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姑姑今天下午出院,我提议她来我这里住方便照顾,她却嫌弃我住的地方太小、床太软。我一早去姑姑家大扫除,买了蔬果填充进她的冰箱,又买了新鲜的花束摆放好,房间看起来充满了生机。
翻整旧衣物的时候,在她的橱柜底层看到一个大铁盒。铁盒看着眼熟,我索性搬出来翻开,然后忽然想起来这是某年中秋装月饼的礼盒,实在长得漂亮,我就留着装些杂物,譬如收到的信件明信片、各种的票根收据还有手帐日记。我原以为搬家的时候弄丢了,还唏嘘扼腕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想到在姑姑这里好好收着。
我盘腿坐在沙发上翻看着,盒子里存着以前的车票飞机票和过期的会员卡,还有很厚的一沓电影票根,不少的墨迹已经淡不可读。我知道打印的墨水终有消散的一天,所以都很先知地在每张票根的背面写了遍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和谁观影,并附上电影评分和简短评价。我粗略翻看,基本上都是和林涛在学校附近的万达影城。我忽然为之前的自作聪明而感到气恼和羞耻。
这种感觉,就像是身上纹着前任的名字,恨不得泼硫酸洗掉一样。
然后我刻意规避着手帐日记这些东西,因为我知道里面都是关于谁的。
盒子底还有一张CD,面上记号笔写着:《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2011年6月9日。我想起来是毕业的时候朋友们人手一份的影像集,娇娇对这个名字很喜欢,这是她喜欢的小说的名字。
我没有读过这个故事,但是娇娇每每流泪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应该是个悲伤的故事。毕业之后的有一年,有部电影上映,片尾曲响起来的时候我抹着眼泪望了眼已然在旁酣睡的林涛,忽然很庆幸我的青春里总有些东西没有逝去。
但谁知道,终究是一语成谶。
我犹豫了一会儿,把它推近了电脑光驱里。
两个文件夹,一个写着毕业照片,一个写着毕业视频。相册里都是些穿着毕业服的合影,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接触美妆这回事情,还不知道原来上新的美妆套装会让我吃很长一段时间的土。照片里的我一个马尾辫素面朝天,但到底还是胶原蛋白饱满的年轻脸庞,五官虽不精致美艳,却也是干净清爽的。
学校的图书馆,学校的操场,学校的食堂,都成了毕业照的背景。时下流行的毕业照样式,我们全来个遍,甚至我还在某张照片的角落里看到了前段时间碰见的张聪。我看着忍不住笑出声,直到看到了我和林涛在学校大门口的合影。他揽着我的肩膀笑得温柔,我温顺地靠着他的肩,娇娇在一旁故作嫌弃状。
照片背后有她的字迹:“一对眷顾一条狗。”
时间记着是6月5日。
视频文件夹里是学校大礼堂的毕业晚会。
我记得这场晚会,林涛和娇娇是这场的主持人。其实他们经常搭档主持各种晚会,俊男靓女的组合不乏人气。我坐在台下看着聚光灯下的西装笔挺的林涛和裙摆闪着星光的娇娇,他们在舞台中央互相调侃打趣,引得台下一阵阵哄笑叫好。我跟着笑,心想着我大学时光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是这样的出色。
那夜晚会即将尾声,林涛一个人走上来,他咳嗽了几声,拿着麦克风说着毕业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若有所感地抬头望向他,四目相对的时候聚光灯罩住了我,白色强光短促地晃了我的眼睛。他说着什么,我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周遭的欢呼声笑闹声推搡着我懵呆地上了台。娇娇捧着一大束玫瑰从后台款款走出来,林涛从她手里接过花束望着局促不安的我,笑着将花塞进了我的怀里。接着他单膝跪在了我面前,我依旧没有听清楚他张合的嘴唇在说什么,我只看见他眼睛里印着我的呆呆傻傻的模样。全场沸腾起来,他起身与我拥吻,耳边是要掀翻礼堂屋顶的起哄声。
整个世界里只有他。
这个剧情太过偶像剧,我从来不曾想过会经历这样的场景。
事后我问林涛那时候到底跟我说了什么,他却回答只说一次。
视频里的视角是娇娇的,她在后台的暗处拍着花,然后很怨气地说了句:“不是我的,我只是个花童。”
镜头调转到台前,我被推搡着上了台,她把手里的花递给了林涛,林涛单膝下跪。我穿着一条坐出皱褶的蓝色长裙,头发在强光下散乱着,满脸的懵逼。
镜头里只有林涛的背影,聚光灯照着他挺拔的背脊。他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来,娇娇兴奋地尖叫,全场都在欢呼,鼎沸的人声中镜头里的徐晓莉和林涛紧紧拥抱在一起。
“徐晓莉,嫁给我。”
那年的林涛在毕业晚会这么说。
然而我现在才听到。
2
视频已经结束了,我坐在电脑前失神了很久。
这时候陆鸣的电话响起来,说就在附近,准备载我去医院接姑姑。姑姑看到我们两个一起来,眉开眼笑地收拾东西。她一面拉着陆鸣问他母亲的情况,一面问着我们见面相处是否顺利。
陆鸣帮忙往后备箱搬行李的时候,我有些尴尬地暗暗戳着姑姑,小声说:“陆先生只是受他母亲的意思来帮忙的。你别多问,多不好意思。”
“还陆先生陆先生地喊着呢,那看来你们俩是没啥意思。”姑姑叹气地摇头,坐进了车子里。
路上姑姑与陆鸣聊着天,陆鸣虽话不多,态度言语却格外讨长辈的欢喜,姑姑一路欢声笑语,气氛出乎意料的融洽。她甚至请陆鸣到家里来吃饭,又强调着:“我们家晓莉做饭不错的,可以来尝尝她的手艺。”说着她笑里藏刀地望向我,“晓莉你说是不是?”
我扯着笑脸应声,已经到了姑姑家。
我和陆鸣一起把行李都搬进家门简单规整了下,他顺势与我们告别。这时候姑姑在门口推搡了我一下,笑着说:“晓莉你也回去吧,难得有时间年轻人一起顺路玩玩也挺好。”
“哎?”我心里咕哝着你这个老太太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我还是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做做饭吧。”
“不用不用,吴阿姨一会儿就来了。”姑姑态度很坚决地点头,“你们回去吧,辛苦了。”
吴阿姨和姑姑是广场舞的绝代双娇,姑姑住院的时候,吴阿姨也经常前来探望聊天。我一直很庆幸,还好吴阿姨家是个女儿。
我和陆鸣重新坐回车子里,气氛有点寡淡。
姑姑的心思陆鸣一定了解,我照例歉然地解释:“不好意思啊,我姑姑你懂的。”
“这样的长辈其实挺可爱的。”陆鸣发动了车,笑着看向我,“想去哪里转转?”
“嗯?”我眨眼睛看着他,内心有些小雀跃,又故作冷静地问,“直接回去也行呀,今天已经麻烦你了一回。”
“既然出来了,就找地方转转吧。时间还早,不着急回去。”陆鸣如是说,向我淡淡一笑。
Yes!
我想了一会儿,偏头笑着看他:“我带你去我母校转转吧?正好毕业季,重新走一走青春也不错。对了,还有个非常好吃的烧烤店,我请你。”
陆鸣很爽快地点头。
路上我才意识到,今天也是6月5日。不知道是潜意识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重新回到了毕业已久的学校,更意外的是,身边的人是陆鸣。
将近傍晚的时候,我与陆鸣站在了校门口。
我踟蹰了一会儿,忽然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我很久没有来这里了,毕业头两年教师节和校庆的时候还回来过,老师同学笑着打趣我和林涛什么时候办酒席。林涛去北京后我和娇娇一起回来过一次,去年校庆娇娇问我是否一起去看老师,我蓦地生出难以名状的羞耻心来,连提都不愿提起。
今天大概是那张碟片的催使,让我想到了这里。
陆鸣回头看着我,挑眉问道:“徐导游,不帮我介绍介绍吗?”
我快步跟上陆鸣的节奏,带着他在偌大的校园里转悠。我们从图书馆走到教学楼,从食堂走到寝室楼,又从体育馆走到小剧场。都是我曾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也在无数个梦境里出现过。我笑着和陆鸣说起学生时代的事情,不少笑闹或是奇葩的事情,规避开和林涛相关的故事,我的叙述显得零碎而有些生硬。
路上迎面经过的都是青春洋溢的青涩面庞,带着一种未经俗世的天然气息。许多穿着毕业服戴着学士帽在拍照的学生,笑闹声中仿佛我们那年。我心里唏嘘,当时只道是寻常,哪知道那曾是最美好的年华。
陆鸣一路都在默默听着我说,大多时候在我的故事中合宜地发笑,时常应声,偶尔发问。
校园里走过一圈,已经天色暗下来。我领着陆鸣到学校小门附近的小吃街,有一家我上学时几乎每天都会光顾的烧烤店,它见证了我大学四年里多长的那十五斤肉。老板是个四十多岁喜欢穿着灰蓝色格子衫的大叔,他见到我,仍旧能很亲切地打招呼:“哎呦,晓莉,好久不见。”
为此我在陆鸣面前有些小自得:“我以前常来。”
老板拿着菜单过来,把夹在耳后的铅笔递给了我,笑道:“我远远看见一个美女,就觉得有些眼熟。”
我讪笑着寒暄:“老板好久不见,生意依旧这么好。今年还去马尔代夫度假吗?”
“我今年打算去东欧。”老板打量了下坐在我对面的陆鸣,笑容里有些了然,“你带你男朋友回学校参观啊,挺好的。”
我尴尬地笑着,那句“你误会了”藏在喉咙里,我低头勾选着菜单,翻页间偷瞄了眼神色如常的陆鸣,内心微妙又带着点小确幸,就像是那夜他坐在我对面安静地读着书一样。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那点小心思:我只是想试着与陆鸣成双出现而已。或许在外人眼里,我们像是情侣。
这个时候烧烤店里人满为患,都是在校的学生,两人依偎着约会的也好,聚餐拼酒的也好,声音嘈杂,我有点心虚陆鸣是否会不喜欢。却听他夸赞味道不错,心里才生出踏实。
我要了两杯扎啤,老板又送了我一盘烤茄子。我与陆鸣一面聊天一面碰杯,气氛很好,话题也逐渐扩展。
他说起了他在国外念书的事情,和我预料的一样,他就是那种每门课程都是A+的学霸人物。陆鸣说那时课业繁重交际的圈子很小很现实,需要顾忌权衡的事情太多,有些遗憾没有享受过这样纯粹美好又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主动谈起自己的事情,只觉得今天来对了。
这真是值得纪念的一个里程碑。
聊得兴起,陆鸣又叫了两轮扎啤,我又叫了二十串羊肉和一盘烤茄子。来往的对话间,带着些活泼的酒精渲染,变得热闹而亲切。我知道了原来陆鸣养过一只叫“布丁”的拉布拉多,我知道了他喜欢蓝色,我知道了他不太喜欢吃香菇,我知道了他曾经攀爬过珠峰。我其实挺想问问看他是否有什么难忘的恋情或者是那幅关于外滩的画,这个想法在舌尖滚过还是跟着啤酒吞进了肚里。
此刻已经有些微醺,我与陆鸣碰杯,干尽了最后半杯酒。
我倒杯在脑袋上表示酒喝尽,然后意识到这个动作挺江湖气息的。脸上尴尬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他跟我做了相同的动作,谁知道杯底还有些泡沫,就这么落在了他的头发上。
我赶忙递过纸巾,然后相视大笑,这大概是我们相识以来,最畅怀的一次见面。
陆鸣拿起我的手机,镜头对向我说:“光线很好,你再做次刚才那个动作。”
我依言举杯,眨眼笑起来。
陆鸣把手机递还给我,让我检视。
烧烤店里暖黄色的灯光果然很好,像一层天然的滤镜有磨皮美颜的功效。我反举着酒杯,眯眼咧嘴笑着,额前散落的碎发和脸上浅淡的红晕,竟然很漂亮。
我刚想夸他拍得好,电光火石间看到照片里身后来往人群中有个难以忽视的身影,大约是在移动,灯光探不到的沉沉夜色里只是一抹糊掉的影子,但是却很熟悉。
我想大概是眼花了。
与老板结账告别后,我们并肩走出烧烤店,暖黄色灯下他的脸上也泛着些红晕,恍然间有种青春的味道。我很好奇,在徐晓莉十九岁的时候,平行世界里的陆鸣是怎样的。
我正想开口问他,狭小的通道迎面走来一人,我余光一瞥,整个人条件反射地僵直住了。
夜里平地卷起的风打在脸上,酒醒了一大半。
3
行驶到江滨已是夜里十点,陆鸣坐在副驾驶与代驾小哥闲散地聊着天。
我坐在后座沉默地望着车窗外寂静无声的江面,心有余悸,浑身发冷。
或许是执念太深,抑或是时空出现了错乱,在大学时常光顾的烧烤店门口,我遇见了林涛。这个照面,像是晴天霹雳一样打得我三魂七魄都去了一魂两魄。
“林涛?你看错了吧?”娇娇的信息里带着惊疑。
怎么会错呢,那张脸我望了八个年头,也在无数美梦和噩梦里交替出现。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眼睛里是见了鬼的我。他似乎也没有预料到会遇见我,两人皆是愣着站定,在那短短几秒钟里,时空变得扭曲,周围的人与事都被抽离,只有狭路相逢的林涛和五感俱封的我。
他仍旧是年轻的模样,简单的白色衬衫,眉眼清俊神情忧悒,他与周围的人事【是】那样融洽地相融在一起,就像只是下课来吃夜宵。这个错觉让我恍然以为我只是喝醉了,他来接我回寝室。我只是做了个孤独忧伤的梦,梦里我自己一个人度过了好多的年辰。
陆鸣见我神色不对,侧头问我:“怎么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接收到四下里嘈杂混乱的信息,我脑子里轰鸣着叫嚣着,叫我“快走快走!赶紧跑!”,又叫我“别走别走!先抽他一个嘴巴子”。
林涛迈开步子走过来的时候,我条件反射般亲昵地揽住了陆鸣的胳膊,目不斜视地非常生硬又明显地强行找话题闲聊,自此再不敢扭头。所幸这件事情陆鸣并没有多问,我也没有脸提我的心机利用,我们就这么沉默如常地离开了。
“只是个照面,什么都没说。”我这么回复娇娇。
“能说什么,不打他是便宜他。还好不是我碰见他,不然他可以跟我一起来急诊。我上班他就医。”娇娇又补发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我沉默地笑,娇娇发来一首歌,写道:“推荐给你听,少胡思乱想。”
我戴上耳机,是梦飞船的《不值得》。
“这感情不值得我犹豫
不值得我考虑
不值得我爱过你
这种回忆不值得我提起
不值得想起
不值得哭泣
这段感情早就应该放弃
早就不该让我浪费时间找奇迹.....”
我听了一会儿,只觉得更加伤感。车在楼下停好,陆鸣与代驾小哥道了谢,回头看我,眼睛里转瞬即逝几分惊讶,而后说:“要不去上次去的酒吧?”
今天的陆鸣特别的主动,可我这会儿着实没有心情,摇头说:“都早些回家休息吧,今天麻烦你了。”
陆鸣应好,我在910门口与他挥手告别。
洗漱的时候我才明白陆鸣那几分惊讶是为什么,我的眼妆已经哭花了,脸颊上两道由泪痕闯开的黑线特别的哥特风。
那首《不值得》我单曲循环了十几遍,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我仔细看着陆鸣帮我拍的照片,再三辨认几回,背景里那个模糊的人影一定就是林涛。这个巧合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那影子像是一条细绳,将所有细碎凌乱的往事和无关痛痒的情绪都牵扯出来,走马灯了一遍,结果只是眼睛红肿得睁不开。我把这张照片发在了朋友圈里,写道:六月,青草盛开。
过了一会儿收到了陆鸣发来的信息。
“早点睡。”只有这么三个字。我知道他想说的应该不止这些,但只能说这么多。
但我想大概这夜必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