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春梦·第十六章:魔鬼你好


文/老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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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张翔篇

9、魔鬼你好

文学梦死了,我终于有勇气谈谈我的工作。

就在周晓天和陈曦回北京后没多久,我迎来了自己职业生涯的一次大进阶。之前我头上的新加坡人Raymond退休,我升任公司市场部的VP,统领整个市场部,直接对CEO汇报。

我的升职正好伴随着公司一次大的变革。公司早在2008年就计划做自营的阀门业务,虽然磕磕绊绊,但至今终于也算是有了相应的营收,我2010年加入这家公司,不再只做研讨会执行,而是开始涉足市场传播工作的方方面面,级别提了一级,便没有了那么多出差。

我升职后,公司将自营的阀门业务和代理进口阀门的业务在实体上彻底分开,重心逐步往自营那边转移,打造自主品牌,而原有的进口代理这一块,留在老办公室,让我作为看守,我成了老公司的法人代表,权力挺大,可以管理公章和网银,所有款项的支出,由我做最终操作确认,所以我名义上是市场部VP,有市场工作的时候两边跑,但其实我已经在行使老公司这边的总经理的职责。

 

分家之后。公司开始搞管理层持股,也很快到了我头上,老板的办法是他赠送一笔——这一笔已经足够丰厚,然后给我权利可以自己再认购同等金额的股份,之后年年可以从总利润里分红,这毋庸置疑是个极好的机会,我觉得公司的前景非常好,很想买。

但我攒的钱都哪儿去了呢?我数了数几张卡里的余额,深感自己活得不是很靠谱,我盘算了一番,又做了一点心理建设(在办公室喝了几口威士忌),打电话给周晓天问他能不能还点钱给我。

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给我几天让我想想办法,然后我问他,知不知道我总共借给你多少钱?他愣在电话里,说不记得了。其实我也不记得了,但我前面已经翻了银行的记录。这么多年,多多少少,走招行转农行这个途径,我已经转了三十五万八千给他。有些我记得是什么,有些我不记得了,而且这还不包括我借过一些现金给他。

后来我截图给他看,又补了一句,你准备准备,我还有时间,要么你还个二十万就好,或者十万也行。他回了我一个OK的手势,没有再说话。到了约定的日子,我再电话过去,他表示晚上可以先转五万给我,我答应了。那五万,是我要回来的唯一一笔钱,我后来没有再电话去要,觉得不好意思。

那天晚上,我查完周晓天还过来的五万,转头开了公司网银,打算给卖方打款订货,突然一个念头跳出来。一般卖方的付款是,我们先预付30%,之后他们发货过来,货到之后,我们补剩下来的65%,最后的5%,等我们自己买方那边产品装配好了再过去,买方和我们之间的付款也是如此——但是,之间是有价差的,也就是说,公司这个网银账户里,钱是有富裕的,如果能挪这些钱暂时拿来周转,实际上就能弥补周晓天欠款和我买股份的亏空,不过,要想事后没有痕迹,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可能。但我晓得这有些违规,脑子里动了一下,便按下了念头,没有多想。所幸买股份的钱大老板也并不着急,我打算实在不行到了年底发了奖金再说。

 

我管账到了第三个月的时候,所有的上下家基本都知道了。其中一个浙江叫华信药业的老板来上海,约我见面,他在璞丽开了个房间,中午边上晶采轩吃完饭,带我去他房间谈。

我知道可能要发生点什么,但等他直接把一整个帆布包的钱堆给我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愣住。他笑笑说,张总,暂时我没有什么要求,都是按规矩做事的,这个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我说,吴总,你这个心意有点大,有事就直说,再说了,我是个乙方,你是我老板,哪里有这个道理。他说,真没事,张总客气了,主要我不喜欢你们自营体系那边的人,张总新官上任,我觉得跟你投缘,当然要支持,以后我们打交道的地方还多,如果有任何需求,随时和我说。他看我没说话,又说,当然这么大一堆钱是有点显眼,张总有没有自己的公司?我只好说,有是有。

他笑笑说,你让你公司的人之后联系我好了,我后面还有事儿,房费我付掉了,张总想用就用,不用也可以,到时直接走就行。说完他告辞离去。我坐在沙发上,打开帆布包点钱,一打一万,三十打,正好三十万。但我其实是没有自己的公司的,也没有操作过。

我想了半天,直接电话叫了一个以前市场体系里帮我做项目关系比较近的供应商小林过来聊,约在楼下大堂。他是傍晚的时候到的,我有意无意跟他扯我想弄个小公司的事情,他很聪明,马上就明白了,追问下去,我索性跟他说了。他说,这个容易,我给你办,不会和你有任何关系。大概又过了一个礼拜,他给我送了张空的银行卡,我好奇,忍不住问,你这个怎么操作的?他说,我和华信那边签个广告代理合同,让他们把钱按月支付给我,然后这个是我表弟名字的银行卡,我把他招聘到我公司来了,这是他的工资卡,这里面的钱,你随便取。

 

而吴总的意图其实很明显,所谓不喜欢自营的人是假的,自营的人都是老体系抽调过去的,也是一直合作的,有啥好不喜欢的?他是不想要我们自营的产品,因为质量不稳定的情况一直都有,看着比德国造便宜,但是老是返修、重购,成本反而高,但现在公司为了扶植自营,都是强制配货,买德国造一定要配一定比例的自营,不过公司只有个最低比例的限制,这个比例之上的分配权在我这里,我这里动动小数点,吴总这里的收益就不是帆布包里面那点钱可以比拟的。

之后的每个月,我会从那张卡里固定收到5万块。找上门的买方其实不止吴总一个,但我只接了吴总的茬,业内呆了这么久,都说华信能“通天”,他们的钱我觉得风险小,我自问吴总这里的事算得上天衣无缝,现在想想,有这种额外收入也是我愿意借钱给周晓天的根本原因,我是个清高的人,然而这件事又让我不愿意面对自己真实品格的低下,这些钱我要拿,却又不敢堂堂正正用在自己身上,借给周晓天——也算是用掉了,还得了人情,帮了朋友,这反而让我的道德感有了些安慰。

 

动公司账户的事情是在周晓天买房又买车之后。我寻思自己确实不应该再开那个polo,已经与身份不符了,但车每天在公司开来开去太扎眼,而且又是个入手又跌价的东西,我只是趁周末全款提了一辆途观,然后将更换重点放在了房子上。从闵行往北,徐汇滨江新出来不少盘,等我挑中房子,发现即使卖掉闵行的房子,加上手头所有现金,我还差150万缺口。

我直接跟吴总打了个电话,只说让他把货款先发到我那个公司走一下账。我想得很简单,这个钱我先挪了用一下,然后之后自己花个半年时间慢慢把货款填上。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2011年的10月8号,十一后上班的第一天,这个电话后,小林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货款有点大,不适合再用每月支费用给我的公司,而且公司性质也不对,他给我换了一个公司,我答应了。

 

到了2012年初夏,在我还差25万就可以填上所有货款的时候,吴总的公司出了大事。之前几年,北方几个省出现了问题疫苗,媒体盯着不放,断断续续,最终在今年春天公安查到了吴总的公司,吴总因为疫苗的事情进去了,我心里有点慌,有时觉得疫苗的事情很单纯,不至于影响到我,有时又觉得,如果企业被查账,会不会波及到我。

我不敢再打电话,约了小林碰面,问他情况,他说吴总跟他签的广告合同到2012年8月才结束,目前每个月还是按时付款并无问题,他劝我不要担心,所有的材料都是天衣无缝,而且那笔我挪用的货款,也没有走小林名字的公司,都是干干净净的。我跟小林说,我货款还差25万没有还上,问他能不能先借我?小林说他公司小,自己又最近刚换了房,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十万行不行,我答应下来,承诺过了这一关,多给他点推广的生意。

晚上,我百般无奈下,打了各种电话借钱,其中一个电话给了周晓天,说我现在遇到个坎儿,不论多少,看看他能不能还出来,他电话里答应下来,但再无音讯,我电话过去,他居然变成了关机,我心里气苦,最后别处凑到了钱,便也再没有跟他多说。

 

2012年8月19日礼拜二,我正在古北办公室上班,前台一阵喧闹,说公司来公安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之后大脑一片空白,三个穿短袖的经侦先把我叫到会议室,确认了身份之后,将我带走。警车从虹桥路古北路上高架,一路往北,开到了虹口的经侦总队,我全程一言未发,两个警察一个年长一个年轻,穿过长长的走廊将我带进了地下室。

整个场景像我早年玩过的一个游戏,生化危机,一个门,又一个门,长长的走廊,边上的房间门半开着,有的有人,有的没人,我被带进其中一间,坐下,对着一个摄像头,年长的警察在我边上坐下,年轻警察操作电脑设备,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摄像头上的红灯亮了。

年长的警察说,喏,必须两个人在场,所以现在的问询是符合规定的,你可以交待你的问题了。我问,什么问题?年长的警察说,别人举报的,你不知道你的问题?我说,谁举报的?年长的警察说,实名举报,但不能告诉你是谁。

我突然反应过来,如果不是公安通过华信查过来的,而是举报的,就是公司里的事了?我嘴上没吭,只是说,我认为我没有问题。年长的警察冷笑,说,你这个态度不行啊。我说,我确实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不曾有过任何问题。年轻的警察说,不要浪费时间,你早点说完了,争取宽大处理,你们公司也是有挽救你的想法的。我说,你们不考虑诬告的可能吗?年轻警察说,我们没有证据是不可能把你带过来的。

实际上我真的没能顶住,也就10分钟,或者20分钟的光景,我把挪了货款买房的事情说了,金额是150万,时间是八个月,但我钱全部还回去了。我已经猜到举报我的人可能是CFO或者大老板,只有他们俩能上去我操作的那个网银。我心底仅存的希望是,公司能不能不追究,这种事,如果公司不追究,是否可以轻判?

那时,我不知道的是,在外面,是一个我完全想不到的人在捞我,而公司也比我想象的要冷酷得多,也是这个人帮我交掉了罚款,并在我关进去之后来探监,帮我料理外面的事情。

 

我被判了三年,但实际上满打满算只关了13个月,这一切都离不开他的斡旋帮助。起初我非常不解,我觉得曾经我有所托付的、觉得也许会帮我的人总不会毫无表示,但最终我发现,平日里亲近的人未必是关键时刻愿意帮你的人,而那些愿意帮你的人平日里再疏远遇到难题他也一样会帮你。我出来的时候,他的司机开着辆揽胜来接我,他坐在后排,拉我跟他并肩坐下,说,哈哈,咱们都算是到里面走过一遭的人了啊。

 

他叫彭辉,是陈曦在上海工作时的老板,我在北京的时候帮过他一个忙,他记到了今天。我知道他帮了我忙,但直到最终被释放之后,我才渐渐知道他究竟帮了我多大忙。这种巨大的人情摆在面前的时候,你会意识到它其实无法偿还,反而能淡定下来,索性坦然接受他更多恩惠。13个月,赔偿公司损失,我知道这已经算是极大的好运,华信每月给我的那些钱没有被揭出来,那张卡我早就还给小林了。要说反省,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反省了,然而这是我最不想提及的部分,我只能说,这是我的命,我走到今天,怪不得任何人。

 

我出狱时已经是2013年深秋,彭辉说,我现在在上海呆着肯定不舒服,他在金华老家投资了一个民宿,我可以过去住,他出于企业宣传的目的,有给自己弄本自传的打算,他系统跟我聊一聊他的经历,我可以过去慢慢写。我知道他是怕我不愿吃白饭,给我找活儿干。在上海呆了半年,我便到了金华下面的一个县,那个民宿区在山里,才刚开始建,起初我住在边上一个路经常坏的村子里(只要一下雨,村口的小桥就会被淹掉),后面彭辉自己来了一次,要让我搬到县城去,我拒绝了,说,这样的情况我更舒服,他看着我抄得满满一本心经,拿起来掂了掂,说,人出来了,不能心出不来。我点点头。

 

除了帮彭辉写自传,我再也无事可干,最后唯一能有的避难所还是文字,这些年,我挖了无数坑没有填,现在,我每天坐在长满灌木丛的窗口,看雾气从清晨一直缭绕到傍晚,平心静气,试着将那些故事尽量讲得完整,可我已知道我此生决无可能再在此事上有丝毫的精进和收获,我早已是个空心乏味之人。初到金华,我总在凌晨四点定时醒来,醒来便在那一刻觉得深深明了自己的人生,再难睡去。

我记得我还跟彭辉说过,我毕业时定下要跟魔鬼共舞的志向,想来这世上换几件好衣服穿穿,可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魔鬼是什么,过去我生在这片土地,却觉得自己与它毫无联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去,现在,栽了跟头才似乎有点点明悟,觉得双脚曾真的踩在上面,如此说来,人不应与魔鬼对立,或世间根本就没有魔鬼,只有你自己,需要被耳光抽醒。

彭辉说,醒什么醒,你看我是不是魔鬼?有不止一个女人,包括我老婆,指着我鼻子骂我是魔鬼,我已在深渊之中,不求醒转。我说,我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但努力要干点什么,我也还不知道,只是这点还想要努力的心思让我觉得我还能活,免得你下个月来我就挂在你的吊灯底下。彭辉抬抬头说,我马上安排人换灯,丑话说好,除非你还完我的欠款加人情,想死是不可能的。我大笑,一躬到底,送他离去。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魔都春梦》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出版事宜联系:liufei@wufazhuce.com

作者


老王子
老王子  @新老王子
小说家,诗人。@新老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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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朵美芽🔅
只凭周晓天借钱不还这点,就真的没好感了。
无心人
平日里亲近的人未必是关键时刻愿意帮你的人,而那些愿意帮你的人平日里再疏远遇到难题他也一样会帮你。
鍾愛周傑倫
周晓天 真是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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