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翔篇
7、豆瓣女孩
周晓天在我家住到半年的时候,突然告诉我,陈曦要来上海看他,我有些懵,问他说,怎么回事,陈曦不是要和托马斯去英国结婚吗?他小声回了一句,她好像和托马斯分手了。我看他情绪不高,就没有问下去,然后和小静商量家里要再来一个人的事情。
小静倒是表现的很热情,对周晓天和陈曦的事情一副很感兴趣很八卦的样子,说,好啊好啊,我早就想见见陈曦了,并缠着我和她讲更多周晓天和陈曦的往事。我笑着说,慢点让周晓天自己跟你说。
周晓天不总是喜欢我的女朋友的,比如他显然不那么喜欢唐萌,尽管其实我觉得唐萌反而和周晓天是一类人:他们身上都有我无法理解和把握的巨大的沉默。我觉得周晓天对于唐萌的冷淡也许是源自对自我的不信任和厌弃。
早年我们第一次在上海碰面的时候,他还见过我另一个前女友,他对她更是显得拒绝,当时我们一起去浦东看了场演出,他完全无视了对方,以至于那个前女友觉得他怪异到了没有礼貌的程度。他的出现和存在,总让我开始反思自己与对方的关系,是不是出于一时的好奇,是不是出于荷尔蒙的冲动,我知道这不对,我是说,在感情上没有主见这一点。但我确实更渴望周晓天的意见,并且总觉得他的意见是对的,跟他的相处,交谈或者不交谈,都能使我更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状况。
周晓天对小静的态度很好,说真的小静算不上漂亮,一般男生都会以貌取人但周晓天不这样,因为要说漂亮其实最漂亮的是唐萌,小静很普通,个头将将过了一米六,头发是那种天生的孩童般的淡黄,脸一红就泛起红血丝,我去过一次她公司等她,等她从人群中浮现,我都没有能够第一时间看到她,我有时在想她是不是有些太普通了,但她的天真热情直来直去让我没有多想什么。
她是上海郊区人,就我的了解,她所受的都是边界感很强的教育,并不是很能接纳一个外人住在家里这么久,而且对于干净整洁有序有着苛刻的要求——这种要求绝不比刘芬芬低,但是,除了开头几天她吐槽了一下周晓天的卫生和抽烟问题之后,她没有再有任何不满,相反她甚至开始像我一样钦佩周晓天的自制力。
有天晚上躺在床上聊天,她跟我说,周晓天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说,为什么。她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周晓天每天起床、上厕所、吃饭、回家、睡觉的时间都是固定的,我是说,他去书店了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能看到的部分,都是固定的,然后饭吃的虽少,也是定量的,很快吃完,完全不受食物诱惑,然后除了陪我们玩、聊天,其他时间都在看我们看不懂的书。
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却浑不在意自己的生活状况,愿意在一个远离家乡的旧书店上班,也这么大岁数了,完全不焦虑,不考虑未来。我想了想,高中也这样,可我那是要考大学,他是要干吗呢?我听了,起初没有说话,心里在笑,他的刻板与规律确实和你有得一拼,过了一会我说,他就是这样的,很多年了。
我记起前几天的某个下班后的晚上,小静回娘家办事了,周晓天和我在外面走了很久,这次一直走到江滨的荒野,七聊八聊的时候,他和我说,你这个女朋友倒是不错的,很适合你,要是你能忍受的话,或许可以和她结婚。平心而论,小静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但是那时的我心里像是有一团火,怎么也无法平静,而之后发生的一件偶然的事情,也最终泯灭了我们结婚的可能。
陈曦拖着行李箱在我家门口站着的时候,并没有马上进来,而是等着周晓天过来,跟他紧紧拥抱了一下。此时已是冬天,但是等她进门脱掉大衣,我们发现她里面只穿着短裤和T恤,小静抱着我,哆嗦了一下,脱口而出,你不冷吗?家里虽然开着空调,但是小静体寒,暖宝宝电热毯都是标配,也最看不得别人扛冻。陈曦说,我没事儿。小静帮她挂大衣的时候羡慕的说了一句,大衣是羊绒的,手感真好。陈曦笑着说,等下给你淘宝链接。看着两个女生自来熟的样子,我松了口气,拿眼去瞟周晓天,看到他握着陈曦行李箱的拉杆,沉默不语。
一通手忙脚乱的收拾以后,发现离要睡觉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外面太冷,没人想出去,总不能面面相觑地坐在沙发上吧?于是小静提出,家里有新买不久的wii可以玩。于是四个人决定打游戏,选中的游戏是网球,但是大家卡在了给自己塑造人物形象上,等四个人设计好自己角色的眼睛眉毛头发昵称,精力已经消耗殆尽了,网球只打了一盘便草草告终,四人分别回房休息了。Wii再也没有打开过,但里面陈曦、小静,周晓天的形象一直存在我这个Wii里,要等多年后我在新家突然打开,对着这几个卡通小人儿仿佛被击中一样百感交集。
第二天一早,小静已经出门上班了,我推门去洗澡间,发现门反扣着,陈曦在里面喊,等一下。于是我去到冰箱把门拉开找冰水喝,等我喝一半的样子,陈曦出来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耽误你上班吧?我说,没事儿,我工作单位比较近。然后想了想跟她说,你要么就在家里呆着,要是出去玩的话,就得到晚上6点左右再回来了,暂时没有给你准备钥匙,或者就是你可以到为民书店找周晓天,也不远,地址你回头电话问他。陈曦说,没事儿,你不用操心我,我上海还有朋友,今天我要到市区去见他们的,你安心上班去吧。
白天什么也没有发生,等到晚上,我,小静,周晓天都到家以后,陈曦还没有回来,我提醒周晓天要记得告诉陈曦,太晚的话,市区就没有公交车回闵行了,打车很贵的。周晓天电话过去没人接,只好发了个消息。等到我们全部睡下,不知道几点(肯定过了凌晨),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是周晓天起床开的门,小静翻了个身,我有点不开心,因为小静工作忙,总是缺觉,一般不能受这种打扰。
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我想了想,给周晓天打了个电话,说,你要么提醒一下陈曦,不要回来那么晚,影响小静睡眠了。周晓天说,好的,我会说她的。结果晚上陈曦回来的时间也不过提前到了10点。我心里对于她把这里当宾馆还是有不快,第二天中午,我索性从公司溜出来去跟周晓天吃午饭,我们坐在靠近闵行交大的一个新疆菜馆里,讨论应该拿陈曦怎么办。
你知道她要住多久吗?我问。周晓天犹豫了一下,说,她要是走的话,我就一起走了。我愣了一下,你们算是确定关系了?周晓天说,是的吧。我说,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能不能早点回来,不要影响别人休息。周晓天说,她忙着找工作呢,说打算有了工作,我们还是搬出去。我说,要是她找了个很远的工作,然后你们住到市区去,你书店这边怎么办?我感觉交通费就抵消了你一个月的收入。周晓天说,那就到时候辞了再找一个。
陈曦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以她的学历与之前的履历,这确实并不困难,那还是21世纪的头十年,海归人员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多,她应该就面了两三家单位,很快就拿到了offer。然而理所当然的,这个工作在市区,而且是市中心。找到工作的当天,她就已经开始在单位附近找房子了,晚上回来她宣布了这一点,我们表示了祝贺之余,也明白周晓天和她一起搬走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所以大家的相处渐渐都变得更好了起来——主要是和陈曦,和周晓天一直都不错。
要知道陈曦没有周晓天那么自律,她乱扔垃圾,用过的东西不知道归位,穿错过小静的内衣,还毛手毛脚打碎了我们家里最贵的水晶杯,而且晚上回家的时间集中在了12点以后,这是影响我们休息的,不过起得倒挺早,然而早上被她用过的洗手间一塌糊涂,到处是用过的纸巾、化妆棉,和摘下来的美瞳。小静曾经看着她的一堆瓶瓶罐罐跟我说,啊,跟她比感觉我像个男人。我瞄瞄小静的胸说,不,那还是你像个女人。小静脸红走开,说这话的时候,周晓天也在房间里,他呵呵呵地笑,脸上有一丝丝少见的放松。
我实在是一个很不仔细的人,那时我的注意力都放在感受这少有的集体生活上了。大学毕业之后,我不再有和多人同住的机会,而大学宿舍也实在难有舒适度可言,看着老友记长大的我,对于这种多个朋友群居的生活总有一些向往:虽然磕磕绊绊,但最后总是友情不老,我们不散的。不知为何,虽然小静对我很好,我对她也不错,但我对她总没有灵魂相通感觉,像这种略带颜色的玩笑,我其实很少和她开,虽然我知道她是悦纳的,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默默地挑剔她,但她似乎有些迟钝,并不能感受到这些,而周晓天了解我,他看在眼里,经常在和我聊天的时候劝解我,忘记唐萌,老老实实和小静在一起吧。
我喜欢周晓天跟我说这些话,但听不听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乐意看到四个人一起呆在房间里,沉浸在这种形式上的温馨里,而四个人那时心里在想什么,有什么蛛丝马迹,我完全没有看出来。还是小静,她突然在晚上问我,你觉得周晓天和陈曦会那个吗?我说,应该会吧?关心这个干吗?小静说,我有点怀疑。我说,为什么?小静说,他们邋里邋遢的,从来不收东西的,垃圾都是我收一部分,星期天阿姨收一部分,但是根本没有套套。我说,或者他们不用呢?小静说,那陈曦也没有在吃药。
他们俩,是没有秘密的人,东西都摊在桌上,像俩当兵的一样,我觉得他们啥也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说,你这么说的话,我其实觉得有一点,我也听过周晓天说,陈曦是处女。小静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她说,处女怎么可能,你们男孩子都是傻逼吗?我笑道,你小声点。
我理解不了他们的感情,有时我觉得陈曦也不爱周晓天,那,小静那时有没有感觉到我不爱她呢?我不知道,一定要猜的话,我觉得以她的感受力一定能感受到的,她那时不厌其烦地跟我分析周晓天和陈曦的关系,想来她也可以看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但她选择没有跟我表露半分,她会在话题快要抵达这里的时候灵巧地转身,停住,像一只蜂鸟,我把这称之为“上海女生的智慧”,那种形象,蜂鸟的形象,总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使我觉得喜欢,又忍不住想要探求,刺破。
周晓天后来在市区找到了一份策划工作,我觉得还挺不容易,也不知道对方怎么看上他的简历的——我是说那根本不是一份能做策划的简历,有时我还想,也不知道上海还有没有卖飞机的工作?周晓天的工作单位在上海市区很常见的那种文化创意产业园区,位于静安区的一条小马路上,由老式的石库门房子改建而成,入驻的大多是一些小型的初创公司,因此看起来年轻人居多。由于园区还有大约30%的办公室空着,所以运营方需要进行一些相关推广,周晓天在他们的推广部门里找到了这份工作,虽然叫策划,但干的活儿很杂,要绑着写文案、帮着维护官网,还得定时在周末弄一些线下活动,吸引人流。我就是在参加这种活动的时候见到那个叫王鹿的姑娘的。
王鹿是周晓天在豆瓣上认识并拉进来的,他说王鹿诗写得好。这是个了不起的事情,尤其结合王鹿的长相来看。王鹿个头有一米七五,我对外也号称这个身高,但她看着像是要超过了我,她前凸后翘,留一头长发,皮肤很白,有点像王祖贤,据说是高中刚毕业快要读大学了,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会和诗歌混在一起。我去翻过王鹿的豆瓣,确实有几首不错的诗歌,但诗没有她的照片多,而且比起诗歌,照片要更吸引人。
首先能看得出这个姑娘家境不错,一直在旅游,去过国内国外很多地方,有时是踏青,有时是滑雪,其次这些地方都不是一个人去的,都有人给她拍照,照片拍的像小模特一样,很专业。按照周晓天的说法,她还只是个高中生,这得什么家庭条件?高中生这么闲吗?不要高考吗?可以这么打扮吗?我不知道,我读的高中是军事化管理的,女生只能穿校服,还不能留长发。也许上海家庭培养孩子的方式确实和我们不一样——我心里大致有个结论,王鹿本不是我们应该接触到的女孩子,我们之间除了年龄差异,还有阶层差异。
有段时间,我去周晓天他们的活动去得挺多,然后发现周晓天在活动里卖酒水的时候,王鹿就背着个相机在他边上抽着烟跟他说话,就没有一次不在的。周晓天对她很温和,声音很低,倒是王鹿,总是发出爽朗的笑声,然后把头发拨向一边。是啊,她可真好看。后来我发现有好几个客人把王鹿当成了周晓天的女朋友。陈曦不是没来过,每次她一来,王鹿就会适时地走开,我看到了两次类似场景,觉得不太对,就问周晓天,这个王鹿怎么回事。周晓天说,王鹿好像有点迷恋他。我说,你们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吗?周晓天说,还没有,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应对。
周晓天跟我聊这个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才第一次因为嫉妒而打量我这个朋友。他瘦得像只仙鹤,个子有一米八,因为瘦,眼睛也显得异常的大,他不难看,我半信半疑地觉得他也许是帅气的,而且我非常肯定他有一张独特的,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可他散发着一股跟肉欲完全相反的气息,他像是高而瘦弱的植物,立在那里,之前并未见到他会招异性啊。我毕竟是男人,并且时常惊觉我心中的周晓天是个无性的存在,而这显然是大错特错的。他终究还是和王鹿发生了些什么。起初我去市区找他还多些,后来我去得少了,想着也许他能在上海就这么扎根下来?
但过了没多久,周晓天跟我打电话求助,说王鹿怀孕了。我在电话里愣了蛮久的。说起来有些好笑,这是第一次我意识到“周晓天是会让别人怀孕的”。在过去,周晓天所有的感情关系,都仿佛只有感情,这让那些感情都显得纯粹、热烈,他喜欢陈曦,那是因为共同经历的羁绊,他对某些身边出现的其他女生的好感,也是基于对方的灵性、气质,都仿佛不掺杂一些肉欲,虽然没有直接问,但我能感觉到,那应该都是没有性的因素的介入的。现在看来,其实是我错了,我对于“其他男人”这种生物,还不够了解。
让我们回到王鹿事件,王鹿当然是个尤物,这是每个人都会如此判断的,周晓天会和她发生些什么真的是太正常了。我想象周晓天在王鹿身上闪转腾挪,让她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过去的周晓天的形象,渐渐开始瓦解。周晓天说他钱不够了,在电话里提醒我带点钱,我嗯了一声。周晓天是一个毫无在上海生活经验的人,于是,仿佛使王鹿怀孕的男人是我那样——我担起了开车带着他俩去处理这个麻烦的任务。
在那个私立医院,是我跟着护士跑前跑后地缴费拿化验单,周晓天坐在神态轻松,仿佛是来郊游一样的王鹿旁边,像她沉默而不快的哥哥。虽然我不想去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但被打量的时刻还是不断地到来。边上正常产检的夫妇,问问题单刀直入的医生,目光平静而轻蔑的护士,都让我非常不舒服——我是在那时意识到我和他们的不同的,他们,周晓天和王鹿,他们毫无悔意,毫不在意,他们淡定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