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里无法避免地梦见了林涛。
梦里我们挤在那间二十八平米的小房子里,我发着烧窝在床上看着美剧,他系着我粉红色的围裙在厨房煮东西,很香的气味溢散出来,我着急地催促着他。然后他端着碗筷在我身边坐下来,我看了眼碗里的东西,只是泡面而已,却有些中华小当家的画风,无论是面条还是火腿抑或是荷包蛋都闪着光芒。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他用被子将我包紧,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他接过碗开始喝汤,我连忙拦住,感冒会传染的。
他笑着凑上来,咬住我的嘴唇,语气黏糊地回答,就传染给我吧。
我从睡梦里惊醒,风从半敞的窗户漏进来,撩动着碎花的窗帘。我望向窗外,夜的深处,是密密的灯盏。
然后我再不敢睡着,林涛就住在我的梦魇深处,在每个深夜等着我,但他回不来了。
我曾一直跟自己说,我再也遇不到像林涛那样的男生,再不会有人与我用牙缝里攒的钱全国旅行,再不会有人与我挤在蜗居里欢笑,再不会有人陪伴我走过下一个八年。
但其实我又那么冷眼地明白,回不来的不是林涛,而是我的十九岁。
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上班,被同事们逐一关怀问候了遍。见我支吾说不出个事端来,大多拍着我的肩膀安慰着:“相亲失败是正常的,没事儿别往心里去。”
对于这种思维定势,我的反驳已经显得有心无力了。
中午吃完饭我赶着月底的文案,手机在桌上震动着,我瞄了眼来电,登时怔愣。
L先生。
我下意识偏离了身体,傻愣愣地看着来电显示那个“L先生”在眼前放大,占满了我不知所想的意识。
“晓莉,你电话响了。”邻座的同事小默提醒着我。
我仓皇间挂了电话。
几分钟后,电话又响起来了,我背脊发硬,如临大敌地看了眼,是个被几千人标记为“诈骗”的号码。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的提防心吊了一整天,一下班就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以阻绝任何的短信电话。晚上从姑姑家回来,我才回过神愤愤不平地想,为什么我这么心虚,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
恢复了手机的通信,除了一些广告和各种让我把钱打到如下账户的诈骗短信,并没有其他。微信里除了订阅号每日推送的鸡汤文和公司群里发的外卖红包,也再无可看的。
我正暗叹我的生活如此的透明与枯燥,来了一条娇娇的信息。
她约我明晚一起喝咖啡,说有事情说。
隔天我加班,临时给娇娇发信息,说有点走不开,可以改天再约。
很快她就回复说:“没事,多晚都等你。”
要是平常,她一定骂骂咧咧地说:“难得休息,你还放鸽子。”然后风风火火地自己玩去了。今天娇娇一反常态,我有些忧心忡忡,下了班直接打车到约定的咖啡店。
娇娇一身红裙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我远远招手走过去,才发现她不是一个人,对面坐着邱胜屿。莫不成这是要宣布结婚的节奏。
我笑着放下包带着歉意说来晚了,目光掠过邱胜屿,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是邱胜屿,而是林涛。
他抬头看着我,喊了句:“晓莉。”
那瞬间显得特别的不真实,我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血脉逆流上涌,甚至有几秒钟的失重恍惚。
我定定望着娇娇对面的男人确认,真的是林涛,真的是他。
我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强烈背叛感顺着脊椎到了头顶,不是因为林涛,而是娇娇。
“亲爱的你先别生气,我还不是怕你知道了来都不会来才一开始没跟你说清楚。”娇娇看我神情肃穆地僵立在原地,赶忙站起身拉我入座,她看了眼林涛继续说,“你有什么话,就这次跟晓莉说清楚。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我欲言又止,看着娇娇拎起包逃难似地走掉,她之后再没有与我对视过。
娇娇,这个账我慢慢跟你算。我心里这么咬牙说着。
娇娇并没有走远,我看见她那抹火一样燃烧的裙子就在咖啡店外的廊下影影绰绰着,她飞速地敲着手机键盘,同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就在外面等你,抄着家伙你说打我就上。”娇娇发来这么一条讯息。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娇娇的身影,目光掠过林涛的脸庞,他的眉毛边际泛着红的长口子,那形状像极了娇娇新买的包包上的金属装饰。那是娇娇的作风。
我与林涛之间沉默了两三秒,他深吸口气,准备开口。我赶紧起身准备离开。我没有办法面临这么一个局面。
我知道并不会留下来,等着林涛有什么话与我讲清楚。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够清楚了。我有自尊,我知道我坐下来听他说话,只能是自取其辱。
“晓莉。”林涛又喊了一声,擦身而过时他顺势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掌隐隐用力,力道传过来却是自持的,“你听我说。”
“放手,在我喊人之前。”我感受我内心深处暴动起的火焰,那种沉寂了许多年无法喷涌的火山,忽然因为外力作用觉醒过来了。我明明很生气,明明很想把他桌上没喝完的咖啡泼到他的脸上,明明很想扇他两个耳光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骂他为什么还有脸找我。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我的任何感情失控,都是在抬举他。
我挣开了他渐渐无力的手,头也不回地就往外面走。
门口娇娇为我拉开了门,她试着搂住我的胳膊,我却挣开了。说不迁怒是假的,然而现在我没闲工夫去争论指责。
我没有扭头再去看娇娇和林涛一眼,但我知道他们一定都在看着我。离开这里,我脑海中只有这个心思。我一头钻进出租车里,匆匆地关上门,我知道我的内心情绪在逐渐瓦解着,从最初的潇洒离场到现在看起来甚至有些狼狈逃跑的意味。
司机后视镜里看了我眼,问:“去哪?”
我报了小区街道,后面转念一想,补了句:“附近的乌托邦酒吧。”
然后我闭上了眼睛,暗暗懊恼着我到底还是有些失控了。
5
我才知道酒吧老板的名字叫Tom,但是我更喜欢他的中文名,杜六一。顾名思义,儿童节那天生日。他说这样很好,不管多大年纪,都能过过儿童节。
因为我一个人来,一脸失意的模样直接坐在吧台边,这很容易成为攀谈的对象。杜六一调好了我点的马天尼,向我眨眼:“美女怎么一个人?”
“怎么的,不做一个人的生意啊。”我偏头反问他。
杜六一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小店半个人的生意都做。美女你随便喝,有什么烦心事找我唠唠也没关系。”
“老板你们店开到几点?”我怀里揣着酒水单,目光扫过都想尝尝看。
“凌晨两点,十点半以后有驻唱哦。”老板看了眼我点的酒水,眉头微微拧起,“美女你要不要叫个朋友一起来,别看这盛世太平的,捡尸的倒不少。”
我笑着拒绝了杜六一的好心,心里念叨着,我看着就像是来买醉消愁的小姑娘吗?
驻唱的歌手是个年纪不超过二十岁的小伙子,唱着夜场流行的爱情歌曲,字句含糊听不太清楚。我点第四杯酒的时候,他捞起了身边的吉他,开始用维语弹唱,指尖音符零碎,音线温柔舒缓,出奇好听。屋内墙壁上霓虹灯的粉红落在小哥额前微卷的短发上,简直像是学生时代的男神。
然后我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酒,点了第五杯。
有人拍了拍我的手背,轻言轻语问了声:“喝了多少了?”
我调转脑袋看过去,对上陆鸣有些担忧的目光。
我心里一沉,随即目光深幽地望向杜六一。杜六一耸肩说了句:“我承认是我干的。捡尸还不如熟人作案。”然后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我很尴尬地朝陆鸣笑笑,解释道:“其实我酒量很好。”
陆鸣在我身边坐下,点了杯酒,又要了份果盘。他就沉默无声地待着,就像某次我相亲时他出现在我的尴尬窘境中。若说那次是机缘巧合正好遇见,这次或许可以理解为为我而来,虽然只是在小区对街。
“我忽然明白了我每次都相亲失败的原因。”我喝完了这杯酒,终于开腔说话。
“其实不是因为每次的相亲经历多奇葩多离谱,而是我心里过不了这一关。”我侧眼看向陆鸣,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心说出来,“我有个曾经谈了八年的前任,他带着我所有的青春畅想和未来憧憬忽然离开了。留给我的只有一团看不到出路的巨大阴影。我一直以为我走出来了,但是今天我与他碰了面,才知道我其实并没有。而且很怂的是,我连质问和拳脚相加的勇气都没有,只想逃。所以我真的跑了,跑到这里来了。”
“每次相亲,每次与异性的接触,我都会无端想起他和过去种种,无法控制无法规避。感觉他就坐在身边,跟我说,嘿,还记得以前吗?以前我们也是怎样怎样,我们也去过哪里哪里。”我试图咧嘴笑,唇角干裂牵扯着有点痛,“真是阴魂不散,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始终横亘在我的生活里,就像是心头一根温和的刺。
“它离开了,却活在你心里。你还没有和它真正告别。”陆鸣说着,与我碰杯。我又喊了杜六一,再调一杯酒。
“深水炸弹来不来?”我问杜六一。
“不来。”他看了眼陆鸣,又对我说,“你现在就是个深水炸弹。”
“是上次在学校里面碰到的那个人吗?”沉默了一会儿,陆鸣如是问。
我点头,有些自嘲地笑:“他前两年就结婚了,就在他单方面默认与我分手没多久。可是我今天并没有看到他的结婚戒指,你说是不是个渣男。”
小哥弹唱起一首安静又慵懒的英文慢摇,隐约听个歌词,旋律却是越来越悲伤。
“我上学的时候,很喜欢这首歌。”陆鸣说。
“我第一次听。”我补了一句,“很好听。”
“这首歌叫Quiet Inside。刚去美国念书那年和当时的女朋友一起看的第一场电影的片尾曲。”陆鸣笑了笑,抿了口酒,“一听旋律就很喜欢,歌词也很好,后面就变成了单曲循环的曲目。”
我身子微倾,顺势笑问:“第一次听你提到你的情感史。仔细说说呗,不然我觉得我亏了。”
“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陆鸣看着我,眼波平静,“听了可能你会觉得失望。”
“那也得我先听听看。”我面对他坐着,错觉中感觉有青草的气息。
他沉默了一阵,似在酝酿,而后缓缓说道:“到美国第一年的中国留学生聚餐上认识了一个其他专业的女孩。性格开朗大方,兴趣也相投。我们关系一直不错,互相照顾关心着,后面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了。读研的时候我留在洛杉矶,她去了波士顿。我在洛杉矶工作了两年,她跟着国际义工团体满世界跑了小两年。后来她留在了美国,而我回国了。”
陆鸣的故事就这么讲完了。
乍听起来,跟我的故事简直殊途同归。
“就分手了?”明明一个很长的故事,这么短就讲完了?
“嗯。”陆鸣的回答也很简单。
靠,不会也是跟林涛一样的渣男吧。
“谁分的手?”我追问。
“她。”陆鸣故作轻松地笑,“我被抛弃了。”
他向我举杯,我看他唇边还是依旧的笑痕,但我知道他藏在酒杯后的神情变了。到底都是伤心事。
不要跟我举杯,这种事情我不想跟你碰杯。我心里这么腹诽着。
“你是怎么放下的。”我继续问他。
陆鸣对上我的眼睛,像是思索了几秒钟,而后说:“无所谓放下与放不下。它们都是你经历过的事情,不管好与坏,都是你生命里的一部分,重要的是要向前看。”
就讨厌听这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所以说,你没有放下。”我抓住了他闪烁的回答。
“往事不可追,人要向前看,晓莉。”陆鸣目光深且沉,细密地笼罩着我。
“可现在我只看到了你。”我说完,话音刚落忽觉说这话说得深意又暧昧。霓虹灯的淡粉色柔软地落在他面庞上,轮廓异样的温柔。他眼波似潭,幽深而静谧,无言中仿佛洞悉了一切。我慌了心神,侧身低头饮酒。
这夜还是喝多了,临走前杜六一给了我张会员卡,说美女以后酒水一律七五折。我当场摔杯明志,说再不为了这个渣男喝一滴酒。然后杜六一板着脸收回了我的会员卡,说就此抵扣那个限量版的Spiegelau酒杯。我手脚无力,说话也有些不利索,懒得与杜六一争论他欺骗消费者这件事,我分明在酒杯底下看到了宜家的logo。
陆鸣送我到家门口,我摇摆着与他告别。
“谢谢。”我晃着身子说,“你就像巴啦啦小魔仙一样,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陆鸣的表情很微妙,然后点了点头,轻声说着:“早点休息吧。”
我醉眼惺忪地瘫在床上,很费力地滑动手指搜索着之前陆鸣谈起的那首歌。中文歌名叫“心如止水”。单曲循环了很多遍,只听懂了一句“I am quiet inside”。
心如止水,心如止水。我一遍一遍跟自己说,但只觉得悲伤如水。
很久之后,后知后觉地躲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倒不是为了林涛,而是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真的爱上陆鸣了。
6
隔天照例是肿着眼睛去上班的,午休时同事们这个送杯奶茶,那个送个巧克力,无言地安慰我。我翻看朋友圈发现鲜少发动态的陆鸣在昨夜凌晨写了一句话:“愿今夜的洛杉矶不下雨。”
不明就里。
我心想,他是半年一更新的节奏么。顺势点了个赞以表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