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翔篇
5、异国来客
周晓天从武汉到了北京之后跟我电话提及,他和陈曦之间那时有了一个外国人叫托马斯,他跟着陈曦见过一次,是个从英国跟到中国来的老头,说起来四十多岁,但看着就是个老头。
他说老头是陈曦在伦敦时认识的一个大学导师。我马上就反应过来,这个老头和陈曦的关系不一般,而且责怪他怎么现在才说。他则竭力想使我相信,陈曦和托马斯只是单纯的师生关系,托马斯是来中国做访问学者的,他也是随便跟我提一嘴。我说,你实在太天真了,这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这样,下次我去北京,你叫上陈曦,托马斯,我们一起见一面。周晓天对我的判断不以为然,但还是答应了。
说起来,那是我和陈曦第一次见面。我在首都机场进城的高速上,望着漫天的柳絮给周晓天打电话,电话说到一半,边上传来女孩子爽朗的笑声,接着周晓天笑着说:“曦曦要跟你说话。”我说,“好啊”。接着那个女声离话筒越来越近,那真是个热情的女声啊,一下子打动了我,真的非常热情,有些太热情了,带着京腔,带着一种冲破我日常的,南方的潮湿和纠缠的力量,后来我和陈曦又有了很多交谈,但留下的印象都不如在电话里的这第一次接触。
她说,张翔,张翔,快来呀,周晓天一直说起你呢,他最好的朋友我都没有见过,真的是太过分了,哈哈,不过我看过你照片!我愣住了,啊?照片?什么照片?要知道,那时并没有智能手机,我们都没什么照片的,我一时想不起她为什么看过我的照片。陈曦笑着说,不要紧张,是一张证件照而已,你发给周晓天的。
我这才想起,周晓天到北京找工作,连个简历都没弄过——他去东航是学校安排的,我把我的简历发给他参考,看来他把我简历上那张1寸照片给陈曦看了。我说,啊,证件照多丑啊,周晓天你完蛋了。陈曦说,不丑不丑,晚上就见面了,你快来 快来!周晓天拿回手机说,简历不是我给她看的,她自己翻我电脑看到的,怎么样,这个女人是不是很吵,一个人像一群鸭子。
我拿着电话笑,听到陈曦也在电话那头对周晓天喊,你给我滚。他们的热情感染了我,一直抗拒跟司机聊天的我,那天跟司机师傅也说了不少话,他心情愉悦地把我送到了一个位于三里屯附近的威士忌酒吧附近——别问我酒吧名字,我已经忘记了,我连酒店都没有去check in。
那地方在一个小马路上,理所当然的很堵,需要我在大马路上下车然后步行越过几条胡同方能到达,它开在一个loft的三楼,傍晚时分,空气里弥漫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各种食物的香气,我饥肠辘辘而又兴奋地走在路上,仿佛脑子里有一群伴着音乐飞行的鸽子。
酒吧装修的很好,没有荒腔走板的感觉,音乐也不讨厌,看起来档次不低,我觉得这一定是陈曦选的,不是在国外长期呆过的人没有这种品位。但酒吧里人很多,我绕了一圈才看到他们三个人挤在一个小台子前面,周晓天最先看到我,他冲我招手,接着我看到了打扮入时香味扑鼻的陈曦,她看起来潇洒极了,边上的外国大爷托马斯则最先伸手过来说how are you,我则留意到明显陈曦更靠近外国人。
但在我感受到久违的热情之余,心里还是不禁咯噔了一下,也没啥,主要这里实在不是个吃饭的地方啊,这是人家吃完了来聊天的地方,可我又是这么的饿,我本想说我出去吃点别的再来,但又觉得失礼,于是我叫来酒单,打算实在不行就先饿着肚子,空口喝酒,不料一看发现酒还挺贵,我晓得周晓天现在的经济情况,就没好意思多点,于是,那晚的场景就变成了,我吃完了点的一份鸡翅和薯条之后,努力地一盘一盘吃附送的花生,然后一小口一小口抿那点可怜的威士忌。
托马斯的中文不好,陈曦和他一直在讲英语,她当面时的热情反而没有在电话中的多,让我觉得我们还是不熟,托马斯看起来也不是那种很自来熟的人,比我们还拘谨,周晓天和他俩坐一块儿,偶尔插话,而我被安排在他们对面,像个又累又饿的杀手,我只想杀了他们吃肉。
等我终于吃花生吃饱以后,我开始留意观察他们,我看到托马斯伸手很自然地揽了好几次陈曦的肩膀,陈曦也没有任何抗拒,而且好几次说话嘴巴都要碰到对方耳朵了,周晓天仿佛全然不在意。
托马斯和陈曦啥情况,我觉得我就是个傻子也看明白了,但这种场面我也不晓得跟周晓天怎么说,越呆越觉得傻逼,过了十点我给唐萌发消息说,我在一个特别傻逼的局里,而且我酒店离三里屯非常远,我能不能去找你?你那边方便呆一晚吗?过了一会儿,唐萌给我回了一个,好,今天可以。
我本来没抱啥希望的,我寻思唐萌是不是跟男朋友出啥问题了,我以为那是我悲惨夜晚的拯救,于是坚决地告别了他们,打车去找唐萌了。我的想入非非在这一路上都在往欲火转化,我觉得今天可算有个奔头了。完了我还是觉得替周晓天不值,可又恨其不争,不知道该和他说啥好,手机短信打开三次又关掉。
从三里屯到唐萌的住处并不远,敲开门,我看到唐萌没有化妆,穿着家居服——虽然还是很漂亮但却有掩饰不住的冷淡。我瞬间明白她是觉得被我打扰了,我的防卫机制马上也开启到位,礼貌地跟她表达歉意,她给我拿了罐可乐,又在客厅打了个地铺,说,可乐给你晚上喝,男朋友出国演出了,虽然他今天不在,但也不能跟你乱搞,你睡地上吧。
我问,为什么是可乐啊?有水吗?她说,宿醉了之后能喝下去的只有可乐,这是我的经验,不要BB了。我只好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小狗一样趴下,半梦半醒地睡到半夜,中途还跑到洗手间打了个飞机,唐萌就在紧闭的卧室门那边——那真是我在北京最惨的一回。
周晓天在半月后,恍然大悟一样地跟我打了个电话,聊起那天晚上,突然问我,你会不会那天有点无聊?我只好说,没有,只是有点饿,我飞机上没吃饭。他接着说,陈曦和托马斯的关系,有点弄不清楚。我冷笑,呵呵,原来你也看出来了?他说,我知道的肯定比你多。我说,你说说看呗?
周晓天说,托马斯人还挺好的,陈曦当年一去英国,他们就认识了。我说,老师睡学生,这好像不太对吧?外国大学应该管得挺严的吧?他说,没有,托马斯那时和陈曦不是一个学校的,也不教她,他们是在大英博物馆认识的。我说,大英博物馆啊,好浪漫啊。
周晓天没有理我的冷嘲热讽,接着说,陈曦那个年纪,一个人被父母丢到英国去,无依无靠的,父母又管不了那么多的,除了给钱什么也做不了,托马斯还是帮了她不少的,算是陪伴她一起长大的人了。
我说,父母么,都是有问题的,不提了,我们的父母不也一样,我们这代人,都有这一刀。不过,我觉得陈曦倒霉,因为我不喜欢托马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亮点,这不是个我们理解的那种外国人,就,怎么说,我这边供应链的上下游也能接触到一些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一般呢这些都是比较优秀的、敢于开拓的,想来中国闯一闯的外国人,我是没有见过托马斯这一类的,他在中国干什么呢?屁的访问学者,他又不工作,住在陈曦家里,一把年纪了,然后你还觉得他不错?那你算陈曦什么呢?
周晓天说,我不是这么看这个关系的。托马斯还是跟我们很不一样的,通过观察他,还是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我问,什么东西?周晓天说,怎么说呢,身上没有我们那么强的命运感吧。没有说自己一定要干嘛,或者一定不干嘛,也没有那么大压力,他还在找寻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这种关系,对于陈曦其实也是一种滋养,我没有觉得他在消耗陈曦,而且他也知道陈曦和我的关系的,一直都知道。他也是接受的吧。我说,四十多岁还在找寻自我的老外,只会让我觉得羡慕,羡慕我没有生在一个有资格把青春期延长到这个年龄的国家。周晓天说,你不要这么想啊,其实你也没有必要把自己完全框死在一个地方,你可以让自己自由一些,随意一些的。
我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说,我有些累了,我们下次再聊吧。挂了电话,我想起来自己本来是想劝周晓天彻底放弃陈曦的,但是却再次被他教育了。托马斯、周晓天和陈曦的关系不是我曾拥有过的关系,我甚至还有些羡慕,我觉得我们每个小孩儿,从小到大都被教育要以天下为己任,这好像是中国人的宿命,不管你是原本出身贵族的项羽,还是处在底层的刘邦,只要你心怀天下,仿佛有朝一日就可以建功立业,大丈夫本应如是,我们被鼓励力争上游,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像托马斯那样,不负责任地活一下:在四十多的时候,辞掉教职,到中国追随20出头的小女朋友,跟她一起浪费不多的时间。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北京还没有室内禁烟的晚上,我顶着酒吧里缭绕的烟雾,眯着眼用塑料口语和托马斯简单交流了一下,啊,托马斯先生,你现在在中国干吗?你要待多久,你以后想干吗?噢,哈哈,我还没有想好,我想,我会花一点时间来弄清楚的。托马斯歪歪头,眨着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当年陈曦在论坛里发摄影作品的时候,有一个搭档叫东东,东东是个男生,也是当时论坛里最耀眼的一颗明星,他和陈曦一样都在英国留学,所以他一般作为陈曦的模特(或者叫摄影作品中的一部分)出现。论坛里有一段时间传说,他是一个大陆男演员的私生子,并有人像模像样地比较了他和那个男演员的照片,但没有人有实锤,只是更加证明他的帅气,增加了他的神秘色彩。
与那个传说中的演革命历史题材的父亲不同,东东阴柔而美艳,既谈男朋友也谈女朋友,偶尔出手写一些警句式的短小诗歌,涉及的题材、讨论的内容、塑造的景观都带着强烈的异域风情,让人觉得他并非国人,因为这个异域有时是纯粹热带的,带着浓烈的色彩,有时又带着漫长而单调的寒带雨季的风貌,痛苦和欢乐的情绪交织其中,苦涩的意味作为背景出现,地理上则感觉是从马来西亚一直横贯到西班牙,再往上抵达英伦三岛,意象充斥着搁浅的商船,持剑的海盗和金币,长着狗脸的陌生人,他看到感受到的都跟我们长居国内的人不一样(我们只能写国内城乡接合部的风貌,因为那是我们多数人能呆着的地方)。
有时他还写雷克雅未克,写冰岛的苔原,他的技法不多,情感并不强烈,但有着直接简洁的笔触和意想不到的结尾。这种写作既显得出挑,也衬托出了不同于一般的家境和见识,在生活版,我们确实能看到他不断地在旅行,这让我常常在想,是否海外的学业真的如此轻松?或者只有他的生活是如此?
而在这些照片里我能够发现陈曦会参与到他的旅行中来,但都是一大群朋友,这种时候,周晓天就会不断在有陈曦的帖子下面出现,发出简单的问候,或者打一个红心。东东经常会讥嘲周晓天,说他尽写一些没用的东西,不如早点琢磨怎么赚钱。事实上,他讥嘲论坛里几乎每一个人,甚至陈曦发自己照片的时候,他也会在下面说“飞机场”。但他的口无遮拦似乎是他的一部分,没有人真的生气,喜欢他的人还是很多。
他会在陈曦的照片里裸露身体,并在跟帖里和大家讨论自己的身材,那些帖子我都看了。那晚见过托马斯以后,我脑中总隐约觉得不对,后来翻了论坛里几乎所有陈曦和东东发的帖子,才看到果然其中有一次出游的时候,陈曦身边站着的就是托马斯。照片里的托马斯比我看到的那个老头要年轻些,穿着冲锋衣紧紧把陈曦揽在怀里。
需要指出的是,那是论坛最好的时候,论坛网友见面是那时,21世纪头几年,最时髦、最浪漫的冒险,那时流行一句话,说你不知道网线那边是不是一条狗。这个话大家都喜欢用,而忽略了它其实在侮辱所有人。
在我们这个风花雪月的讨论版里,并不全是像我和周晓天这样疏于交际的人。实际上版聚一直在发生,有那么一个热衷于此的群体,他们发出照片来,往往是在餐厅,或者量贩式KTV,里面的人丑态百出,要么在唱陈升和赵传,要么在唱土摇,男人一定都喝醉了,也一定会有不怎么漂亮的女人在哭,地上都是烟头和干果壳,照片有拍得好的,也有把人都拍成红眼的,但逐渐我们都把那些面孔和ID对上了号。因为容易紧张和害羞,我没有参加过这些活动,但并没有人在意我来不来,我写的东西不出挑,也不善交际,除了周晓天我没有走近任何一个人。
我记得他们在意的是论坛里当时最神秘的人,一个叫“老韩”的中年人,老韩不常来,一般上线都是凌晨,定期发表一些作品,有诗歌,有一些篇幅很小的小说——或者说文字片段,他写的是在困窘中涸辙犹欢的人,也许就是他自己,他淋雨,跌倒,失去亲人和朋友,噩梦连连,渴望或者不渴望摆脱,有时写出来的东西像是社会新闻,但呈现方式是真实社会新闻的反面,像播放真实社会新闻的电视机做的噩梦。
老韩被每一个人爱戴,后来有和他私聊过的人说,他是个快递员,后来老韩确认了这一点,他依靠送快递,这种相对无拘无束的工作来供养自己的生活,业余写作。那时的快递业方兴未艾,我们了解不多,只是本能地觉得它浪漫,等到我渐渐懂事,有了社会经验,看着面前穿着滴水的冲锋衣,大腹便便的,朝我递过来一个信封或者包裹的中年男子时,我就会想起当年的老韩。送快递怎么会是无拘无束的呢?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受制于时间和劳苦。
我记得老韩在一个回帖里说,肉体越辛苦,精神越自由——我一直记得这句话。这是真的吗?那个钢筋铁骨,风里雨里的老韩如今在哪里呢?他的存在,他的想法,对那时尚且年轻的我产生了很大的冲击,我那时觉得自己不容于自己的专业,一度有毕业后绝不从事本专业工作的想法,且我觉得自己有文艺才华,我的潜意识觉得,这些文艺才华也许能为我带来更好的生活,但我并未细想这一点,而我那时写的那些东西,随便谁都能看出,和人家老韩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他却选择送快递。
这使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觉得老老实实地回去上班,敲钉子拧螺丝刷油漆上阀门才是我应有的归宿。我把这些都说给过周晓天,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然后告诉我,他也没有见过老韩,没有人真的见过老韩,说不定这是谁的马甲,只是一个恶作剧呢?我认为不可能,老韩一定是真实存在的,诗歌和文艺的才华确实无法将一个人从现实的困境里拯救出来,我们应该想办法帮助他。
但老韩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他和所有人都很疏离,没有人知道要怎么帮他,发过去约见面的私信也石沉大海,他像一个走时精确的钟,不受干扰,稳步向前,直到某一天,啪嗒一声,随着这个时代一起消失,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