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彭辉篇

3、买个教训

周晓天么，还是那副腔调，看着人模狗样，但气势总是要死不活的，像个幽灵，穿着个看起来灰突突的T恤，人瘦在衣服里，几乎快要消失。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办公椅上的时候，我心里跳出一个念头，这个沙发椅，至少能坐三个周晓天。这么一个小伙子，借十万块干吗？问我借干吗？我问他，尽力不让他觉得奇怪。

我说，钱其实并不多，主要我担心你和陈曦不要出什么问题。周晓天说，说起来有点绕，我和陈曦没什么问题，是我过去在北京的时候欠了一笔外债，这个钱当时是借来做一个销售工作的押金的，结果离职的时候公司那边耍流氓，不退了，然后借我这钱的朋友今年要结婚，我得把钱还给他了。这个钱，当初一念之差没有告诉陈曦，现在也不想告诉她。他又看看我说，还有个原因是，我的朋友里，再没有人能借出十万块了。我盯着他，心想，这句大概是真的，于是说，你等一下。我开了保险柜，直接给他取了十万现金，说，你拿去吧。周晓天再三嘱咐我不要告诉陈曦，他会尽快还我。

这事儿又过了一段，我看陈曦也一直挺正常的，就没再往心里去。

不料某天晚上我正准备走呢，陈曦来敲我办公室的门，说，老板，有空聊一下吗？我放下包说，快说。陈曦坐下来说，可能快不了。又抬头看看我说，我要辞职了。我愣住了，我问，为什么啊？陈曦说，一是我怀孕了，我和男朋友商量，老这么在上海呆着也不是个办法，挣的钱也不可能买得起房子，北京毕竟还有我父母，跟父母商量了一下，他们现在还年轻，还能走走关系给我弄个稳定点的工作，所以我们打算回北京去了。我说，所以这是已经决定了对吧。她抬头看看我说，是的，不过既然下了决心，倒也就没有那么急，我可以做到你招到人为止。我说，那谢谢了。

新助理一个月后到岗，陈曦又带了她一个月，2008年奥运会开始前夕，陈曦正式跟我辞职。我跟她开玩笑，说，等我去北京看奥运会了找你玩，陈曦笑着说，热烈欢迎，带你吃烤鸭。

但实际上我第一次去北京，要等到她生产后。我在MSN上看到她的状态换成了“心心宝宝满月快乐”，那是第二年春天，我跟她约了去看她宝宝，她没有拒绝。我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心思是，周晓天再没提过还钱的事情。我寻思上门去看看，即使不直说，我也点点他，现在也许不是还钱的时候，毕竟养娃那么费钱，但他也不能像忘记了一样。

我到北京是个中午，天气还挺冷的。陈曦已经上班了，在她父母安排下进了一个铁道系统的内刊。我觉得是挺可惜的，其实还有心劝她要不要回上海继续帮我。

她把我约在一个吃北京菜的馆子，我先到了，待到她来，状态让我吃了一惊。她看着精气神很棒，压根儿没有刚生产过的老态和疲态，头发剪短了，染成时髦的淡酒红色，皮肤很白，还是那副瘦瘦的很干练的样子。我不禁感叹，气色不错啊，北京这么养人啊。她说，哎哟，你都不知道，你们上海菜我吃不惯，回来北京舒服多了。我说，你看着怎么也不胖啊，恢复得这么好。她说，我怀孕期间就没胖过，胖不出来，就是肚子大了一块儿，在公交车上都没人给我让座。我点点头，你这是基因好，之前公司女同事怀孕，我也见过几个身材保持得好的，但那都是花了大功夫，还要靠时间的。

陈曦说，老板，别老聊我，你生意怎么样？新的助理怎么样？我故意苦着脸说，你晓得的，金融危机，从去年年底到现在生意都不大好，而且那个助理我已经换掉了，不如你。这个位置，我还是给你留着，你娃也生好了，要不要回上海？陈曦说，现在的工作确实没啥挑战，但我真不能回去，娃还离不了我。周晓天他爸妈身体不好，不能来北京带娃，现在全靠我和我妈换着带，我妈也不可能跟着到上海去照顾我啊。我说，看来要等我在北京成立分公司了。陈曦说，我期待那一天。我问，到你下班还要多久？我是不是到早了。她说，不用，这边不忙，我下午请假请掉了，我家住得远，一会儿吃过饭你就去我家吧，我妈在家带着心心呢。我问，小周呢？他还在上班？陈曦说，他做图书编辑了，我前面问他了，他能赶回来晚饭。下午我烧菜，晚上我们在家里给您接风。我说，那真的是麻烦了，明天，明天中午我们到外面我回请你们。

陈曦这次有点震到我了，我觉察到了她的魅力。本着不吃窝边草的原则，其实招聘的时候我就想过，助理不能太难看，但也不能招我自己特别喜欢的类型，就招个普普通通的。我第一次见到陈曦的时候，觉得她瘦瘦小小，简直没啥第二性征，胜在英语好，活泼热情，然后能力也合适，本身是媒体出来的，会跟人打交道，协助我处理一些企业公关方面的东西很合适。而且那时我的心思都Lisa身上，从未对陈曦有过什么念头。

但今天，我回想她的发型，身段，脸上安闲自然的表情，以及时不时对我绽开的微笑，我有些燥热。晚上在陈曦家的晚饭没啥可说的，我见到了周晓天，他还是那副模样。现在想来其实有点怪，他像是停在某个凝固时间段里的一只爬行动物，比如变色龙或者是龟？没有衰老，没有改变。行为，说话都是缓慢的，仿佛没有激烈的情绪，他有点不像陈曦的老公，倒像是个弟弟。

是的，我恍然意识到，陈曦在怀孕之前和周晓天并无年龄差距感，但现在，周晓天显得比陈曦要年轻多了。而这就是陈曦的核心变化，她开始像个女人了。

周晓天没提还钱的事情，我也没找到机会说。第二天中午请他俩午饭的时候，我包了个2000的红包，塞在了周晓天手里，说，这是给心心的。陈曦上来推让和客气，周晓天倒是愣在那里，并没有想还给我的意思。我拔腿开溜，跟他们挥手，就此离去。

不过一个月后，我就又一次来了北京，我正式邀陈曦出来晚餐，专门在大董订了位置，跟她说我想在北京弄个分公司的事情。她看我这么热情，初步答应了下来，但也犀利地指出，其实以我公司的规模，现在跑来北京开分公司实在有点吃力，我笑笑没接茬。我们喝了点红酒，吃完觉得不尽兴，说去三里屯接着坐坐，她答应了。

后来，在吧台上靠着的时候，我趁着酒意揽住她吻了一口，我有点把握也许可以拿下。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推开了。我没有放弃，又拉住了她的手，我的意思是我退了一步，拉手是情感的表达，而不是欲望。但她显然没有领情，把手挣脱出来说，老板，你醉了吧。我还想进一步动作的时候，她说，我上个厕所。之后转身离开。我靠在吧台上等了有十分钟不见她来，于是跑到厕所去找，才发现她已经跑掉了。我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接着我发了个消息过去，说，曦曦，不够意思啊，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她没有反应。我忍着一腔欲望，回到吧台接着喝，并四下张望。

这酒吧并不太平，很快就被我看到了一个姑娘，在我以为我搭讪成功的时候，她几句话就让我明白了她的身份。

我们出了酒吧，她熟练地把半醉的我带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酒店，我索性任她摆布。我得说，那是我那些年最倒霉的一天，我们刚完事，就被人砸开了酒店房门，我没有试图做任何无谓的解释，就这么被带到了派出所。这是个大行动，我看到了很多和我一样的人，我那会儿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回算是倒霉透了。”

我是外地来出差的，这个情况要麻烦得多，此地没有家属能被通知，我再三哀求之下，他们联系了被我谎称为一起前来出差的同事陈曦。

等陈曦到的时候，已经是天亮，我有点尴尬，但她显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我还出不去，因为我身份证不在身上，我委托陈曦去酒店取来了，不过我仍然没有被释放的可能，按照警察的说法我将要被转移到某个更远的地方去。陈曦是一个人来的，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非常担心会被通知到上海的家人，我不知道我接下来会怎么样。在我一无所知的状态下，我坐了三个小时的车被送到了另一间看守所。

直到又过了一天，陈曦带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把我接了出去。在出来后的出租车上，陈曦跟我说，老板，这个事情算是过去了，你家里没人知道，我托了很多关系帮你找人，但我也不能找周晓天帮着出面跑腿，我怕他多想，也怕你不好意思。张翔是我好朋友，他是刚好上海来北京出差的，前前后后，他跟着帮了不少忙，你要多谢谢他，出的钱也是他先垫的，银行单子都在他手上，回头你们到上海慢慢结。

我对着坐在我边上的那个年轻男子双手合十。大恩不言谢，我叫彭辉，张先生，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兄弟了。张翔伸手过来跟我握了个手，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跑个腿，这个事情到底靠的还是曦曦家里在北京的关系，主要还是她，你以后多谢谢她吧。陈曦在前面发出一声冷笑，我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到上海半个月后，我约了张翔到外滩吃饭，他在北京帮我先垫了八万块，我拎了十五万现金，装在我的一个旧尼龙旅行包里堆在了他脚边。饭吃完后，我跟张翔说，多出来的部分是我的感谢，我在外面做生意的人，遇到这种事，对我是个教训，也是个提醒，这次没有折在上面，真的是要感谢你的帮助，你不要拒绝我，以后我们交个朋友。他沉默了一下，没有多做客气，说，人在江湖嘛，谁没有这种时候，可能我们都难免，彭总是大老板，我就是个打工仔，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陈曦是我的好朋友，你也要多谢谢她。张翔是个工业企业的市场负责人，和我的主营业务没有什么交集，但自此以后，我经常约他出来吃饭，算是成了个可以来往的朋友。

陈曦那里，我羞愧至极，觉得电话里说什么都是多余，之后专程飞了过去。一是长揖三次，以示歉意，二是告诉她，我确实借了周晓天十万块钱，过去没有和你说，现在觉得不能瞒着你了，但在此也做个声明，这个钱就不用还了，我当面把当初周晓天给我写的字据撕掉。

陈曦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先是感动，又有些愤怒，之后冷笑着说，原来还有这么一码事儿，所以，彭老板，我明白了，你借了钱给我男人，那晚就是找我收债了吗？我说，你别这么想。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对你动了邪念，但完全是你的魅力使然，再加上我喝了酒……陈曦说，彭老板，这个钱我们会还的。之前愿意救你，还是因为前面那些年你在上海对我的照顾，你喜欢在外面玩女人我都知道，但是我还跟我朋友们说，我这个老板虽然花，但对我不错，守之以礼，分得清楚工作场合的女人和欢场的女人，我还挺感动。在上海你喝醉了我也扶过你，你从来没有对我动手动脚，我觉得你尊重我。所以那天在三里屯，我是哭着回去的，我还不能让周晓天知道，在外面补了妆才又进的门。这个事情，就算是过去了，但从今以后，我们不要再有来往了。

我表现得唯唯诺诺，一方面觉得羞耻愤怒，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我自己作出来的孽，实在是不应该躲避。

此事之后，陈曦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再也不跟我有任何联系。我只有在跟张翔吃饭的时候，才能故作不在意地提起，从他这里得知她的一些零碎消息。张翔挺乐意跟我聊陈曦的，有时连带也聊聊周晓天。我是个直接的人，忍不出说出了我的真实想法，就是我觉得周晓天不求上进，配不上陈曦。张翔沉默了一下，说，我明白你这么说的立场，但我还是不希望你这么认为，其实周晓天对于陈曦是最好的选择，除了他可能陈曦没有办法长久地跟一个男人相处的。我说，你这个说得就深奥了，女人没有这么深奥的。

张翔说，也就是因为我和他们俩认识太久，太熟了，很多经历都是重合、交织在一起的，实在是没有办法简单地有一个判断。我说，那你怎么没有和陈曦在一起啊，我觉得你们俩其实很合适啊？张翔愣了一下，笑着说，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以前有个人也这么说过。我说，是谁啊？张翔说，是陈曦他们住上海时的房东，是个路人了。其实这没啥奇怪的，我该谈恋爱的时候又不认识陈曦。而且觉得别人的女朋友更适合自己往往是一种错觉，世间万物都是远香近臭，要真变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又该这山望着那山高了。我说，哎，小老弟，你就是通透，太聪明了，确实有一些不同于这个年龄的智慧。张翔在我突如其来的马屁面前有些不自然，但我看出了他的受用。我知道他是个看似跳脱的俗人，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之后会栽那么大跟头。

他后来出事情的时候，我想起他和我陆陆续续地说的一些话，有的恍然大悟，有的令人哑然失笑，他不是一个令人尊重的人，但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后来这些年，我看到很多人和事苍黄反复，他只是其中之一，能够还上他的人情我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尽了全力帮他，接他出狱。

我还记得，他一上车就进了后排，横过来匍匐在椅子上，瘦得整个人脱了相。我想起在北京第一次见他，他白白胖胖，脸色红润，声音浑厚有磁性，让我忍不住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还跟陈曦发消息说，你那个朋友张翔挺不错的，是个人物。但他后来瘦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胖回去，皮肤也变得灰黄，不复当年神采，动辄谈起佛经和死亡，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到底他也就关了一年多，人可真是脆弱的动物，一旦折损，再也无法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