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常去林善池推荐给我的这家书店。
天气好的时候就在木廊上坐着,点些茶水,看一下午的书。或者在落地窗边坐着,室内仿古的博山香炉里燃着熏香,香气浅淡而甜馨。我问过店员这是什么香,他们说是古法调制的苏合香。虽然听不太懂,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我读完了上次借的书,林白的散文合集我却没舍得还。压在手边又借了两本时下的热门译本小说坐在大堂里看。
店里很安静,耳边偶尔掠过起身落座的衣服摩擦声和轻轻浅浅的书页翻合声。时间静止在眼前,人与事都远去,只有犹带墨香的字句编织的时空。
我看完一本书,抬眼望向窗外,街巷的灯火已经如豆亮起。
我打算再读会儿林白的散文集就走,翻到最后一页的借阅卡,忍不住再去看了遍。那字写得真好看,墨水的颜色也好看,嗯,那个人长得也挺好看的。这边少女怀春地想入非非着,余光瞥见对面坐着人,有点好笑自己难得看书这样专注竟然浑然不知。
目光送过去,却见那垂首读书的模样却是相识。
他坐在我的对面安静地看着书,灯光下手指白皙而修长。我眨着眼睛盯着他,意识上有些恍惚和错位,只觉心念如此强大,已经具有召唤功能了?
他似有所感地抬头看向我,四目相对时他颔首浅笑,算作问好。
我点头应着,下意识用手挡住了他的名字,像是怕漏了什么天机。而后他继续垂头安静地看书,我又盯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失礼,这才拢了拢心神重新翻开林白的文集。
一月你还没有出现,二月你睡在隔壁,三月下起了大雨,四月里遍地蔷薇,五月我们对面坐着,犹如梦中.......
我偷偷瞅了眼坐在对面的陆鸣,就像诗里写的那样,犹如梦中。
这句话在心里绕着,胸口涨满了说不出的感觉。像是一场秋山夜雨,卷帘挑灯看到池塘满溢,很淡的欣喜,很浓的安宁。
这样的情景,追忆到上一次还是学生时代,安静的图书馆自习室里,偶然间或者刻意地坐在了少年的对面,呼吸都不敢深沉,翻页闲余偷眼去看,眉眼温柔的少年朝我浅笑,世界变成了粉红色,和我脸上的红晕一样。
这之后我没心思再看书了,匆匆翻过整本,余光注意着陆鸣的去留。快到九点我起身还书,回来的时候陆鸣的座位已经空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毕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合理理由。我拿了包出门,已是夜色深沉,书店长廊下垂挂着几盆金边吊兰,这个时候已经开出了浅色的花。
我的心口蓦地突突跳起来。
陆鸣就在门口街灯下立着,指间几缕烟雾在暖色灯光下升腾。他熄灭了烟,侧头看着我扬起了唇角:“一起回去吧?”
嗯?
我以为听错,站在原处怔愣不敢前。他指了指街口:“车停在那,走吧。”
“快点上车,末班车咯。”林涛跨着脚踏车,在教学楼门口冲我招手。
夜风很凉快,吹起他微微敞开的白衬衫。我脚步也很轻快,坐上车抱住了他的腰。
“哎呦你又沉了。”林涛弯着背踩着踏板,回头敲我的脑袋。
“你车胎快没气了吧。”我心虚地狡辩。
“人力车就是可怜。”我们的脚踏车在校园里穿行,“毕业了争取换四个轮子的。”
“那你还载我吗?”我仰着头问。
“不载你载谁啊,每天接你下班一起回家。”林涛这么说着,我抬头看夜空里的星星,一颗一颗又大又亮。
一道蓝色的弧线顺着夜幕滑落,我指着大叫:“快看,流星!”
林涛抬头看:“哪呢,哪呢。”
然而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问我许愿了吗?
我连忙笑着点头,他说:“你许了就好。我许的也是你愿望成真。”
我紧紧抱着他,那夜的星空,很多年我都再没见过。
2
今天晚上也没有星星,城市太亮,抬头什么也看不到。
陆鸣安静地开车,我开口问道:“你常去那里看书吗?”
“偶尔,每个月顺路去一两次。”车行驶进了隧道,橙色的灯光一格格落在他身上,“没想到你也在。”
我笑着,想着那张借阅卡上我们挨着的名字,心里像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有点小得意。
“你姑姑最近还好吗?”陆鸣问。
“月底就能出院了。”我说。
“出院的时候跟我说声,我可以过来接你们。”陆鸣这么说。
按着我一向的性子,说好听点叫不喜欢麻烦别人,说实诚点就是傲娇的性子,常理来说我一定会客气地拒绝的。但是下一瞬我开口应声:“好。”
我犹豫了一会儿,侧头问他:“你是不是读过林白的一首诗,叫《过程》?”
“读过。”车子驶出隧道,他打开了天窗,夜风往车里灌着。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且遥远,“但是印象已经不深刻了。”
我本想再问关于那条朋友圈的故事,但又觉得我们的熟络还不至于到这样的问题自然随意而出的时候。
“你累吗?”陆鸣冲我挑眉,“附近有家不错的bar,去喝一杯?”
我余光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夜里十点。
“好。”说完我有点鄙夷自己,这晚上光说“好”了。
陆鸣说的酒吧离我们小区只有两个街口,铁架的霓虹灯闪着八九十年代的既视感。店门很小,他领我穿过狭长的甬道,像是小时候弄堂的间隙,斑驳墙面上挂着些画风嘈杂的海报。
沿着逼仄的楼梯上了二楼,空间也不大,沿窗的几张桌椅和吧台一排的高脚凳,目测只有二十席。吧台后正在调酒的男人见了陆鸣,很熟络地打招呼:“陆先生,好久不见。”
男人见了我,一面冲我点头一面揶揄着:“第一次见你,比陆先生上次带的姑娘好看多了。”
陆鸣无奈地摇头,话语里几分插科打诨:“杜老板,开玩笑可是要酒水打折的。”
“一句话。”杜老板笑着,“你们先坐。”
我们在靠窗位置坐下,窗外就是闪烁的粉色霓虹,这才看清写的是什么。
Utopia。
乌托邦,即为理想的美好世界。早些年很流行把这样的空想社会主义说法通俗到年轻人的精神追求上。不过没想到,陆鸣也喜欢。
杜老板从吧台绕出来亲自点单,陆鸣点了杯长岛冰茶,然后问我喝点什么饮料果汁就行。
我想了想,歪着脑袋浅笑:“麻烦给我一杯Alexander。”
说完,杜老板打了个响指,应声走了。
陆鸣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勾唇笑起来:“虽然有点意外,不过还是惊喜偏多。”
粉红色的霓虹灯印着他的唇角,已经沾有了几分醉意。
酒类我平时也会喝些,三五好友闺蜜或者公司聚会应酬时,相比啤的、白的、红的、清酒、烧酒,鸡尾酒是首选。大学前我不会喝酒,一般都是娇娇失恋了找我出来喝酒,这么些年,酒量也这么练出来了。
我承认这次我有些装逼嫌疑,点的其实是很普通常规的亚历山大,带着可可的味道,似乎挺适合女孩子,我还煞有介事地显摆了个英文名字。
陆鸣那句“饮料果汁”让我心里的小叛逆情绪有些外放,若是他不这么说,或许我会说“果汁就好”。
我们的聊天模式依旧在天气时事和民生上,谈到涉及个人的人与事,就浅尝辄止了。我忽然想起星座男曹满的那些理论,趁着明星八卦的间隙问他:“你是什么星座的?”
说完我自己心里就觉得自己好笑,又担心陆鸣拿之前我看曹满的眼光看我。
“八月十日,Leo。”陆鸣这么回答。
“哦。”我默默记下,也没了下文。我到底不是曹满,没法以这个话题为开端展开分析星座性格、运势、速配和宜忌。
“最近还在相亲吗?”陆鸣杯中的酒已经所剩无几。
“断断续续有几个。”我笑得有些尴尬,“都是一些奇葩事,徒增笑料。”
“不喜欢的话,就和长辈好好谈谈。”陆鸣饮尽杯中最后一点酒,又喊了杜老板要了杯马天尼。
“也不是不喜欢,长辈的苦心我也理解。老实说,我也是有些半推半就,可能还是没有碰到合适的人。”我如实说着心里话,相亲这件事,虽然我不接受但是也不排斥。虽然我们都在尽量规避着我们的相识,但不得不说,眼前人也是这样结识到的。
这个话题依旧浅尝辄止至此,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杜老板端着马天尼过来,我们相对坐着默默地饮酒。
我舌尖一点酒气被浓郁的可可和奶油包裹着,口感温柔旖旎。喉中一线滑入腹中,温暖到胃里,像是有蝴蝶在扇动着蝶翼,翩翩欲飞。
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这么棒的鸡尾酒,不管是黄浦江畔的高级镀金调酒师还是隐在文艺地界的诗人型调酒师,都不曾给我这样深刻的印象。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陆鸣喜欢这里,杜老板是个显山不露水的大神。
将近十二点,陆鸣与杜老板聊了几句准备离开。
杜老板冲我眨眼睛:“美女常来,免费畅饮。”
我笑着点头,没有说话。
而后我们沿着街道往家走,街上没车,人也零星。我们并肩沉默走着,没人说话。就这么一路走进小区,乘上电梯。
陆鸣摁下九楼的按钮,然后看了眼插着兜不动弹的我,好笑地说:“好奇怪,有种带你回家的感觉。”
话里有带着酒气的调侃,我精神上这么刻薄洁癖、开不得男女玩笑的人,只是扯了扯嘴角,心里却并没有半点不悦。
该死的小雀跃。
电梯门开,走到我的房间门口,我才笑着回应:“权当你送我回家了。谢谢,今晚解锁了一个好地方。”
洗漱完我抱着枕头在窗边往外看,那家酒吧的粉色霓虹灯还在闪烁着。在暗沉的街区里,真的像一种乌托邦的存在。
陆鸣一定也能从他的窗口看到。
这夜借着一些酒精的安抚沉沉睡去,梦里一头短发的马蒂尔达双手按在肚子上,美丽青涩的脸上神情忧郁又向往地对杀手里昂说:“Leon,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
我笑着用画外音问她:“你懂什么是爱情吗?”
她说:“我的胃里暖暖的。”
“可能是酒精。”我在为她思索原因。
“不,才不是酒精呢。你最清楚了。”她看向我,笑容变得意味悠长。
3
姑姑康复很顺利,我今天扶着她在走廊里走了七八圈。这期间她与我说了四五个单身小伙子的基本信息,让我考虑考虑安排一下空余时间。
我欲言又止几回,还是说:“你安排就好。”
这场相亲的见面地点特别诡谲。
他短信写着:“周一下午五点四十,地铁十三号线新天地,世博大道方向车门序号3-3处见。我会穿藏蓝色西装深红色领带,恭候。”
我下意识以为是什么接头信息,想着要不要学影视作品里面那样往哪个垃圾桶里塞钱袋。
我截屏给娇娇分析分析,五分钟后她发了段语音,先是笑了十秒钟,这才说道:“五点半下班,五点四十到地铁站,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合不合眼缘,值不值得深谈。值得的话再组局就近吃个饭,不值得的话直接上车呗,不浪费一点时间。”
我深以为然,觉得娇娇的分析无懈可击。
“我建议你让他麻溜地坐地铁从哪来回哪去。这种男人,不用看就知道是那种自视过高又抠门、算计成本的渣男。”娇娇又发了条语音过来,“回一句,行,你等着吧。”
我正在打字,又收到她的语音:“我现在正在邱胜屿爸妈家的卫生间,马上出去了。哎呦他家好大,卫生间都有两套洗漱台还有巨大的浴缸,不对,应该叫浴池。不说了不说了,晚聊。对了,千万别傻里傻气地去什么地铁站啊。”
“不耽误您回家时间。”我回复了他的短信,然后把这个号码删除了。
4
取而代之的相亲,是姑姑以前同事帮忙介绍的一个同学家外甥。
我们约在了某个商场一楼的麦当劳。
来之前姑姑跟我提起过,虽然他离过一次婚,但人是忠厚老实的。我当时还有些埋怨,怎么已经开始相二婚的了。姑姑眼睛一斜,回答说:“你不知道我帮你挡了多少年纪四十多五十多的。你这个年纪,转眼就要三十,已经不是挑拣别人的时候了。”
我被她呛得心塞。
下午三点我到了麦当劳,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没一会儿,就接到那人的电话,问我是不是坐在窗口,穿着条白裙子。
我应声是,然后就见一个三十岁左右年纪的男人一面挂电话一面走过来。
他高高瘦瘦,皮肤略黑,眼睛也是狭长的,他套着件墨绿色的夹克。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没有精气神。
“你好,我叫吴蒙。”他很正式地伸出了手。
我礼节地与他握手,吴蒙问:“你想吃点什么吗?我去买。”
“没事,我不饿。”我笑着,请他在对面坐下。
吴蒙显得有些局促,双手在腿上摩挲,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看来没怎么相亲过,这个时候作为相亲老油条的我,油然而生出过来人的淡定和沉稳。
“我叫徐晓莉,很高兴认识你。”我自我介绍着,有种主场MC的感觉。
相亲几要素的问题在十分钟的聊天里,我们已经相互交换差不多了。
我简要说了我的工作之后,问道:“吴先生哪里高就?”
“我原来是做程序的。”吴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平时一直挺忙,没什么时间。后面.....家里出了些事儿,想明白了,就辞职在家附近开了间超市。”
我沉默了下,有种他自己踩到地雷的担忧。
“这个事儿,我也不想瞒你,要跟你讲清楚的。”吴蒙坐直身子神情认真地说,“我之前离过一次婚,就在去年。”
我没有应声,的确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我前妻不工作,在家里待着。我平时工作也忙,有时候半夜才回家,对家里的照顾不够。前妻喜欢打麻将,经常去社区里打麻将,认识了不少牌搭子。去年她说离婚,然后和一个牌友搬去了其他的城市。”吴蒙扯着嘴角,佯装出一个微笑,“想想看,也是我在上段婚姻里的失职,没有好好照顾家里。所以我后面就辞职了,就在小区门口开店。”
就像姑姑说的,虽然吴蒙离过婚,但是人老实。
“这是我第一次相亲,总觉得有些紧张。也不知道该约在什么地方,怎么个打扮。如果怠慢了徐小姐,还请多多包涵。”吴蒙想了想,又说,“我女儿的幼儿园就在这附近,他们四点钟放学。我左思右想不知道有什么比较好的地方,以前接送孩子的时候路过这里几次。”
我心里惊讶,面上波澜不惊地问:“吴先生的女儿今年多大了?”
“三岁多了,上小班。”吴蒙的脸上终于挂着些自然的微笑,“她叫沐沐,很乖巧很听话。”
然后吴蒙开始说起了女儿的事情,眉眼间温柔又心疼。
我看了眼手机,已经三点三刻了。我说去趟卫生间,请吴蒙等我一下,然后我绕到了点餐台,点了份带玩具的儿童套餐。
吴蒙见我回来,有点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纸袋。
我浅笑着说:“也不知道给沐沐买些什么,只能就近了。吴先生快去接孩子吧。”
“谢谢。”他抿着嘴,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也代沐沐谢谢你。”
我们在麦当劳门口告别,他回头与我又挥手了几次,这才逐渐在人潮中消失不见。我看着吴蒙的背影,忽然很想哭。
不光为他,也为自己。
5
可能是大姨妈的缘故,整个周末我都颓废地躺在家里,心情暴躁且忧郁。大字形地瘫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垂挂着坏了一个灯泡的星星吊灯,脑海里人生走马灯一般,从幼儿园被调皮的小男生推到了水池里开始回忆,小学抽背课文背不出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老师责骂,直到前两天在地铁站和插队骂人的年轻男人吵了一架,很多细碎的、不悦的、窘迫的、难堪的小事忽然浮现出来,清晰如昨。
有一种病症叫做“痛苦回忆反刍症”,大概就是这样。
有那么一条无形的线,连带着牵扯出平时埋在情绪深处的根本不会想起来的零星琐事,一遍遍翻来覆去地想着,嚼不烂也咽不下去,然后开始因为多年前的羞愧、委屈和难过而默默流下今时依旧滚烫的眼泪。
我仍旧能想起最后一次在机场送林涛去北京的时候的样子。
那天上海的天空乌压压的,我看着天气预报的暴雨橙色预警,心里有些抑制不住的开心。
飞机会停飞吧。停飞就好了。不停飞的话,晚点也可以。
我站在安检口停了下来,紧紧抓着林涛的手。他看着我无奈地叹气:“晓莉,我该走了。”
“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我泪眼婆娑,隔着水雾看他看不真切。
林涛拍着我的肩,嘴唇微张,面色有些犹豫,他沉默了几秒钟后才回答:“我不知道。”
“等你下次回来,我们去坐黄浦江的游轮好不好?我还从来没去坐过。”我展眉笑着,钻进他温暖的怀抱里。
他身上沾着初冬的寒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他领口的金属扣子冰了下我的眉。
“晓莉,好好照顾自己。”林涛在我耳边这么说。
我抱着他,终是开始不管不顾地抽泣起来。
“你早点回来。”我在他胸口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来望着他,“我等你。”
林涛的胸口濡湿了一片,他想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又收了回去,只是说:“妆都哭花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
然后他就拖着行李离开了,我在安检口站了好久,时刻做好他回头时我狠狠挥手的准备。
但是他没有回头。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默默擦着眼泪,好像刚从机场回来一样。然后电话响了,姑姑问我之前相亲的男生是否满意,对方挺想再见面的。电话那边似乎不止她一个人,背影音里夹杂着乡间俚语的言谈笑闹声。
忽然有一团燥火涌上心头,像是被茶余饭后拿来当谈资的材料,我很不耐烦地说我不喜欢,不要见面了。然后在姑姑那些“眼高手低”、“心气太高”、“时间不等人”如是云云的数落声里,强行挂断了电话。
或许陆鸣说得对,我应该与姑姑好好谈谈。对于相亲这件事生出的厌烦感和抵触心理,我越来越浓重。
不相亲了能怎样,不结婚了又能怎样?
我现在一个人过得也很好,爱情什么的,不相信了不指望了还不行?我现在生活里唯一烦恼的事情,就是不断地相亲这件事。这种想法在心里无限扩大,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起义。这种激荡的情绪直接导致了我的饥饿感。
我赤脚在厨房煮泡面,闲暇时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饶是大白天,不然夜里这么惊鸿一瞥心脏是真的受不住。
头发杂乱打结,面色枯槁,黑眼圈深重。我已经几乎忘记上一次去做发质护理、上一次抹眼霜精华水是什么时候了。
我打了个蛋在泡面里,手机响了两声,打开微信看是顾松竹发来的信息。
是一张照片。巴洛克大圆顶的教堂,弧形拱门、希腊式的科斯林石柱以及门上装饰有青铜浮雕和马赛克壁画,古典富丽又气势恢宏。
然后他发过来:“我现在在柏林大教堂,你在干嘛?”
我看着锅里的泡面,静默了一秒钟,回复道:“准备吃饭。”
“你那下午三点,午饭还是晚饭?”顾松竹很快发来了信息。
我又静默了几秒钟,如实回复道:“泡面不能算正餐。你那几点?”
“上午九点。话说,你自己在家?没有出去玩?”顾松竹这么问。
我回了个时下流行的“yes”动图表情,我举着筷子准备吃我的早午晚饭,
“今天没人约你?”即使远隔六个时差,他依旧秉持着问到底的风格。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我发完这句话,打开了日历看,这才发现,今天是五月二十号。还好我今天抑郁了大半天没有刷朋友圈,不然一定会被各种秀恩爱的闪瞎我的狗眼。
我还是不小心被朋友圈里娇娇发的照片亮瞎了眼睛。
娇艳的红玫瑰占满了屏幕,娇娇穿戴着淡蓝色的护士制服,眉眼低垂,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她前倾着身子张开双臂尽可能地捧着花束,但是根本抱不住。她配文写着:“这货捧着520朵花来急诊,差点被保安以为是卖花的小贩给撵出去。”
下面有顾松竹点的赞,我也点了一个。
这边顾松竹的信息又来了。我打开页面,是一个转账,金额是五百二十。
夭寿了。
如果有弹幕的话,一定是满屏的这三个字。
我的手难以自制地有些抖,有点紧张激动也有点惶恐不安。指间踌躇了一会儿,我没有点开,而是发了个问号回去。
对话框上“对方正在输入”了很久,他的名字和“对方正在输入”交替了好几回,我莫名有些紧张,泡面举在空中忘记往嘴里放。
终于手机又震了下,他的信息很长。
先是一串字母和数字。
然后他写道:“这个是我手游的账户和密码,线上有活动,有520的大礼包。我不在国内没法用域内账号充值,麻烦你按照这个帮我充钱。”
敢情顾松竹也是人民币玩家。
我回了声“好”,然后继续吃泡面,那口泡面我吃进嘴里,已经有点凉了。
徐晓莉,你怎么还稍稍期待了一下。
6
娇娇和邱胜屿两个人发展得极为顺利稳定,前段时间娇娇去邱胜屿家见过了他的父母。这两天趁着娇娇的双休,她带着邱胜屿去了浙江老家。
但是似乎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顺利,听邱胜屿说,娇娇与家里大吵了一架,第二天一大早就拉着他火烧火燎地回来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吵架。
邱胜屿反而有些委屈:“我实在听不懂温州话,神秘程度像是某种代码。”
当天夜里接到了娇娇的电话,让我陪她去相亲。
“相亲???”我不得不用三个问号来表示内心的惊讶不解。
“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结果我妈一点好脸色没有,当着邱胜屿的面就讲起了以前定过的娃娃亲。开什么玩笑,什么年代了,一句戏言还真的当真了!”娇娇电话那头语气接近咆哮,“还说那人正好已经回国,就在上海,让我们见个面!我说不去,我妈以死相逼?!年纪大了会玩了!给我搞这么出狗血剧?!”
我心想,好在邱胜屿听不懂温州话。
“我倒是要去见见,到底是个什么货。”娇娇笑起来,“我想好了,我到时候就装傻子,或者你陪着我,多说我点坏话。直接把人吓跑就好。见过面了,人家嫌弃我,我看我妈也没法再说什么。”
身穿比基尼的娇娇往我怀里塞了泳衣就把我往更衣室里推。
我黑着脸咬牙切齿地问她:“你不是说是相亲,为什么来游泳馆。”
“对方约的地方。”娇娇冷哼一声,“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简直是心机婊,level max。约在泳池,就是看为了女孩子无处遁形的身材和素颜嘛。偏偏老娘这两点根本不怕他。”
我从更衣室里出来,娇娇正趴在镜子前抹口红。丰胸细腰大长腿,没什么该遮遮掩掩的地方。像这样的姑娘,泳池就是她们的T台。
“那我不是跟着你倒霉么。”我哀怨地望着她。
她侧头目光在我身上流转一回,向我抛了个媚眼:“倒什么霉啊,晓莉你且不能妄自菲薄。”
说完,她摸了把我的胸,率先出去了。
会馆里的泳池人并不多,我们裹着浴袍沿着泳池的边缘走着。娇娇看到不远处躺椅上的男人,用胳膊肘暗暗地戳着我,低声说:“就是那货。”
娇娇指的人刚从泳池里出来,拿浴巾擦着身上的水,猿臂蜂腰,肌肉紧致身材健美。我明白他约在泳池边,或许不全是为了看妹子的身材和素颜,或许单纯只是为了卖自己的肉。娇娇暗暗咂嘴:“心机男。你说我现在是装傻子好,还是装婊子好。”
我认真想想:“他或许不介意你是个傻子。”
“有道理。”娇娇深吸口气,扬起一个极为做作夸张的笑脸走上前去。
“我是娇娇。”她拉着我在男人面前坐下,然后介绍着我,“这是我的死党徐晓莉。”
“这个就是觍着脸要见面的那个男的,李波。”娇娇这么介绍着相亲的男人。
李波并不生气,反倒擦干了手笑着与我握手:“你好,我是李波。”
细看他眉眼还算清秀,皮肤也不错,倒不至于娇娇昨夜与我描述的猥琐丑陋。
他问我们喝些什么,娇娇看了眼酒水单,眼皮一翻:“来泳池喝点漂白水就好咯。”
李波笑出声来:“怎么样,去游两圈?”
“不了,呆一会儿就走,没打算在这儿湿身。”娇娇勾起温柔的唇角,温声温气说着。可是我总觉得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
李波挑眉不语,娇娇开始发问:“李先生现在何处高就啊,薪水几何?几车几房啊?”
“毕业回国回来在家里的公司基层上班,五险一金,税后一年十五万。现在还是住在酒店里。房子么.....打算成家前跟妻子商量着选地段楼盘,倒是有一辆代步车,不过平时还是喜欢坐地铁。”李波一一回答着。
昨晚娇娇跟我普及过,他们家在温州有六间厂,这个李波本身也是耶鲁大学的硕士。这也是娇娇母亲态度强硬的原因。
“我在医院急诊室工作。基本工资每月一千八,科室奖金两千到三千不等,一个白班二十块、一个夜班四十块,你自己算吧。五险一金,无公休,二十四小时on call。有辆小mini,有套小公寓,现在跟男朋友住一起,所以房子出租了补贴零用。对了,是年租。”娇娇说完,朝李波眨了眨眼睛。
李波似乎也并没有在意娇娇话里明摆的意思,自顾自说着:“这些都听家里说过了,只觉得你工作太辛苦。如果以后想不工作了也没关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就是喜欢救死扶伤当白衣天使行不行。”娇娇翻了白眼。
“很好阿。”李波笑着,“可以就围着你的医院买房啊,上下班过条马路,少奔波。Mini车到底还是不太方便,过几天帮你换辆R8吧,也不至于高调,至少开起来舒适方便些,也符合身份。”
“你......可真自说自话。”娇娇一时语塞,“你说你高材生,家里土豪,除了个子没那么高,长得也不算差。也是受过高等教育,受过西方思想文化熏陶的,怎么就想不开,听着什么娃娃亲呢。”
“媒妁之言,并没有什么不好。”李波耸肩,“而且见到你,感觉你也挺有意思的。”
娇娇又翻了个白眼,我真担心她白眼翻多了回不来。
“你别装了,你肯定有女朋友,不可能这条件这年纪了,还是单身啊?你......是弯的还是不举?”娇娇这么问,我坐在旁边背后冒汗。
“我很直,不管是生理现象还是心理取向。你要是不信,可以求证一下。”李波依旧笑着,一本正经地说。
太可怕了,娇娇的任何话和藏刀他都笑着接下来了。这种言语上的博弈,明显娇娇输了而且显得气急败坏非常不体面。
娇娇沉默了一会儿,气馁地垂下头说:“其实我染了病,男朋友出去乱搞过。”
黑人问号脸的我和波澜不惊的李波都等着她继续演戏。
“我没敢跟任何人说,我也怕祸害别人。”娇娇说着,竟然可以眼眶发红,“总之我不想连累你,如果你父母问起,你大可如是说。”
“没想到你这么耿直善良。相比之下,是我显得龌龊小人了。”李波叹了口气,“其实........你也知道,在国外的生活很乱的。我不小心染到了。既然是这样,我们不如搭伙凑合,不要去祸害别人。”
都是演技帝,我在一旁看着,都开始有些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
“你厉害,我服了。”娇娇站起来,拉着我要走,“我竟无言以对。”
“娇娇你带着朋友,既然来了就玩一会儿,要是不喜欢,我先走便好。”李波说着就开始整理东西准备让地儿。
“不了,我们走。你游过的水,我怕会传染。”娇娇揽着我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跟李波say goodbye。
这是我五月份的最后一天,我始终想不明白,我请假来陪她在泳池边相亲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