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姚晟篇
2、爱火燎原
王鹿才上大二,学校在闵行大学城,是上海本地人,尽管闵行离书店很远,我还是把家安在了这边,为了离王鹿近一些。我没日没夜地跟王鹿聊天,为她写诗,等她放学了在学校外面等她,跟她一起去吃边上的大排档。王鹿不拒绝我的接近,也很享受我的热情,有一些瞬间,我怀疑她没有我这么热心,但这些瞬间很快被相处时我沸腾的荷尔蒙淹没。
某天一起走路的时候,我拉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但后来在学校操场上,我试图吻她的时候她错开了脸。她说,这样太快了。好吧,那就慢下来。然而这实在是太难熬了,我想快速地了解她,我觉得自己之前错过了她的人生是无法弥补的遗憾,我被一种巨大的热切狠狠地抓住了,我不能够控制我自己。
每一次,在傍晚的路上,我和王鹿并肩走的时候,都激动得不能自已。我跟她背我写下的诗句,将她夸为世上少有,我只能够拉她的手,但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手上,我仿佛在用那只手跟她交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触及你,因为拉住了你的手。”
每天晚上分离了以后,我给她写长长的信,有时一写一整夜。起初通过电子邮件,再后来我用笔把信誊写下来,折在信封里认真地送给她。我不知道我在写的都是些什么,有时我也被自己的热情吓到,恍惚着试图抽离,但是不行。
王鹿的背影很瘦削(胸和臀其实又很大,在农村人们会说这是好生养,这让她给予了我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冲击),走路有点晃,像小孩,楚楚可怜的样子,每一次闭上眼,她的影子就在我面前晃荡。
我填满了王鹿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她也就那么陪着我,有时我觉得不甚合理,半开玩笑地问,就没有别的人追你吗,他们都眼瞎了吗。王鹿说,你这么天天盯着我,别人都被吓跑了吧。再说,哪里还有人像你这样。我说,我怎么了。王鹿说,你是个神经病,像个高中生一样。我说,你勾引高中生,不觉得有负罪感吗?王鹿说,你看起来挺老实,怎么说话这么不要脸。我说,都是肺腑之言。王鹿不再说话。
就是那天,我在她要回宿舍的时候抱住了她。我浑身发抖,她把脸埋在我胸口,说,大江君,我很麻烦的,你可不要后悔。“大江君”,后来再没有人这么叫我。这个称呼只有王鹿会用,但也不是每次都会用,她大多数时候还是直呼我本名的。每次她用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被特别提醒了的感觉。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书店里有一本卖不掉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愁容童子》,封面上有大江的照片,而那个照片从眼镜、发型到神情都和那个时期的我出奇得像,大江健三郎就像是我老去后的样子。
这一点是王鹿发现的,她拿着书,半真半假地放在我面前笑,不得了啊,大江君。容貌肖似作家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作家里帅哥少,大江也称不上俊俏(如果能选,我宁愿像三岛由纪夫或者芥川龙之介),但这却是只有我们之间才知道、才觉得是好玩的点,这让我心醉神迷。
那次拥抱之后又过了三天,是个礼拜五,王鹿留宿了我家。我将那天视之为我们恋爱关系的开始。我们几乎一晚上没怎么睡觉,但很显然,两个人都不觉得累。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出门买了菜,回来大展身手给王鹿做饭吃,王鹿只穿了内裤,外面罩一件我的T恤,站在我的书架前乱翻。我烧了辣椒炒肉、辣椒香干、油渣青菜和腊肉四季豆,王鹿吃得干干净净,说,你手艺真好。我说,一个人在外生活得久了,手艺不好不行。王鹿说,就是有点辣。我说,下次给你炒不辣的。又说,晚上我去书店值班,你跟我一起吧,王鹿说,好。
下午我们躲在家里看电影,到了傍晚,我们还吃不下饭。我出门买了些水果,我们拎着水果坐地铁进市区。我心里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开心,紧紧地揽着王鹿的腰,想告诉每个人,这是我女朋友,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有才华的女孩子。王鹿低着头,面色潮红,在地铁上依偎着我一言不发。
书店刚开始的时候,总要搞活动才能热得起来。我们书店在中山公园,现在每周末都有一到两场活动。一般周六是作家翻译家们的见面会,周日是跨界的艺术展或者小型演出。我照例要负责现场的素材采集,将它们发在我们书店的网站、论坛上。我工作的时候,王鹿就在书店呆着,或者看书,或者在讲座里充人头——总有人气不高的作家需要这样的观众。
王鹿长得惹眼,常常被主持人挑中回答问题,一来二去,我的同事们都知道了她是我女朋友。年轻的热情总是不竭的,我对于王鹿的渴望也使我总觉得一切都还不够,我期望不断地,每时每刻地占有她。每当现场有人跟她搭讪的时候,我会像阴郁的杀手一样出现,宣示主权。她不在我视线范围的时候,我就要疯狂地找她,有时她的一根头发落在我手臂上,我也会注目良久。她人离开驻足的地方,香味停留在空气里的时刻,我也会站在那里深深地呼吸,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爱的渴求者,我因为缺爱快要被渴死了。而我的世界里,只有王鹿,她是一汪清泉。
我抓住一切机会和她做爱,书店下班后、书店开门前、书店所在商场的高层楼道、书店的库房都留下了我们身体的痕迹,我带着濒死的热情参与到她的身体、灵魂中,却觉得她越发不可捉摸。她也笑,也欢乐,也悦纳我,但我总觉得缺些什么。她仿佛是透明的,却又有一抹阴影,一抹混沌,我想抓住那是什么。她低头叹气的时候,她停下脚步突然落泪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发呆望着远方的时候,她发出欢乐的呻吟却要强自压抑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有时我想,为什么我只能进入她的身体那么多,我为什么不能变成她的一部分呢。为什么我不是她的手,她的脚,她的汗水,她的衣服,耳环,哪怕随手拿着的包,我把这些疯狂的念头在疯狂的时刻和她诉说,她说我对她太好,那一刻我觉得我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第二天想想又重新陷入迷惘。
每个周末,我和王鹿,我们坐着地铁从闵行出来,我们经过莘庄、上海体育馆,换乘到达中山公园。这一路上,我像只欢快的鸽子,王鹿则像某种供我停歇的广场,她显得有些苍白,不稳,却又足以承载渺小的我。
这种快乐的、火焰般的日子总是快得吓人。有时从梦中醒来,几乎觉得已经和她过了一生,而这种时刻她常常又不在,让我心碎了又碎,直到她再次出现。是的,王鹿并不是所有晚上都过来过夜的,但只要她来,我们就一定会做爱。最少一次,一般是两次,我们尽量拖长时间,直到筋疲力尽。她不来的晚上也没有关系,我的住处有她的衣物,我会把她的胸罩和内裤蒙在脸上自慰,然后在她衣物的馨香和自我的腥气中睡去。我把这些告诉她,看她笑着骂我是变态,然后感到快乐。
那时,每个周日的下午,她要回一趟自己家。她是上海人,家在金山石化,离市区很远。那些晚上我们会用手机聊天,她给我拍她房间的照片,跟我讲她的爸爸妈妈。我们有时会文爱,文爱的间隙,会讨论我们能做到多少岁。她告诉我一定会很老还可以,比如现在,她的爸爸和妈妈去过夫妻生活了,他爸爸五十多岁了,仍旧乐此不疲。我听了哈哈大笑。然后她突然说,她爸爸还以为她是处女,但其实她早就不是了。我并非有处女情结的人,我也不甚在意她的过去,我很谨慎,从没有问过,仿佛过去不曾存在。所以每到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停下来,换个话题,让情绪继续欢乐和高昂下去。
但其实被那时的我忽略掉的是,我并不善于从和王鹿的聊天中把握她的情绪,那时我总是更在意自己的情绪,也许那就是她在给我推门进来的机会,我可以接着深入那些深水区,了解她的过去,但我错失了。
我只知道我的心挂在她身上,我一直没有去过金山,她没答应我去。我经常想象那里,想象那里有一片海滩,王鹿家就住在海滩边上的厂里,是那种老式的家属楼。想她小时候站在海滩上,就这么长大,却又这么白,简直不可能嘛。这么想想,我自己笑笑,把这个玩笑开给她,她骂我神经病。我跟她说,你以后要嫁给我,我就得上门了。她说,那总得等我毕业,不然我爸妈可能接受不了。我说,真想和你天天呆在一起。王鹿说,你不觉得腻吗?我说,永远也不会腻的。王鹿没有回我。
等我们将自己的家庭社会关系互相交待得差不多的时候,王鹿自然而然地和我说起了她的一个从小长大的朋友,她叫他大熊,他们俩合在一起,就是小鹿大熊。我起初很警惕大熊这个人物,但王鹿倒也坦然,直接把她和大熊的聊天记录给我看,说,“我和大熊在彼此面前是没有性别的。”我翻看了一番,确定大熊不但没有威胁,而且也正在另一段恋爱关系中时,就放弃了对这个人物的在意。后来我意识到,大熊是王鹿除了她爸爸妈妈之外,给我介绍的唯一一个社会关系了。
王鹿会说起一些她和大熊小时候的事儿。大熊和王鹿一样,是石化里的子弟,不过比王鹿小一些。他长得胖而高大,却性情温柔,会被厉害的女生欺负,这种时候,反而是王鹿出面维护他。但是晚上放学走夜路的时候,大熊的体格就会很管用,他站在王鹿边上,吓退过不少小流氓。
在我听起来,其实大熊的故事有些无聊,我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王鹿要讲给我。事实上王鹿除了写诗之外,并不常会讲一些有趣的东西,我渐渐也已经习惯,将生活在我身边的王鹿与写诗的王鹿分开看待。
王鹿给我看过她为大熊写的诗,我能够看出其中少年的情谊,我将这首叫大熊的诗和王鹿的其他诗编在一起,贴在了论坛上。那时论坛已经很不火爆,但这批诗得到了剩下的那些资深诗友们的一致赞扬。我是用我自己的ID发的,标题注明是一个朋友的诗,作者按照王鹿的意见,写成Deer。
有人说,这是不是小药(我的ID)自己写的,假托朋友啊,但马上有人不客气地说,小药没有这个水平。我看得哈哈笑,我一点也不在意别人抬高王鹿贬低我——我真心觉得,这是她应得的。我把帖子的链接给王鹿看,她红着脸说,你有你的好,他们不懂。
我们在一起,也曾有过不快。起因是,王鹿觉得我菜烧得好,想跟我学。因为我总是要上班的,但她那时已经大三下学期,没课的时候多,她想给我烧饭,让我从书店回来就可以吃。我培训演示了几次,自我感觉已经说得很细,但不想王鹿仍旧不得其法,且坚持不让我插手。我晚上7点进门,等到10点方才吃上菜,菜咸得无法下咽,然后她还发现自己忘了烧饭。于是菜凉了以后,我在11点吃上了白米饭。我没有说什么,但王鹿非常沮丧,我安慰她,心里觉得感动,觉得这是她对我好。
王鹿那晚始终无法释怀,因为我抑制不住,总要半夜起来喝水。她知道我被齁到,我很快翻篇,王鹿仍旧过不去。到了那个周末,她拉着我去大卖场,要采购高压锅,说高压锅烧菜会快些。家里确实没有高压锅,我答应了。
大卖场不远,我们骑了个自行车去,顺便还买了些别的。回来的时候,我车筐里放了更多杂物,只好把高压锅放在她车筐里。我寻思龙头太重,就嘱咐她,我们索性推车回家。推了一段,过一个马路口的时候,王鹿突然跃跃欲试地要骑上,并念叨着,我试试我试试。然而刚过路口,她车头一歪,把高压锅摔在了地上。
我们为了方便带,是把锅外面的包装都拆了的,这个路口又有些坡度,只见那个锅一路滚出好远。我一下子没忍住,说了一句,跟你说你不要骑的。可能声音高了些,但我没有停在原地,马上去追锅了,等我追回来,王鹿站在原地掉眼泪。我怎么拉她也不走,就是哭,也不说话。我问,你怎么了,你想怎么样。王鹿不说话,我们僵持了很久,看到旁边经过的人都在看我们。我不知道她何以至此,一时心头火起,拿起高压锅盖砸在自己头上,边砸边说,你究竟要怎么样。王鹿紧紧拉住我的手,哭着说,走。回去之后,我额头上已经青肿,王鹿哭着骂我是个傻逼。我说,只有你才能把我气成这样。之后我们抱头痛哭,最后我求她不要再做饭了。她答应了,那晚我们出去吃了一顿火锅。
现在回想那些日子,像这样的生活片段并不多,多的都是在做爱,这让我有些难以启齿:“事实就是如此,只要可能我和王鹿就在做爱。”王鹿从不拒绝我,有时即使疲惫,也勉力支持。但最终去医院的却不是她。
又是一个常见的,疯狂的夜晚之后,我浑身酸痛,但却暂时也没有其他症状。到了下午,越发觉得身体沉重得厉害,王鹿只好带着我去附近的地段医院,我支吾着和医生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那个女医生拿着我验完血的单子,一言不发地给我开药,开完之后看看我和王鹿说,“年轻人,以后节制一点,检点一点。”
我和王鹿错愕着出门,然后在走廊里哈哈大笑: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是说,说到底我无非是过于疲累导致的病毒性感冒,但那个女医生仿佛直觉一般感觉到了我们身上洋溢的荷尔蒙,毅然将我的病因判别为“纵欲过度”。如此,那种喷薄的荷尔蒙力量可想而知。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从医院回到家,我吃完药,整个人仍旧滚烫的时候,王鹿坐在我上面,我们做爱两次。我记得王鹿低着头问我,你怕不怕死。我说,不怕,不怕。我觉得那时我如果就那么死了,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