱们别聊了。”

“我看她也就不到一米六，最多一米五八。没忍住回了句‘我怎么好意思高你三十厘米’。那姑娘脸都青了，不过竟然没气走，跟我讲了半天她的择偶标准。什么要年薪三十万以上，家里要有房子的，备注房子要一百平以上，外环以内，房产证只有男方名字没有长辈名字的。什么要有四十万以上的车子，年纪不能太大的，三十岁最多。要长得帅，长得高，皮肤要白，眼睛要大，还要有胸肌腹肌人鱼线。要会烧菜会疼人，宠她黏她，专一体贴，最好不要谈过很多恋爱，也不要一次都没有谈过的。父母最好有当医生当老师的，身体要硬朗的，退休工资很充裕不需要孩子供。”他一口气说完，我都目瞪口呆了。

“我当时的表情跟你现在一模一样，我心里只有一句话，真有这种男神，人家凭啥看上你。”他哭笑不得地摇着头，“眼高手低到不行，想法简直梦幻。”

“最后还是被我气走了。我劝慰了句说，你这种标准啊，和你这样的自身条件啊，大概四十岁也找不到，四十岁以后呢，也就习惯了。也不管男生女生了，要求别人同时也该先看看自己配不配。”林善池无奈地摊手，“那姑娘拎着包气呼呼走了，我看她还踩着双‘恨天高’，估计有没有一米五三都悬，你说找个那么高的干什么，考拉找树吗？”

说完，我们两个都笑起来了。

“你呢，还在相亲？”他话锋一转，挑眉问我。

我无奈点头，他语重心长地说：“相亲的成功率太低了，功利心太重。就是‘我跟你过日子不显得高攀你，也不被你占便宜’，这种结婚讲得俗一点就是等价交配。”

我深以为然，到底是文化人，说话就是一针见血，雅俗共赏。

他这番话让我差点忘记了，我们也是相亲认识的。

“哎别愁眉苦脸的了，你要是相亲到三十岁还嫁不出去，我给你托底还不行么。”林善池看着我，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我凑近了点，盯着他的眼睛，对视了四秒后，我非常认真地说：“好啊，反正再过四个月我就二十九岁了，我看你几率还是挺大的。小伙子，加油啊。”

林善池愣了愣，张牙舞爪地喊着：“祝您明年成功嫁出去。”

我哈哈大笑，说道：“借您吉言!”

他似乎有点不放心我能顺利在三十岁前完成指标，一直在问：“要不我帮你介绍介绍？”

我笑着说算了，一个何阿姨已经让我有些招架不住了。

3

何阿姨新介绍的男人，据说很厉害。

他在杭州的山谷中开了间文艺气息的民宿，平时喜欢绘画，甚至有些画展里也会出现他的名字。

“年纪呢？”我问何阿姨。

“三十五六岁，正是年轻有为成家立业的时候，而且没有过婚史。”何阿姨这么回答。

我应了声，何阿姨那边开始安排两人见面的时间，问我这个周四晚上有没有空，那个男人周五就要去杭州民宿过周末去了。

我又问时间地点，何阿姨说对方说女生定就行，她把联系方式给了我，让我们私下约。

姑姑在边上听着我们的对话，等我挂了电话，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地说：“你自己老大不小了，还问人家年纪。”

我是真怕做同龄人的后妈。

我和他约定在周四晚上公司附近的星巴克，大意就是喝杯咖啡的工夫。我已经没有那样一起吃火锅的闲心与时间接触相亲的对象了。

下班之后我在玻璃窗外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发信息给他问：“你在哪，穿什么衣服。”

短信刚发送几秒，电话就打了过来，然后角落里的一个男人冲我招了招手。那人穿着驼色的风衣，利落的短发，高高的鼻梁和眉骨，眼窝幽深。即使坐着，我也能感觉到他很高。

我点头与他问好，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莫谷。”

“徐晓莉。”我与他握手，他手心很凉。

我有些局促地问：“等了很久？”

他笑笑，说：“刚来一会儿，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暂时买了杯美式。”

我道谢，垂眼见他手中的美式咖啡已经喝了一半。

莫谷挺健谈，聊着他山里的民宿，怎样的装修怎样的理念，讲到他花了半年时间自己一砖一瓦地设计装修，讲到可以看见远山日出的落地窗，讲到门前那两只布偶猫，又讲到遇见的有意思有故事的客人。

“就是去年年底，一对老夫妻来住宿，住在顶楼有一百八十度落地窗景观最好的房间，每天都在山里转一转，或者在我们的院子里喝茶看书逗逗猫，一住就是一个月。我有空就陪他们聊天，慢慢也成了朋友。”莫谷慢悠悠地讲着，“后来才知道，老太太以前是研究航天卫星的，老头子是个普通的人民教师，因为职业保密，老头子一直以为他妻子只是个普通的文职小干事。前几年消息解禁才知道原来她这么厉害。不过很快也得到了老太太的体检报告，说是肠癌，最多只有一年时间了。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在国外定居，老太太也依旧做着保密工作，没有告诉她。老太太跟他商量不要去医院躺到离开。没过几天，老爷子就把房子卖了，揣着一辈子的积蓄陪她全国到处旅居，把以前年轻的时候想去没去的地方，都住了一遍。”

“不过那是七年前的事情。”莫谷抬头看了眼听着入神的我，“老太太跟我说，这年再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能抱上重孙。是不是很神奇？”

莫谷语速慢悠悠的，语气也是闲散的，但讲的故事都很精彩，从他的民宿讲到他十年的旅居，从他的绘画讲到他画里的人，我听得入神，不觉间已经吃过两个蛋糕，喝过两杯咖啡，玻璃窗外街景霓虹起，夜色变得迷人。

他并没有问过我的事情，我也不好意思讲，相比而言我的人生简直是虚度。

我只是很好奇他为什么要相亲。

他是这么回答的：“想安定下来，找个贤惠的老婆跟她讲故事，带她去以前走过的路，认识以前遇到的人。过去很荒唐，不想再从过去里找未来人了。”

这话说得真艺术。

如果我再小个三四岁，或许就无限动容了。

“我明天去杭州，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和我一起去，送你一百八十度的星空夜景看。”他眨了眨眼睛。

我虽然有点心动，但还是笑着婉拒了，并说有机会一定去，不用他请客，我去友情支持一下听起来就格调很高的民宿。

不知不觉已经九点多了，莫谷说送我回去，我想了想点头应好。

莫谷勾唇笑起来，起身帮我拎包，我这才看出他的身高，至少有一米九，倒三角的身材，一双细长的腿。

嘿，这家伙，比陆鸣都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