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高亮篇

2、新上海人

边上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张翔忽然开口，高先生，接下来会租这个房子的人就是我，我在外企上班，公司有俩办公地址，办公室在市区，工厂在老闵行，我家也在工厂附近，但我三天在工厂两天在市区，在市区回家不方便，就得租房，我动过很久这个想法了，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这个房子我也挺满意的。

我一时愣住了，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我吸口气，说，不是开玩笑啊？他说，不开玩笑，我接着租下去，到一年期满，这之后我要满意，会再和您签合同。您现在也不用退钱给他们了，我直接给他俩钱，明天就张罗张罗搬进来就好。

我看了看张翔，一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叹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吧。这整场谈话，小陈姑娘全程哑火，一言不发，我拿眼睛看她，她也不看我。我也搞不清楚他们的路子，挥挥手，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从任何方面来看，张翔都是个不错的房客。最初交待给小陈小周的那些话，我也又巨细靡遗的跟他说过，他执行的滴水不漏还锦上添花。根据老头老太的反馈，他礼貌，大方，据说还不小气。

比如，他住进来大半个月的时候，我有天来阁楼找一本过去的老相册，楼下的老太坐在门口椅子上发呆，看我来了跟我说，楼上的小伙子是你亲戚？我愣了一下，没说话，点点头。老太说，自家人是不一样，比之前那俩小孩懂事多了。我跟她笑笑，上楼了。

过去，因为这个房子的产权，我们两家起过纠纷，虽然老太没有参与其间，但她那个好儿子跟我没少吵架，甚至还动用了黑社会的力量，我肯定这背后就是她在指挥，心里讨厌她的很。不过后来他儿子去了香港，现在不大回来了，就前两年有个年轻人来过几天，说是她孙子。她现在一个人过，据说不肯去养老院，就有一个请来的护工定期来看看她。

老太年轻的时候在上海滩颇为风光，是个有点名气的舞女，后来嫁给了一个日本人，生了三个儿子，这栋小楼就是日本人给她买的。她讲过的噢，结婚，就要给我买房子。所以结婚就要买房在我们上海是从来就如此的。原本这楼整栋都是她家的，后来么，日本人走了呀，带走了大儿子，留她和小二小三独自在这里，老太性格很强，还有些跋扈不讲理，建国后没少吃亏，房子么被收掉了，还一直批斗她，二儿子是医生，文革期间死掉了，自杀的，她和小儿子活了下来。

我后来问张翔，你怎么跟老太说的，他说，我就告诉她我是你表侄，住这里不给钱，偶尔照顾照顾你。我说，你反应是比小周强。他笑着问，小周啥反应。我说，老太趁他上楼的时候问他，他愣在那里，看看老太，后来一路上去，一句话没吭，老太说他是傻的。

张翔哈哈大笑，这确实是周晓天会干的事儿。张翔总是一副很坦然的样子，是啊，他何止反应比小周强，小周的女朋友也被他撬掉了，完了还帮他数钱，我后来回想他和小陈走在路上，也是显得小陈比较吃他，他倒显得过于淡然了。

张翔在我这里住了三年，但他不是常住，隔三岔五吧，就是来睡个觉，也不开火做饭，他请了个阿姨，两周打扫一次，房间总是干干净净，房租给的也及时。我这一次换锁的时候，没有像上次那样把钥匙全部给出去，而是默默给自己留了一把，趁他不在我会来看一看，他还是讲究的，人不在被子也是叠好的，这很不容易了。

小张也带过一些女孩子来这里，我只看到过一次，是个高高白白的女生，长头发，上海小姑娘。更多的细节是老太主动播报的，她开始说我要做好准备给表侄子办喜事儿了，说有个姑娘天天来，但过了几个月她话风转了，改口说，你表侄子女朋友真多，还都很漂亮，但还是眉开眼笑。不容易啊，不知道张翔怎么花老太太的，能让老太太喜欢我“家人”，真的是不容易，毕竟过去闹得那么僵。

张翔第三年租满前三个月，按照约定提前跟我说了他要下一年退租的消息，但说明了这三个月费用会照付，他是个按章办事的人，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每个月，我的中信卡收到他招商卡打过来的这笔房钱，我已经收习惯了，如今要换，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一次交割，他握握我的手说，高先生，多蒙照顾，后会有期。

我看他一身西装革履，得体大方，仍是个白净小伙儿的模样，但显然已经今非昔比，那身西服比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要好得多。我心中感叹，就这么放走了一个优质租客啊。嘴上跟他叮嘱：你有朋友要租这一带的房子的话也帮我问问，我就是希望租给你们这样的人。

张翔笑着问，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第一反应想说，我们上海人呀。但看过他身份证，晓得他看着像上海人但其实不是，只好说，就是你这样的新上海人呀。他再次微笑，跟我招招手，转身离开。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2015年夏天，一个外地手机打我电话，我接起来，是一个略带口音的男士，有点熟悉，但我一时没想起是谁，他说，高先生，侬好啊。我说，侬好，你是哪位呀？他说，我是周晓天，小周啊。

我想了一会儿，这是刮的什么风？是不是骗子？但也就几秒钟吧，我开口说，周晓天，小周啊，噢，我记得你我记得你，哎呀，你到哪里去了啊？他说，高先生，我现在在武汉生活，不过我这几天在上海，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有个事情想问问你，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找到你这里来的。我说，没事你说。

他说，我想问问你还有没有我那个朋友，张翔的联系方式，因为他后面不是租你房子很久吗？我想你们会不会一直有联系。我说，哎哟，过去我是有他电话的，不过也好几年没有打过了，而且我还换过手机，我要翻一翻了，这一般退租了我们就不联系了的，还有啊，你们自己不是朋友吗？为什么你没有他电话了？

他说，这说来话长了，主要是他换了几次号码……这样，我就在淮海路，就在边上，离武康路不远，大概午饭后，我过去请您在边上喝个咖啡，你看方不方便？我想了想，青天白日，横竖没有什么事情，就答应下来。

现在到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我挂了电话心里觉得奇怪，不是没有接到过退租一段时间的租客打来电话，但一般都是什么东西找不到了让我协助找找，看是不是落在那个老房子里了，或者是有东西误寄过来了，小周这样的需求，还是第一次。

我的手机是我女儿负责给我整理的，我已经换了几个了，这几年智能机比较便宜，她一年给我买一个，我挂了电话翻我现在的手机，已经没有张翔的号码了，我又打开抽屉翻出之前的几个手机，重新连着充电，开机，最后折腾了一个小时，终于把他的号码找了出来，用纸抄好，塞在了口袋里，想了想，觉得不放心，又用手机对着旧手机拍了个照片。

我到武康路咖啡馆的时候，小周还没有到，衡山路的那个咖啡店已经关了，这里是后来新开的，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这里对着出口，正好能看到每一个推门进来的人，我叫了杯拿铁，慢慢撕开送的小饼干，一点点吃。这会儿，周围上班的年轻人们都在回去了，太阳照进来，渐渐变得安静，但仍有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不用上班的年轻姑娘在拍照，这里是个著名的网红区域，总在路上能看到作这种打扮的年轻人。

施阿姨跟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比过去的更时尚了，她跟我讲了从哪些细节能看出年轻姑娘是不是整过容，她自己也做了光子嫩肤和超声刀，脸看着确实比以前年轻，她劝我也去，起码把老年斑用激光扫掉，说其实老年男性做这个的也不少，但我终究还是没有能过心理上这一关。门口桌子边上那个年轻姑娘换了四个位置分别拍了自拍之后，又去了一次厕所，然后到院子里又去了三次，最后一次，她回来的时候，推门，身后有个高个子男生跟了进来，那个神态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小周。

小周朝我看看，有点认不出来的样子，于是我把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朝他挥挥，又戴上，我头发已经都白了，一般情况下我都会戴着它，他朝我走来，跟我握手，他比先前胖，已经显出了成年人的模样。我说，你先点咖啡，他看看我点的，也叫了杯一样的，显然他没有什么情绪好好喝。他说，高先生，张翔的联系方式找到了吗？我说，找到了，但是有点犹豫要不要给你。

他愣了一下，说，高先生不要误会，张翔出了些变故，后来找不到他了，我也是想帮他。我说，啊？什么变故？他说，张翔应该是因为一些事情住了一段时间监狱，但是现在该是出来了，我在找他，我还欠他钱呢。我说，啊哟，这么大事情啊，呶，电话。说着我把口袋里那张纸掏了出来。他接过去，看了看说，不是这个，这个我有，这个已经是空号了。我说，那我没有了啊，我也就这个。

他有些丧气的靠在椅背上，说，这可怎么办？我试探着问，你们之间就没有别的联系方式了吗？他说，我跟小陈分手了，离婚了，不来往了，别的，我们没有别的共同朋友了，他把他网上的联系方式都删了。我说，说不定他不想见你呢？他说，啊？为什么这么说？我说，张翔和小陈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认为的呢？说完我盯着他看。

他显出了一丝犹豫，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嗨，他们也是在一起了嘛，当时。这下轮到我愣住了，我说，噢，你知道啊。他说，知道，没啥，我不介意的，我和张翔是兄弟。我有点接不下去。他笑了笑说，那时候年轻啊。

我说，那他怎么进去的？他说，应该是他公司的事情吧，具体我不知道，哎，其实我去求求曦曦，她应该能给我个联系方式的，她起码能问到，但她现在倒是真的不理我了。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喝了点咖啡，最后说，那我帮不了你，我走了啊。他忙站起身来说，好的好的，真的麻烦你了。我摆摆手，朝外面走去，有意没有回头，直到走出百米开外。

到建国路口，我没来由的想起了小陈白生生的大腿，想起了张翔去搂她腰的样子，可尽管喝了咖啡，这想象还是不能让我兴奋，我只觉得疲累，更赞叹年轻人的精神。不远处小姨妈的那个房子我们还在出租，那里住着两个日本来的学音乐的女孩，她们二十多岁，已经住了快一年。张翔退租后，再来租的都是这种老外，他们付钱爽快，但都住不太久，我和他们交流很少，也不感兴趣，都是我女儿在应付他们，我乐得清闲。

楼下的老头已经死了，老太去了孙子那儿，两个外国女生孤零零的住在那栋楼里，有时我想想都会觉得害怕，可她们显得很淡定。这里是过去的法租界，都是保护建筑，拆迁是不可能拆迁，卖也不大好卖，我挂的价钱比当年租给小周小陈的时候贵，但也还是比周围其他房子便宜。

我打算再过几年，等我实在老的没有力气了，我就把这边的房子全部卖掉，把钱给女儿，然后让她给我找个养老院住，我跟施阿姨提了这个想法，她也跟几个儿子闹得不是很开心，说到底，儿子都不想跟自己妈住，施阿姨说这个主意不错，她加入。想到这里，我又略感宽慰，人的日子一天天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意思，今天遇到小周起码是个新闻，讲给施阿姨听，想必能让她也开心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