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高亮篇

1、年轻房客

春节刚过，我小姨妈就病危了，肺癌晚期，送到胸科医院的第三天晚上大概九点多，我正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吃一个别人送来的苹果，我那会儿没什么病，但吃苹果吃得很勤，吃的时候默念“每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我那天忙得早上苹果忘了吃，想着晚上补一个，我想我是被我小姨妈的病吓到了，护士在喇叭里叫，五床的家属，五床的家属快回来。等我过去，医生告诉我，她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就这么睡了过去，一动不动，瘦得像陷进被子里的婴儿。

管也拔了几天，这就是个时间问题，我们都有心理准备。护士说，挺好，老太太没有太受罪。她是我母亲唯一的妹妹，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但没有怀孕生子。我记得过去，早些年的时候，人们喜欢夸她瘦，千金难买老来瘦，这会儿我看着她，鼻子一酸，觉得人老了还是胖点好。

她留下的东西都堆在武康路她自己那套小房子里，后来我每个周末过去清，我年纪也大了呀，上上下下的，我也撑不住，就这么停停弄弄，大概清了两个月，算是勉强把房子理了出来。这套房子的产权有很多问题，暂时是卖不掉的，现在只能租，中介的人上门了好几次，我索性签了个长约包给了他们。他们负责给我重新简装，然后我承诺包租给他们5年，不过说好所有租客还是得我自己过一眼。

主要出租的房间顶楼有个阁楼，里面堆着我阿姨处理不掉的遗物，阁楼的门又封不掉，租客不能是太野路子的人。简装花去小半年，主要是室内的粉刷和家具布置，老房子也不能大动干戈，等到可以出租的时候已经入秋了。

起初，我还是把钥匙放在自己手上，让中介小罗约到三四个客户的时候一起上门看，但这么操作下来一个月，房子没租掉，我嫌累，小罗嫌烦，于是索性把钥匙丢给了他，让他自己去推进。钥匙交了没多久，他就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客户意向很高，大致也符合我的要求，问我晚上有没有空来一趟，大家谈谈看，我答应了。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小陈和小周。

我们约在了附近的咖啡店，中介合同已经准备好了，就让我们自己谈，小陈和小周是一对在上海上班的外地青年，按电视上的说法，算是新上海人。俩人还在谈对象，还没结婚。小陈来自北京，小周来自武汉，我看过了他们的身份证，小陈还给我发了名片，是个贸易公司的总裁助理，小周干瘦细巧，个子高高，话很少，不过能看出是那种腼腆的话少，让人不觉得冷淡，人也帅气，看着还挺讨喜。

当然两个人是强弱分明的，明显什么事情都是小陈在拿主意，小周在边上不顶事儿，有时说两句话，还要被小陈抢白，所以整个谈下来，基本上都是小陈在说，说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上海，对上海什么感觉，公司是做什么的，地址离得很近，就在建国西路上，所以选了这里，而且特别喜欢法租界，喜欢上海的这种老房子，这才挑到了我们家。我看俩人都有正当职业，看着也都是老实孩子，穿得也很体面，一时也没有挑出来什么毛病，就说，你们都是有为青年啊，离开家乡这么远，来建设上海，不容易啊。小陈说，还好，还好。

我说，有些话我还是要讲啊，你们既然诚心租，我就说在前面。房子虽然弄过了，但始终还是老房子，雨一大，阁楼就容易渗水，这个阁楼虽然没有租给你们，但是麻烦大雨天上去帮我看一眼，尤其是东北角，一会儿我会给你们指是哪里，如果渗水了，给我打个电话，我住得不远，我会叫人来处理的。还有电路，老房子电路总会有些问题，大功率电器还是注意点，一旦跳闸了，也给我打电话，我会安排人处理。小陈说，好的，这都没问题。

我说，阁楼里还有一些我家人的物品，太重了，我实在搬不走了，你们不要动它，同时也帮我留个心，偷也是不怕偷的，偷不走，但阁楼那个门是锁不死的，我们得防个万一，所以你们出门，楼下的铁门一定要锁好。

小陈说，那一楼二楼三楼的人不会上来吗？我说，他们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这个不担心，他们房子都还是自己住，也年纪大，没事不会上来的。我又说，但麻烦也麻烦在他们，一是你们得注意轻手轻脚，都是木楼梯，三楼家是个老头，一二楼是一家，是个老太，都怕吵，要是叮叮咣咣的，他们一定会说。再有你们一般尽量不要叫朋友来家里玩，一两个可以，一大帮人不行。就是因为有这些要求，我的房子挂得比附近的房子都便宜，希望你们理解。但是，但是你们还是得注意一下，不要和楼下邻居多说，打个招呼可以的，但不要告诉他们你们多少钱租的，因为他们这几家情况特殊，从来没有出租过房子，整栋楼只有我在出租，我觉得你说了以后，他们会到我这里生事。

小陈和小周听完，一一答应下来，签了一年的合同。我们三个人交换了联系方式，他们俩叫我高先生，我把他们的名字保存成房客小陈和房客小周。不过，合同签掉他俩离开后，中介小罗提醒我，附近的房子都是租给外国人多，中国人住不了多久就会觉得老房子不舒服，性价比不高，这俩年轻人看着对不便之处体会不深，估计之后要麻烦我的地方还会有。

我笑着说，反正我也闲着没什么事儿，我走过来就几步路，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好，之前有朋友的房子就租给老外的，结果跟我说老外喜欢喝酒，喝醉了闹腾，也是很容易被邻居投诉到110，而且交流起来麻烦，这俩年轻人看着素质挺高，想必一定省心。

这之后，小陈和小周确实没怎么麻烦到我，其间只有一次晚上下雨，小陈让我去看了一眼阁楼，但那里只是如往常一般有些墙面渗水，并未滴下来。这个房子漏雨是外立面的问题，之前小姨妈还在的时候，我女儿叫专人来看过，要修是个大工程，得整个外立面一起修，这个就牵涉到要楼下一起出钱的问题，但没有谈拢，这个事情就搁下了。

大概在他们住进来一个多月的时候，有天早上10点钟左右吧，我在徐家汇公园锻炼完，走出来到建国西路吴兴路那边吃早饭，在不远处看到了小陈，我正想走过去打招呼，突然意识到她边上有个人，那个人还不是小周，小周很高，这个人没有那么高，但看着比小周结实一些，穿着衬衫西裤，他们在往东走，他们中间隔着一段距离，但是呢，我看到小陈的高跟鞋不小心在盲道上歪了一下，那个男小孩就走上去揽她的腰，这我觉得有情况啊，我寻思了一下，远远地跟了过去，一路看着那个男小孩跟着小陈回了家。楼上房间的钥匙我是交给他们了，但楼下大门的钥匙我还有。我看着他们上去，又在楼下等了约莫五分钟，也悄悄跟了上去。

上去以后就真相大白了呀，俩人确实是在轧姘头，门底下一点光都没有，肯定是把阳台的遮光布拉上了，就听着里面床响，俩人声音倒不大，就听着小陈叫了几声老公，真是不要脸，我估计他们是怕楼下老太听到，我没敢呆多久，怕他们出来，赶快离开了，下楼梯的时候我也蹑手蹑脚，等到了一楼，踩在水泥地上，我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心跳得不行，我也是不知道我这么紧张干嘛，弄得像我自己轧姘头一样。后面我在附近找了个咖啡店门口坐着，盯着小姨妈家那个门洞，过了一会儿我看到那个男小孩先出来了，他四下张望一下，点了根烟往西走，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我看到小陈出来叫车。为了不让她看见，我起身进了咖啡店埋单。

后面就有意思啦，周一到周五，我只要早上十点到建国西路吴兴路路口，就能看到他们俩，我估计那个男小孩是从衡山路地铁站走过来，然后他们俩在这里吃早饭，吃完回去睡一觉，然后各自再去上班。小周看来是上班去了，完全没有发现这个情况。我当然不会去管，但是我把这个事情和我一个老邻居也是老朋友施阿姨说了，施阿姨么，是个十三点，她兴奋坏了，表示一定要跟着我来看看。

于是我带着施阿姨又守到了他们三四次。我觉得小陈啊，喜欢这个男小孩要多一些，他们周一到周五，天天见面，每次见面都要上楼，然后我看到那个男小孩去拉小陈，小陈想缩回去，四下看看，又没有缩，但是牵着走了一段，看着很煎熬，还是放开。

这样的情况，我看到有好几次，我看着都觉得激动。施阿姨说，哎，想不到年轻人也这样。我说，这话说的，就是年轻人才这样。施阿姨说，这个小陈的男朋友呢？我说，应该是上班去了。施阿姨说，你觉得他发现了吗？我说，我觉得现在还没有。

施阿姨说，我们拍张他们的照片吧？我说，这不好吧？说着我握住了手机，施阿姨没有理我，径自打开手机，咔嚓咔嚓对着远处的小陈和那个男小孩捏了几张，我赶忙也举起手机，但是不禁手心出汗，有些打滑，待我拍好，跟施阿姨比对，发现还是她的三星拍得清楚，拍到了两人牵手的背影，我们约好，暂不外传，只是自己留着看看。

一年快住满的时候，小陈来找我，本以为是要谈续租，没想到她是要马上退掉，说是和男朋友要去北京了。我心里说，那你的姘头怎么办呢？但嘴上只是说，这不合规矩，最后两个月的房租怎么办？小陈说，所以希望能跟高先生友好协商。我说，退是不行的，我要砸在手里了，要么你去找人转租，但转租的人要给我看一眼。

小陈说，怕是等不到找转租的人，能否只扣一个月房租？确实是我们不好。我又是语塞。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做事没有规矩，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把别人的利益看得轻如鸿毛，如何期待别人能善待他们？

我想摆事实讲道理，又觉得一阵心烦，小陈穿着个短裙坐在我对面，看着俏生生的，我不禁不客气地说道，那你要想想清楚啊，你做的那些事情。我看她一脸愕然，就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是施阿姨拍了传给我的那张，不是我自己拍的那张。

不待她看得仔细，我又马上收回。小陈说，那是什么照片，你，你一个房东，为什么偷拍我？我说，什么偷拍，你带一些不相干的人来我的房子，我还没有跟你男朋友说。小陈脸涨得通红，说，那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要瞎说。我冷笑，噢哟，有叫好朋友老公的？小陈的表情从惊愕变成了愤怒，说，你想要怎么样？我一时低着头没看她，她恍然间意识到我的眼神瞄着她的大腿。不禁断然喝道，你想也不要想！

我悠悠地说，我想什么？小姑娘不要瞎讲。那个，我不吱声可以的，两个月房租交上来，一个月押金扣掉，你们这个周末就可以走人，其他不要想了，要死了，我还要找人给房间消毒。小陈不再搭话，哗啦一下站起来，扭头就走。到了第二天，她那边还是毫无动静，我发消息过去问，小陈不理。待到周日，小陈打来未来两个月的房租，说会三天内自行搬离。而这期间，我再也没有看到一次小周。我十分好奇小周的情况，也有他的电话，却实在不好意思去问。

不料这事儿还真的没完。第二天，小周居然打电话来约我，说想跟我再聊聊。我答应下来，还是跟他们约在衡山路那个咖啡店，我心里盘算过，如果他们讨价还价，我就告诉他小陈在欺骗他。

我一进门，看到有三个人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阵势非常诡异，小周面朝我，还是平时的打扮，不过多了一顶鸭舌帽在头顶，看着挺帅气，他看我来，就站了起来，他旁边坐着小陈，等我走到跟前的时候，看到了他们对面位子上坐着的，另一个男生的脸，他朝我点点头，啊，这不就是跟小陈搞不清楚的那个男生吗？我有点愣神。

小周开口说话，高先生，这是我们的好朋友，叫张翔。我女朋友人比较老实，把房租都给你了，但我觉得这不对，你还是得把两个月房租和一个月押金退回给我们。我们想办法去转租，转租期间的成本由我们承担，但你现在的行为，就是敲诈勒索。

我心说，娘啊，我说你怎么戴着绿帽子来了，这肯定是被骗了，但这事儿我再掺和下去就没意思了，我操心你女朋友干吗呢？于是说，那行，小周说的话还是在理的，我呢也不是一定要如何如何，我要求的也无非是合同给予我的权益，你们去转租，我的要求最开始租房的时候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