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翔篇
1、小唐姑娘
像我这样,出身农家,十八岁考学到外地大城市的,都会明白大学里的朋友不好交。
出身使我们敏感而自卑,城乡的差异使我们短时间难以融入,我们别扭且不安,像在油锅里跳跃的水滴,安顿下来的时刻,也就是即将被蒸发的时刻,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很难理解自己为什么要面对这个困境,我读了很多书试图搞明白这件事,直到我意识到搞明白了也于事无补,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弥合人类之间认知差异这件事就是愚公移山,它不是一个像我这样的个体可以挑战的。在我围绕着自己建立起来的铜墙铁壁之内,我终究还是有自得其乐的本事,没有别人进来的那些时间里,我也过得挺好。
不过总有例外,令我日后想起深感幸运的是,我终究还是在大学期间交到了一个好朋友。不过不是在现实中的校园里,而是通过互联网。我认识了一个在北京读书的青年(我在上海读书),叫周晓天,他学校比我好,我们在魔兽世界里认识,同属部落,他是个巨魔猎人,我是个亡灵战士,他任劳任怨地带还是新手的我做任务,打出来的装备也分配得相当公平,让人心生暖意,我们夜夜在艾泽拉斯的大地上奔跑,他在前我在后,他是大哥我是小弟,我就这么一路被他带到了70级,我又不是个妹子啊,公会里这么干的其他大佬都是为了睡妹子,这除了是友谊没有别的解释了,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在某一天说了88要下线的时候,问他要了个QQ,算是交上了朋友。
加了QQ就不止是聊游戏了,我们那时都临近毕业,我们交换了个人信息,聊足球,聊未来,也比对彼此谁学校的女生多,再后来我从他QQ签名的一句贝克特的话“那时天空以其全部光亮洒落在我身上”展开,发现我和他都在同一个文学论坛有账号,而且之前彼此都了解到过对方的作品。
是的,我们也都热爱文学,这让我对他更加刮目相看,而显然在交换了更多彼此写的东西之后,我发现他也不讨厌我。这挺不容易,那时热爱文学的人很多,还容易互相看不上,几句话聊下来,常常吵得面红耳赤,想来最合适的就是我和他这样,他诗写得比我好,而我会写小说,我们的交流可以不涉及对方的领域,只留下互相表扬和探讨,我认为这就是马丁海德格尔说过的“共识得以形成的基础,前科学的整体领会”,这让我们的交往亦师亦友,得以维系。
大学期间、毕业之后,我们陆续见过几面,因为都是男的,也不存在什么见光死,他虽然腼腆,却让人心生亲近不觉得拘谨,三次元的交往让我们的友谊更加稳固。我们年岁渐长,各有自己的生活,我看着他恋爱,结婚,十几年我们关系也没断,算是情谊深厚。
然而,多年以来我们理所当然地有一些金钱往来,具体来说,就是只有我在借钱给他。
这在我们轻财好义的少年时代算不上什么,但到了我们身处壮年,原本生活看起来步入正轨的时候,他还在问我陆陆续续地借钱,又有了三四次数额较大的借款之后,我心中不快,在网银里拉了一下他的名字,发现从有记录起,他陆陆续续已问我借了三十几万,且从来未归还。我那时陷入一些麻烦,境况不好,而且急等用钱,我心下烦躁,电话里跟他提了几次还钱的事。他支支吾吾,没有多说,前前后后,不过还了我五万,之后便切断了和我的联系。
这之后,我的那个“麻烦”彻底爆发,身陷囹圄达一年零一个月之久,待我出来,已失去一切。后来几乎是唯一一个还愿意理我的朋友,跟我说了他的状况,我得知他也已离婚,并与他人切断联系。
那次追债前后,发生了很多事,像我们生活里的一个转折点,它导致了很多始料未及的后果。我再次试图联系他,寻来寻去,找了一堆认识他的人,他自己仍如沉入茫茫大海里的一根针,就此不见。我想也许他是不愿见我,毕竟我确实有想追回余款的念头,因为我那时已一无所有,但冷静下来,回想往日种种,我又觉得也许从此失联未必不是件好事,便就此放弃。
与他的友情一直是我竭力加以维护的珍宝。虽然它也因为历经多年而变得复杂和纠缠,但真的失去它,对我是绝对的重击,仿佛生命失去了一块。不过人活到后来,大约就是一个看着自己人生不断崩解的过程。我终于明白,我穷尽自己整个青春建立起来的与人相处模式,在那之后全面失败,我想我觉得自己相较之前的人生是一个不同的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曾经很忙也习惯于很忙,工作后尤其如此,我的某一部分自我坚硬,乐观,可靠,相信点滴的努力和改变,相信世界的进步会与我有关。我还觉得我不那么在乎钱,但我很乐于在赚钱上下功夫,回想起来,那时我只做三件事,写作,赚钱,跟女生约会——这真的是把我忙坏了,又忙又得意。
在那些年里,我也没有遇到过几个闲人,最常见的都是我这样忙忙碌碌的家伙,他们都是别人的男友,同学的老乡,过气的网红……他们在聚会上突然出现,跟大家拱手,之后来去如风,留下一些只言片语供剩下的人回想,“挺帅的”,“刚讲那句话挺有道理啊”,“这么忙你们谈恋爱怎么谈啊”,诸如此类。
不知为什么,他们常常让我想起壁虎,比起壁虎这个名字,我更喜欢守宫。这个词让我想到他们尾巴断掉之后的,温良的样子。
是啊,现在的我讨厌他们,就像讨厌我自己,我就想切了这种人的尾巴,切了那种生机勃勃的欲望——这东西在我里面也存在,它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想象自己应该拎着一个干粉灭火器在世上走,有时喷喷自己,有时喷喷别人。我会不会遇到一个可以让我放下灭火器的人?有没有谁不在这个欣欣向荣的局面之中?有没有逆流而上的鱼群?有没有反动派?我渴望有,我觉得我们活错了,希望能有这么一个人来纠正我。可这些年来,我曾经以为是反动派的人其实都不是,而我自己做不到却渴望别人做到证明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那段失火般的岁月里,我驿马大动,相对频繁地要去北京或者其他大中城市(这是与我现在足不出户的情况相比)。
那时我们公司代理的设备还非常好卖,乃是一种精密工业仪器上的阀门,中国人尚还制造不好,所以选了一些欧洲品牌来代理销售(开始代工是后来的事儿了),我们以每年百分之三百多的速度成长,比如跟我对口的一个上线,一个生活在德国的捷克人,管理过的最大的国外市场也就是意大利,业余除了喝啤酒啥也不干,他羡慕我们,我也知道他每年都在想怎么甩掉我单干,可又始终没有这么干:我们有安抚他们这类人的方法。
我们把他们从外国乡下请过来办一些半旅游性质的会议,订一间大酒店,在宴会厅里让他们作为专家给各地的采购方、专业媒体进行以科普教育为名的销售宣讲,称之为“研讨会”。他们收获掌声、尊敬,精心准备的礼品,美女经销商代表崇拜的眼神,几天几夜梦一般的异国星级酒店度假体验,我们则把订单牢牢握在手中。
这样的方法还管用的那些年月里(是的,后来不管用了,要不怎么说老外学坏比中国人快多了),这样的活动在我们公司由我负责。通常我和团队会提前一天过来跟酒店方沟通,布置会场,然后活动会用去次日一整天(令人筋疲力尽啊),之后的晚上会有商务宴请,第三天中午我坐飞机离开。第一天坐飞机来的那个晚上的晚饭,我会留给自己在当地的朋友。老外客户不好伺候,酒店主办方也经常掉链子,焦头烂额之际能见见朋友,是我跑一趟外地唯一的安慰。
那时我在北京约得最多的人叫唐萌。唐萌很闲,她是个跳舞的,成都人,在北京上学,毕业之后(或者是肄业,因为她并不是舞蹈专业的)在某个完全不知名的现代舞团体里跳舞,组合的名字我试图去记过,但后来发现她们不断地换成员,换名字,就放弃了。我问过她,她说,我们跳舞的都这样。我不懂这个,同时也放弃了弄清楚“唐萌到底在哪里工作”这件事。关心对方在哪里工作,是我那些年了解对方的方法,尤其是看上对方,对方又特别有所保留的话——了解工作信息利于破冰。
那些年里中国人都在变成生意人——不少人这么说,所以大家都有了个商业身份,而且都能够或多或少的赚到一些钱。顺着这些钱,你能够看到大多数人的来龙去脉。
但唐萌不行,她像个临时工一样飘来飘去,我不知道她一个月演出下来到底能赚多少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收入,有没有公司给她交社保,够不够资格在北京买房,她租在798附近那套房倒挺好也不知房租贵不贵,她的朋友都不怎么摸得清路数,比如北京跳舞的老外和我在工作中认识的老外到底有什么不同……这一切都像谜,以至于我长期无法在手机通讯录里给她加一个合适的备注(别人都有,啥公司啥职位之类的)。
她的无法定义和不可捉摸吸引着我,我那时就喜欢这样的东西:搞艺术的姑娘小伙儿,彻夜不睡的喝酒夜游,蹲在路边突然开始呼麦的蒙古人,请他吃饭最后送了我一本诗集的不知名歌手,坐公交去看音乐节热裤都快遮不住屁股的少女,看到我看她就给我发了一支烟(什么me too啊,那时不流行这个,整个公交车的人都看到她内裤了,我看她挺高兴的)。我那时还迷信,还算命,星盘和八字一起排,排完了大师说我“最好不要太早定下来,要多接触姑娘,不然容易离婚”,大师真是善解人意,所以我一直断断续续的单身,没有能在该定下来的年纪定下来。
但我妈急啊,她就很喜欢了解我,“最近又认识什么姑娘啦?对方在哪里上班啊?有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啊?”——她那时也还没有彻底放弃我,她对我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得在应付她的时候,半真半假地跟她编,对方是幼儿教师,是银行的(非柜面),是媒体的(国有大报),是大公司上班的(家喻户晓)……可伟大新时代的工作真的层出不穷,一个20世纪50年代初出生的老太太常常听不懂。
比如有一次我真接触了一个妹子,在商务咨询公司上班(名字是两个没有实际含义但是一看就很高级的中文字,这种名字往往来自风水师,寓意吉祥容易注册,有时还有英文谐音,一度风行于世),专门提供高级私人订制服务的(那时还没有《私人订制》这部电影),在思南公馆别墅区办公,公司客户全是净资产过亿的大佬,对方甚至都不是太看得上我(虽然她自己长得也就那样),只是赏脸吃了几次饭——我和我妈在电话里说了一下(她还是我挑出来觉得能说的),并重复了女生跟我举的例子。
“比如一个有钱的老板,突然电话来,要六张当天晚上就开演的王菲演唱会的贵宾区门票,别问人家为什么不预订,有钱人就是不预订,我们就得搞定这个。或者明星客户一家人现在突然要去海外度假,从坐飞机到住进酒店,全程快捷通道搞定,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到,我们也得解决。”我妈听了,电话里半晌不语,之后悠悠地来了一句,“这能干一辈子?听起来怎么不像个正经工作?”
唐萌的工作,就更难讲。跳舞,职业跳舞,对于我妈来说,就是指早年县文化馆里那些跳样板戏的女人(都没有编制的,都不能算公务员)。如果要进一步解释,是现代舞不是民族舞,那就比让她了解一只马达加斯加狐猴还难了。但我喜欢唐萌,我(希望)了解她,甚至愿意娶她。我应该算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起码我愿意结。
那时,我愿意和每一个我喜欢的漂亮姑娘走向婚姻殿堂(其实就是想合法地多睡睡人家)——我有个朋友跟我说,她在莫斯科总是遇到陌生的醉汉喝醉了跟她求婚,我听完就觉得我前世可能是个毛子。但我和别人解释的时候,则惯于把这一点推给自己的国家:我们中国人嘛,都要结婚的,没办法。
其实中国人真未必就代表热衷于此,我这么说就是不负责任。“中国人”替我背了不少锅,后来想起来,常常觉得对不起他们(转世毛子给您道歉了)。不过,也许是欲速则不达,也许是求神问卜得到的结果力量太大(祖坟没有埋对位置,晚结婚好),我和我那些年遇上的姑娘都在婚姻殿堂外鬼打墙般地游荡徘徊。其中徘徊最久的就是唐萌。
那时,在我司常搞的那种研讨会之外,还有一种更大规模的“峰会”,一年只有三次(尾牙一次,年中一次,还有一次是去集体旅游),规模要有上百人,公司高层、核心客户的领导、核心媒体都会到场,时间要持续五天,因为执行起来特别累,在我们内部被称为“三座大山”。
这种峰会是有表演的,开场要有舞蹈,全程聘请明星司仪,销售成绩优秀的年份还会有一线大腕站台。我那时刚到这间公司,第一次参加峰会,峰会的舞蹈是活动公司定的,当时提案的时候放了照片但我并未在意,等到了现场演出开始前,我在休息区瞎混,发现跳舞的一帮女的还挺好看,然后从交谈中得知,她们居然还没有定下来跳什么,但她们看起来很轻松,居然就利用开始前那十几分钟把舞蹈排了出来。我担心她们会跳崩掉,在她们演出的时候捏着一把汗,但是没有,她们表现得很好。
排舞领舞的,就是唐萌,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小背心,胸非常平,下面穿着一个灯笼裤,但舞动起来的时候,仿佛不再是那个瘦小的躯体,而是形成了一种类似旋涡的非人存在,全场平静、紧绷,之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令四下无人,空间不复存在,你却一刻也无法移开目光。演出结束,我跑回休息区,看到她坐着抽烟,于是过去跟她说话:了不起,跳得好。她抬眼看我,说,这算什么。我说,之前完全没有排练过?她说,你们这个太简单了,不用排练。我说,你们跳的这个是什么舞?现代舞?我知道我是没话找话,因为节目单上写得清清楚楚,开场,现代舞,3min。她回答道,其实我不是很想叫现代舞,严格来说,叫“后现代肢体”。
我愣住了,没有接下去,我给她递了一张名片,她给我回了一张,藏艺舞蹈工作室,唐萌,上面有电话。“以后有活动还可以叫我们”,她说。
那次的活动不是我负责,所以我空闲很多,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一有空就约她,她很大方,没有扭捏地就答应了,并且邀请我去她的工作室玩,我跟着她逛来逛去,也亏得她没什么正事儿。工作室的其他人看到我就笑,她则一副淡然的模样,让人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她带着我见她的各路朋友,吃吃喝喝,走来走去,她的朋友都和她一样奇怪,让我有一种光怪陆离之感。
终于在最后一天,我们白天和几个老外舞蹈家去了雍和宫和798,晚上又在一个破酒吧泡着,之后我送她回工作室,她居然还不困,拉着我和另一个姑娘瞎聊,等那个姑娘识趣地走了,她瘫倒在练功的地垫上,头发散开,额上还有晶莹的汗珠。
我凑过去,她看到了我灼灼的目光,扑哧一声笑出来,或者是出于疲惫和实在无聊,或者是出于我跟了这么一整天的感动,她拉着我接吻,之后我渐渐明白这是可以睡的意思,于是奋起精神跟她折腾,就这么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天明,我们又光着身体一直昏睡到下午。下午,我拖着行李赶回程的飞机,在机场鼓起勇气跟她说,不行我到北京来?她笑着说,扯淡,好好回去上班。
之后我在网上、电话里,跟她要一个准信儿,她都模棱两可,而那时工作上也是造化弄人,也是因为新入职的关系吧,阴差阳错的屁事儿一堆,都让我飞一些二线城市,我大半年连着出差,却没有捞到一次来北京的机会,而她终究不是一个靠电话和网络就能维系的人,她经常不开手机找不到人,或者在我发去大段的话之后半天才回一个字,这个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我痛苦。待到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请假前来,她竟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男友,是同行,他们有共舞的视频,还传给我看。
我气哭,觉得是自己给别人铺了路——我觉得明明她看着也没有恋爱的打算,是被我撩动了心弦却又被别人乘虚而入,但待我看了那个男生的视频,发现人家真的又帅又有气质,我是真的比不上,换我是唐萌,我也会选他。于是我自觉降格成为一个“还不错的”朋友,就是后来说的“男闺蜜”,伺机而动,表面上甜言蜜语,暗地里天天盼着唐萌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