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春梦·第十一章·海的深处


文/老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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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张翔篇

4、海的深处

周晓天并没有花太多精力去找工作,他用自己的标准尝试着一些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意义的机会。他希望自己工作的地方就在镇上,但我觉得这里完全不可能有适合他的岗位,他甚至去问过滨江公园是否需要一个巡视者,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开什么玩笑,滨江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经济试验田好吗,即使远在南郊,那也是上海,早就是物业公司统一管理的时代,哪里有这种随随便便的空间。而且他们对于一个北航毕业的高材生愿意干这个充满了怀疑,根据周晓天的反馈,他的面试经历开始像盘查,之后像劝善(这么好的学校毕业要上进之类的),最终也不过是给人家徒增笑料。

唯一的收获是,他在公园物业隔壁发现了一个洗衣店,然后告诉了小静,因为小静抱怨过好几次,家对面的洗衣店不行,他表示愿意帮我们把衣服送到较远处的这个洗衣店,反正他也没什么事。他在两个星期后第一次洗了澡——除非我们漏掉了他之前偷偷洗了的一次,但之后这个频率固定了下来。两周一次,他并不因此显得比天天洗澡的我们要脏。

小静不在场的时候,我问过他还有没有钱,他总是说有,我借给他的还没有花完,因为他吃得少,我和小静多煮一碗饭就能养活他了,我也就没有再多说。他花钱的地方也就是买烟,和去我家附近的旧书店淘书。他又买了不少书,我问他,你以后走的时候带得了吗?你包就那么大,他说,噢,这些书都很不错,我看完了就留给你吧,你可以看一下,都写得很棒。

这些书都很旧了,有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画像》,海因里希伯尔的《莱尼和他们》,果戈里的《死魂灵》,早年断裂丛书出的吴晨俊的《明朝书生》(封面被撕掉了),朱朱的《皮箱》,张南庄的《何典》……它们被我堆在书架上一个特别的区域里,一本本看了过来,边上是小静大学时的笔记和教材,经常性的,我看着两种书,它们待在一起,再次感到自己已经被撕裂。

而周晓天的工作也最终以一种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方式定了下来,他旧书店去得多了,最后就问那个老板要不要店员,老板答应了下来,他回来后告诉了我和小静,老板给他2000块一个月(不交社保只拿现金),他会出600给我们算房租,剩下的1400算是他每个月的收入。

我和小静瞠目结舌,这是2007年的上海,他一个北航毕业的大学生,过来找工作,最后的选择是这个?但我们没有多说,因为通过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我们觉得这样也是合理的,因为周晓天真的不需要更多钱,我相信,我问他要800块房租,甚至1000块房租,他都会给我的,另外600这个数字,我相信他也不是随口提出的,应该有参考过门口中介公司贴出来的房价,在我们这个远离市区的城郊,确实合租的单间也就这个价。对于他的选择,我们没有多说,起码对于我来说,留着他在我家里陪我聊天还是个挺开心的事儿。所以我们最终也没有接受这600块。

未来会怎么样?我们都还不知道。人不可能不想这个,然而也经常想不清楚。周晓天在我家的日子里,时间是被调慢的,这也是他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的。那些日子似乎被切碎了,晴天里,从树叶间隙照下来的阳光,雨天里,凝固在窗户玻璃上的水滴,周晓天说话时喉咙里发出的共振,小静在洗碗池前晃来晃去的样子,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清晰。我是在周晓天来上海前的那一年里学会开车并获得驾照的,但那时我还没有钱买车,在他来之后小半年的时候,我才买了一辆同事的二手polo。

车刚开回来那天,我远远地看到周晓天和小静坐在小区门口的石墩上,太阳很好,他们看起来也很快活。我按了按喇叭,他们抬起头冲我招手,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个国王,我们迫不及待地要开到远处去转转,经过在车上的协商,我们打算一直开到上海南边的海边去。这对于一个新手司机并不是一个友好的决定,但我掩饰住了自己的紧张,倒是他们两人,没有谁表露出过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信任。他们的坚决给了我勇气,我悍然带着他们俩上了高速。

路上小静说,不知道海边有没有海鲜,周晓天则在尝试用CD机放点音乐,“六十年代的美国歌还是七十年代的英国歌?”“都可以啦,都可以。”我们摇头晃脑着。而我只觉得,为什么地图上看起来那么近的海边开起来却要这么久。而且,高速两边破旧而败落的郊区建筑群很难让人相信这里是海滨。我之前去过三亚和青岛,要知道中国城市的那些海滨景区都是新建的,常常显出堂皇来,而这里完全没有。

终于,在下了高速之后,农民们自建的住宅开始消失,开发商们建设的住宅和房产广告开始出现,路面露出修葺的痕迹,这里开始变得像我理解的那种“海边”,甚至路旁开始有一些移植过来的热带树种,但它们不像在热带那样干净,而是叶子上落满灰尘,比起我们三个更像是游客,让人怀疑它们一转眼就会消失。


那几年,论坛已开始没落,渐渐近乎于完全消失,我有时会去黑蓝逛一逛,周晓天则只把自己的新作写在笔记本上,或者选一些发自己的blog上,但他并不热衷于更新,他的诗作依旧锐利,一点点拓展着语言、音韵和想象的边界。

那时,Blog也经常动不动就关掉,或者服务不稳定,据说是因为政策的原因,可看起来更像是缺钱,旧的泡沫碎掉,新的泡沫浮现,我们来不及反应,像捧着一只旧蛋不知何去何从的母鸡。辗转了博客中国、博客大巴、新浪、搜狐之后,周晓天在一个贴影评的社区里申请了一个个人博客,将自己的诗作以及读到的他人的诗作,还有一些短的诗论重新贴在里面,这段时间,他都是用我那台不用的台式机做这些事情。

每个人的电脑都像一个深海,我能够看到他与我有完全不同的上网习惯,他听的歌,看的文章,停留的地方都与我不同。其时,不知是有意无意,他在Blog世界里发现了一个匿名的女诗人,我们都曾热衷于这样的事情:“找到那些躲在角落里匿名给世界写信的人”。

这个女诗人,除了一个侧影的头像能表明性别之外,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只是在白底黑字的网页上一首一首地写诗,这个博客页面的模板从来都是以复杂和难看著称的,所以这种素净应该是经过了有意的调整和设计。

女诗人写她在山区的游历,写她养花,像一个落单的外星人在地球养花,写她去中国的南部,被雨水困在一个内陆省份的边境,那里的村庄有来自远古的名字,也写她生育了两个小孩,如同在苍白的布匹上织锦……从这些碎片般的幻象里,我们能够看出她曾在大城市生活,不知道是北京还是南京(这两个地方的景物被提及),但现在定居在了西南的某个小城,她日常,凌乱的生活被幻灭笼罩,像一个被皇帝贬谪的书生。

她的写法吸引着我们,她是谁?她从哪儿冒出来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个。在海边,在那个长堤上,我提及她也写过海边,并提及了毕沙罗,仿佛在追忆往事,周晓天点头,说起她偏爱用这种语气写作。小静跟着我们,听我们讨论,没有作声。那时我没有在意过她怎么想,后来她试图到远处的建筑物里去买水,走远了。

这里的海边看不到海,只有沿海的滩涂,能够看到海在更远处,之间还有枯黄的草和垃圾。远处确实有一些低矮的建筑,上面的字迹显示有便利店、烧烤店、海鲜排档、本帮菜馆、泳衣专卖、游艇租赁……因为小静走过去了,所以我们远远地跟着她,也朝着那个方向走,最后我们发现她停了下来,然后意识到那些店统统关掉了,这里游玩的人不多,但都只能渴着,这让我们惊异,整个天地间只有不远处白色的高大的钢铁风车在缓缓转动。

小静回头大声说,那个风车也许是用来发电的,我和周晓天都没有搭话,我想回应点什么,但是没有成功。我们还在走,这里真大,像走在废土电影的戈壁里那样,明明走了很久,却像是还在原地。“或许如同多年以后,你要用很深的耳朵听我”,我想起女诗人博客标题下面的那句话,也想起后来周晓天把她的诗都选出来,准备打印成小册子,这句话会放在封底,而扉页上写着,“将来也不要难过”。


周晓天在北京的时候,我带着他见过一次唐萌,我们约在望京附近的一个没啥人的餐厅,吃的是重庆火锅。那是个夏天,唐萌有些闷闷不乐,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没有告诉我,周晓天默默地冲唐萌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其他就再无表示。

可以看出,他们似乎对彼此都没什么兴趣,我觉得又失望,又安心。唐萌身上有一种我非常喜欢的气质,我无数次地和周晓天说过,现在想来,那是一种不可能在男人身上出现的,但却又非常男性化的气质,她的姿态因为长期的舞蹈训练而显得优美和舒展,但又不显得柔弱,她并不经常能扰动男性的荷尔蒙,因为就唐萌身边那些跳舞的女生反映,“追她的人其实不多”,确实比她柔美,比她招男人的在组合里另有其人。

然而这种气息总是吸引我想亲近,那种亲近更接近一种接触的欲望,而非一定要占有。我为她写过诗,想象我们在一个钢筋水泥打造的后现代城市里生活,住在高高的楼房顶部,相拥在一起,看窗前掠过的飞机,内心深处,我们是两个机器人,正在通过爱情尝试碰触人性的本质。周晓天看了之后说,挺好的,但问题也是你一贯的问题:这么大信息量的东西也许处理成小说更好,而这句话后来不断在我脑海里闪回,像是被植入在了某个深不可测的角落,成为我后来彻底放弃写诗的开始。

今天,我原本希望借着见面,让周晓天当面看看唐萌,我有一种将她介绍给自己亲人的感觉。然而,从在餐厅里坐下来开始,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完蛋了,服务员拿来菜单让我们点菜,唐萌选了锅底,然后希望我或者周晓天能够点菜,我以示客气的拒绝之后,周晓天也拒绝了——他当然不会在意吃什么,可那时我还没有注意到,天知道我那时的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什么,唐萌也愣在那里,为了缓解尴尬,我重新接过菜单,选完了所有的菜。

之后,唐萌在和我说话,周晓天在神游,他竟也没有跟唐萌多说,唐萌也乐得忽略了他,火锅店本来就喧闹异常,除非你把手机丢进火锅,否则无法强迫别人多看你一眼,那天全程就变成了我和唐萌两个人吃吃聊聊,周晓天全程在边上看着,现在回想,你根本想不起来周晓天有没有吃什么下去,放在古代他是个适合派去给敌人下毒的使者,放在今天,人就会觉得他怪,没有情商,没有社交礼仪。

那天有关他的细节,只有一个,唐萌吃得不多,却喜欢喝火锅汤,她一勺接一勺的,这可是重庆火锅的辣汤,我犹豫着问,作为一个舞蹈艺术家,这样喝火锅汤真的可以吗?里面全是油和嘌呤啊,不会发胖不会痛风吗?我看到唐萌翻白眼,然后周晓天在边上笑,笑出了声来,那个突然的笑声诡异而大,几乎引起了邻桌的侧目。这便是我能确认的唯一一次我们三个人共同在场的聚会,除此以外的细节都变得模糊不清。


吃完后,唐萌离开,我和周晓天去他住处,路上,我试图让周晓天评估一下唐萌对我的态度,比如我还有没有机会跟她在一起,要不要为了她辞了上海的工作,彻底到北京来。那时我其实已经认识小静了,但还没有完全确定关系,我那个期间相亲了很多女孩,但都抵消不了唐萌对我的吸引。我更进一步的想法是,也许周晓天能够跟唐萌混得熟一些,然后可以为我经常性地通报一些唐萌的近况。

我把这些想法一股脑地倒给了周晓天,但他说,不行,她完全不适合你啊。我问,为什么?周晓天支吾着说,不是,我不知道你喜欢她什么啊?就完全跟你不是一类人。我又问,是吗?我是哪类人呢?周晓天说,这个叫我怎么说呢?你还是适合安稳一些的女生吧。我说,唐萌有什么不安稳的?周晓天说,她看起来不像是很快就要定下来的那种女生,大概也忍受不了跟你一起生活,而且你不能只看外表啊。我叹了口气,说,你不是也到北京来找陈曦的吗?周晓天说,我那个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我和陈曦是有很大的可能性的,我们有感情基础。我说,有什么不一样,其实都一样。周晓天说,不聊我了,毕竟我和陈曦已经彻底分了。你还是好好在上海找一个吧。唐萌还是算了。

我撇了撇嘴。什么彻底分了,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在和女生的关系里到达“彻底分了”的地步,因为我的分手,都是以老死不相往来为结局的。而周晓天不然,就我所知,他和每一个前女友的关系在我看来都非常奇怪。他们在分手后,都维持了一种清浅的友谊,即还能聊天、帮忙,见面也不尴尬,这在我看来都是我不能具备的能力。


需要额外提起的是,因为时间过去了太久,我还有一段似是而非的记忆,我后来回想过很多次,但是仍旧无法想起这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

这仍旧是一段我,唐萌,周晓天一起吃饭的记忆,吃的也是火锅,还是在那个火锅店,我记得我出了很多汗,唐萌除了喝火锅汤,我还记得她叫了一瓶白酒,我很少见到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喝白酒,尤其是女生。我们是70和80年代交界处出生的人,我们的父母都是50后,50后热爱喝白酒,我们的家里想来都有一个酗酒的父亲或者母亲,也许都没少挨喝醉的父亲的打,说真的,这么长大的年轻人怎么会喜欢白酒呢?

我问了唐萌,我说我觉得这很奇怪。唐萌说,啤酒太胀肚子,我又不喜欢红酒的味道,只好喝白酒啊。那个火锅店提供的是一种内蒙的白酒,有60度,我在北京之外的地方再没有见过,唐萌喝了小半瓶,我喝了一杯,周晓天也喝了一些,但他喝酒上脸,不一会儿脸就红彤彤的——之后我接着酒意,在桌子底下拉唐萌的手,并提出晚上要不要去你那边玩儿?唐萌推开了我,挑衅般地说,行啊,然后抬头问周晓天,你要不要一起来?周晓天愣在那里,我则如坠冰窟。

之后的场景与另一段记忆一致,就是唐萌自行离去,还是我跟着周晓天一起去他住处,周晓天劝我放弃与唐萌的关系,因为“她都喝成那样了也不忘记拒绝你,你还是算了吧”——我们都是那种,帮别人解决问题时如有神助,自己的事情搞得一塌糊涂的类型。我确信我们三个只吃了一次饭,又确信这些场景并非同一时空里发生的,那么这一切除了是噩梦,我也找不到别的解释了。

责任编辑:灵舒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魔都春梦》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出版事宜联系:liufei@wufazhuce.com

作者


老王子
老王子  @新老王子
小说家,诗人。@新老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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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把刀大哥
“她都喝成那样了也不忘记拒绝你,你还是算了吧” 神句!精辟!
almost
我比较想知道周晓天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王鹿的
涩
酒后都能保持拒绝,说明心里芥蒂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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