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种强烈的羞赧心让我无法忽视。

这让我惧怕回家，我很怕在小区里电梯里还是楼道里遇到原本期盼着的碰面。所以我想着缘由，暂住在了姑姑家。

住了没两天，我又灰头土脸地乖乖回去了。

姑姑正逮着机会盘问我和陆鸣相处的细节，她的原话是“怪不得你说你不要相亲了”，口气中带着暧昧的揶揄。这不免像是伤口上撒盐，我回答得尴尬，故事编造得也很硬伤。

通过以前的刻苦研究和实验，我大致摸清了陆鸣工作日的作息时间，他基本上在每天的十点半到十二点回家，早上的八点半到九点半出门。于是在八月的日子里，我尽量规避着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我们或许有交集的地方。

娇娇来问过我们的近况，约着什么时候她带上邱胜屿，我带上陆鸣，我们四个一起吃饭。我说没戏了，她在电话那头说，那么好的血管，实在想再观摩一下。

我也做了“如果他忽然联系我该怎么办？”的应急预案。

方案一，装看不见。方案二，装若无其事平常聊天。方案三，继续告诉他我爱他。

事实证明，我只是多虑了。

我的手机，从来没有因为他而响过。陆鸣三十岁以后，貌似开始与我没有关系了。这种说法，也是我自己玛丽苏了，他三十岁以前，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不管怎样，我失恋了。

周末窝在家里刷美剧，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小小的房间因此变得热闹。我抱着盒朗姆酒味的八喜，拿着大勺子一勺勺挖着吃。我知道这一大盒吃完的后果是什么，但失恋后的暴食貌似是难以避免的。

这样爆表的热量会让人心情愉悦放松。

门铃响了两声，我赤脚翻身下床从猫眼里往外看，变形的视角里我看见了陆鸣。

陆鸣在摁我的门铃？

干嘛干嘛，什么事情啊什么事情啊。为什么要摁我的门铃啊……我上下打量了颓废的自己，顿时慌了心神，静音模式地手忙脚乱。

装不在家吧，可是电视里的大厦正在爆炸。我仓皇躲开猫眼，立正姿势贴着门缩着，心口跳得厉害感觉门板都在颤。有什么东西掠过我的脚边，我低头看门缝里塞进来了什么东西。没敢马上蹲下身拿，贴着门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远，结束在一声关门声后。

手机震了下，我慌慌忙忙掏出来看，陆鸣的名字在信息通知里亮了起来，就像一瞬心火燃了起来。

“我信箱里有你的明信片，已经塞到你门缝里了，大概是投递员投错了。”只有这么一句。

我弯下身捡起明信片，几层印戳里写的地址的确是我的，收信人也是我。

“在莱茵河畔想念火锅的朋友向你发来问候。德国的夏天很美，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看看。”明信片上这么写着。背面是莱茵河的景色，简笔画着一个戴着眼镜端着相机的小人，他头顶有个对话框，说着“HI”。

落款是顾松竹。这并不是顾松竹第一次给我寄明信片，自从娇娇把我的地址卖了给他之后，每个月我都能收到这样类似的旅行笔记。

我没有回复陆鸣的信息，我连“谢谢”都不敢说。

2

陆母联系我说这个周末有没有空闲，我看了眼日历，已经是八月中旬了。这种时间段，极有可能是陆鸣出国前的主场。

我找着理由婉拒了陆母的邀约。她也不再强求，只说以后有机会。

我并不清楚陆鸣离开的具体日期，但我清楚也就这么几天了。

我们的关系变得尴尬这件事，渐渐的姑姑和陆母也该体会出来。其实也没必要，毕竟陆鸣要出国了。我们两条线交错过一个点，到底还是要向不同的方向。

这让我又陷入了自怜里了：我为何如此不幸，刚确信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就要面对他的拒绝和他的离开。这种情绪让我很避世，很想逃离。

正好公司里有outing，说是要去黄山。本来大家都憧憬着香艳的海边或是文青的边陲，一听是要去爬山，都是兴致缺缺的样子。我第一个举手报名，只要能有理由不在这910的小房子里待着，去哪都行。

这个周五我们就动身出发了，走得很仓促，六点半我上了公司的旅行团大巴才给姑姑发信息，说跟着公司一起出去玩个几天。有点先斩后奏的味道，但是管他呢。我开始蒙头就睡，再不管手机如何震动。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风景变得稀疏，看到些田地水域，青砖瓦房，还有郁葱树木和逐渐开始起伏多变的地势。我知道我正在远离上海，轻松和失落交杂成一团，被丢到了很远的地方。

和我一起住宿的是同事梦梦，就是之前我拿她的玫瑰花用来占卜喜欢不喜欢的那个。她整夜都在和男朋友打着电话，商量着明年等他有休假了去北欧的路线。我沉默地坐在床上看书，一个晚上看了不足一页，实在无心于此。

当梦梦和她男朋友聊到了以后小孩取什么名字好的时候，我披着外套走出了房间。

我们的酒店在山脚下，一侧的长廊就可望见山脉郁葱，可惜夜里除了几盏幽幽灯火，没什么看头。

我从外套的兜里摸出了一包烟，那是我入住前在附近便利店买的，只是因为当下脑海里闪现过陆鸣指间的星火。我拆开来抽了根放在鼻尖嗅了嗅，极淡的烟草味。我尝试很娴熟地夹在指间，凑到嘴边才想起我并没有打火机这个事实。随即心里苦笑，到底不是会抽烟的人，依葫芦画瓢也显得这么笨拙。

如果陆鸣看到我学他抽烟，会不会不动声色地轻轻皱起眉头，说，这样不好。

还是会借火给我呢？

我又陷在了自己很霸王的揣测中。我只是想到他，便默默在想象中经历了委婉的试探，热烈的拥抱，谨慎的维护，忘我的体谅和无奈的分散。当然，选择性遗忘了那夜他无言的拒绝这样重要的情节。其他的一切好像真实发生过的，我的愉悦、犹豫和痛苦，以及许许多多微妙不可言说的情绪统统涌在心头。俗称，意淫。

如果我擅长写作，我恨不得在网上开始连载，写一部关于玛丽苏·晓莉和杰克苏·鸣的偶像魔幻家庭伦理爱情悲喜剧。

然而现状是，陆鸣的朋友圈寡淡如水，没有任何的信息，我连一点起码的窥私欲都满足不了。总结下来，就是欲求不满，甚至干涸，只能幻想。

这个精神状态其实很恐怖，至少对于已经二十八岁的我来说。当下之急是我务必要迅速走出这样失控的情绪里。

对面山谷沉默，我气沉丹田吼了一嗓子，回音里夜鸟飞散，趁着没人找我事儿之前，我回到了房间。

梦梦已经睡着了，她的手机仍然抱在怀里，耳机线还缠在脖子上，我很怀疑她一个翻身就会勒住自己。轻手轻脚帮她解线，见她的唇边荡着浅浅的微笑，眉宇间都浸润着甜蜜。

爱情真是美好。

隔天一早集合开始登山，我默不作声地保持在队伍的前面，整个过程显得非常积极，同房间的梦梦始终在队伍的末尾。我们每到一处歇脚的地方，就看着梦梦抱着个手机走走停停，要么打字要么直播，笑得比蜜甜，走得比龟慢。

爱情真是美好。

还有四分之一路途的时候，梦梦又喊住了大家说：“我们在这边歇歇，不知道上面信号好不好，让我先给男朋友打个电话。”

于是梦梦跟我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同一条长凳，电话里一会儿达林一会儿哈尼。

爱情真是美好。

我忽然意识到，这次失恋散心为主题的outing就是个错误，我竟然跟秀恩爱狂魔在一起，无形之间暴击伤害到无力回天。

我把手里的饮料一口饮尽，下定了决心。在后半程的登山路上，我始终担任着领头这个角色，不再管杀“狗”人梦梦的各种要求。一路心无旁骛拾阶而上，在爬山这样不断重复的机械性运动里，思路会比较单线且不会多想。

身边的嬉笑逐渐变得遥远，高处的台阶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我抬头往上看，山岚浓重，山势隐在云里看不清楚，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厚重的呼吸和身上黏腻的热汗。这个时候脑子里很空洞很平静，除了往上走，别无他想。

这样无欲无求的内心宁静，从八月开始我第一次体会到，或者说从见到他之后第一次体会到。

大汗淋漓登上光明顶，山上还带着水汽的风吹拂过头顶的时候，整个人都超脱了。天气并不是很好，厚厚的云层笼罩着，没有想象中一碧万顷的晴空，然而远处山峦起伏，山石不语，水墨含烟，近处山岚从郁葱森宇里升腾，犹坠仙居。

壮丽的山河在怀，山风拂动着耳际，心里是无限的平静安谧，心底涌现出难言的温柔。无人抒怀，只能自知。

这个时候，梦梦在边上和男友视频，她开心地尖叫着给他看身后的景色，直呼好美。手机里却传出男友的声音，他说，景色再美也没有你的微笑美。

爱情真是美好。

我很纳闷为什么山顶的信号也这么好，为什么这里有信号塔。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我掏出来看了眼，却是一愣，是陆鸣。

关于他的心愿，总是这么灵验。只要一想到他，他就会出现。

但是我没有接，就像当时他站在我家门口一样，我只能看着，却不敢再有任何动作。这就是可怜的徐晓莉啊。

这个来电响了足足有半分钟，终于安静了下去。

过了几分钟，它又响起来了。我依旧没有接。

沉寂了几秒后，我收到了陆鸣的短信。

“我走了。”

只有这么三个字。

像是山谷中吹起了大风，妖风往领子口里灌，之前出的汗都收了起来，冷到毛孔里，我不自禁地打起寒战。

我不太记得自己怎么下山的，意识很远，只有陆鸣的那句“我走了”在脑子里转。我没有参加同事们的聚餐，直接回了宾馆酒店。洗完澡精疲力尽又饥肠辘辘地躺在床上，快把陆鸣的短信看穿了。我翻看他的朋友圈，没有其他动态，倒是陆母有条定位在机场。

他走了。

他走之前给我打了两个电话。他有话跟我说，或许只是告别，又或许是有别的事。

我躺在逐渐昏沉的房间里，这才恍然意识到，他真的离开了。胸口钝痛到无言，一种宿命里的错失感让我整个人陷在了谷底。窗外下起了雨，我透过窗子看向远处的天空，一头蓝色的鲸鱼缓慢游走，一个尾巴隐在了浓厚的云层里。

脑子里走马灯地回放着陆鸣的每个画面，从第一次在餐厅遇见他，远远望着他藏在花木后的身影；他在对面静静看书的模样；他在酒吧粉色霓虹灯照映下微红的脸庞；他在海边静静伫立的背影……

他喜欢蓝色，他的字很好看，他一般夜里十一点到家，他喜欢吃糖醋小排，他的酒量不错，他抽烟但克制，他笑的时候左边唇角会有个浅浅的梨涡，他的眼眸是深棕色的。

关于陆鸣的一帧帧在脑海浮现着，我意识到，能遇见这样的他是不是已是一桩幸事。

然后我后悔了，非常的后悔。

真想告诉他，山顶的风景真美，你也在就好。

这时候梦梦聊着电话推开了房门，我扭头强迫自己睡去。

3                                                                          

回到上海已是周日的深夜，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剩下的最后一份盒饭，慢悠悠地往家走。楼下抬头望去，919室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

我以为去爬山能让我释怀一些，可惜并没有。

邮箱已经满了，上楼前顺手把信件都给取了。慢悠悠上了电梯，慢悠悠走到门口，忍不住又望了眼919的方向，长廊的尽头声控灯光都照不过去。

进了家门脱了鞋放下包，慢悠悠地坐在桌前拆着各种缴费单。生活还得往下过，钱还是要花要赚，简单想想，除了一个认识的邻居搬走了，我的生活和原来没有什么区别。

我给姑姑打电话报平安，那边免不了又是一阵数落。然后她问我：“晓莉啊，我认识个阿姨他们家的外甥挺好的，是历史老师，你有空……要不要见见？”

陆鸣刚走，她就开始给我继续安排相亲了，这是不是说明，她或许很早就猜出来我爆料说有喜欢的人是陆鸣了。现在她也意识到了陆鸣的离开，我这条情感主线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我沉默了会儿，慢悠悠回答：“最近好忙，下个月行不行。”

“当然可以！”姑姑的音调扬得很高，她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我再没有什么理由来推阻相亲这件事了。

但是我看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徐晓莉亲启”，信封上没有署名，但那个字迹我认识。于是我匆匆跟姑姑道别，挂了电话。

我很快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展开来看却是一愣。

是一幅简笔画，画里一女孩长发短袖，她把手中的杯子倒扣在脑袋上咧着嘴笑着，眉眼弯如月牙，分明是我。

心脏狂烈地跳着，所有的血都往脑子里涌，我头昏脑涨了一阵才定下心神继续看。

画下一行小字，写着：很高兴认识你。后面还画着一个微笑。

署名陆鸣，时间是七月。

那片我们曾经一同展望过的海翻卷着碧蓝的浪而来，瞬间涨满了心怀。这时候，感觉他就在我的身侧，我们并不曾走远，反而越来越近了。他并不是一句话没留就走了，他走前有一通属于我的对白，两通属于他的执拗，还有眼前这幅算作回复的画，只怪我骨子里仍保留着年少的脆弱和怯懦。

在一种浑沌的失望中忽然生出一星并不明朗的希望来。

我很想他。

这夜真的梦见了陆鸣，支离破碎的片段记不太清，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我们一起在山顶看日出，远处层层叠叠青灰色的云镶上了金边，光芒透出来落在山脚的海面上，金波荡漾美不胜收。当太阳从云层里跃出来的那刻，我侧头看陆鸣，他仰着头看向远方的天空，他的眼中满是光芒。

清晨醒来，我躺在床上看向窗外，湛蓝如洗的晴空几团毛茸茸的云飘着，很漂亮却抓不住。

我忽然意识到陆鸣对我而言，就像这青天的云。

他曾与我相遇，甚至在某些时刻我们曾心意相通过，但是他有他的轨迹和他的路途。而我就像是瓶中的水，我始终隔着一层无法忽视的玻璃望着他。命运告诉我，他不会留，我也留不住。

所以如今关于他的种种，爱慕懊悔也好，思念憧憬也罢，都应该守口如瓶了。

想清楚这点，我忽然轻松了。但心里很空，就像梦醒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