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翔篇
2、到上海去
这之后,但凡有来北京的机会,我都会叫唐萌来吃饭。那时,我毕业不久,生活和工作都刚刚开始进入深水区,对比上海和北京的生活,我越发觉得唐萌的珍贵,她确实是个我在上海遇不到的姑娘,比如我仔细观察过她,我们一起在路上走,我像个机器,从A点到B点,永远在计算怎么走更快(上海的约会对象都跟我差不多),唐萌则像是被风吹着的树叶,一会儿飘到东,一会儿飘到西,且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感。
她手长脚长,个子不高却很挺拔,瘦若无骨,感觉随时都在消失,却又在你醒悟过来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我终于忍不住问,你走路怎么没有焦点?唐萌说,啊?什么?焦点?我说,是,焦点,走路像不聚焦的眼神。唐萌想了想,说,对,因为我不上班嘛,没什么事儿,不像你,总是来去匆匆的。我说,羡慕。唐萌说,呵呵。我说,来,握握手,过点仙气给我。她伸手给我握一下。其实我只是想碰触她,我和她再没有进一步的碰触机会。
这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年岁渐长,分隔两地,虽有交集,但已经浅薄到了无恋爱的可能。我能够感受到她渐渐对我丧失了热情,起初,她肯来见我,还有些过去的情意在,我能感觉到,毕竟那时她和新男友在一起也还不久,但他们竟一直没有分手,待到后来,她来见我,确实变成了只是见一个“老朋友”,懒懒的,没有压力,不用说太多话,而我,我确实太贫乏,我腰硬得像铁板,跳舞像木偶,走路不潇洒,只有一份忙得要死的工作,说不定收入按时间平摊下来,并不比她跳舞挣得多,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却又不是很甘心。毕竟我们有过一夕之欢。
又经过一些时间,我们的关系渐渐坦率到了可以拿这件事出来开玩笑的地步——是我猜测的,我试着提及,而她半带严肃地表示,那一次还是美好的,差点喜欢上我,但如今再想上床,就还是算了吧。“你和有伴侣的人上床,伤心的是你自己,为了朋友还有得做,还是不要走到那一步。”她这么跟我说。
我这次来北京,只通知了她。由于每次来北京都只去几个特定的酒店,我其实对北京远远谈不上熟悉,我听了朋友的推荐,表示要吃聚宝源,她则答应提前过去排队,因此我下了飞机就往那边赶。
路上她打来电话,一方面让我不要着急,另一方面通知我说她会带一个女朋友过来一起吃。本来说好是单独吃饭的,我心里略微有些不快,但嘴上还是好好好。这个时间的北京确实非常堵,聚宝源像是富士山,看着就在眼前,怎么也开不到。司机主动和我聊起北京的堵车,问我来北京的目的,并分享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我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焦躁在听着,那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路上消耗的时间越久,跟唐萌相处的时间就越短。
但我却无法在那时明白这就是爱,我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个词,我只是渴望着她,仿佛我自己不值一提,我的生活也不值一提。和她在一块,我那被资本主义侵占的机械化生活才能得以缓解,我无法想象,我已经变成一个推着小推车在进口超市里买牙膏的庸人。
我记起多年前我在她工作室过夜的那个晚上。
她那时还没有搬到公寓楼,住处还在工作室的楼上,一整层,卧室厨房客厅混在一起一大间,然后是一个小小的厕所,我在水泥池子里的水龙头上洗脸,觉得安心,快活。我这次急着见她,还有一个理由,来北京前一个月,从唐萌男朋友的微博上看出他们可能已经分手的蛛丝马迹,我赶着,想和她再续前缘。我全然已经忽略了,其实那时我在上海,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
等我到了聚宝源,天已经全黑,北京冬天的晚上总让人觉得悲苦,迎接我的服务员声音很大,却也有藏不住的疲惫。我带着一种掩盖不住的旅人气息,冲进这间饭店,第一眼就看到了唐萌。她和一个女生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圆桌前。那女生没有唐萌好看,但是一脸英气,算是特别的那一类,嗯,她总有这样的朋友。
唐萌的长发剪短了,还染了颜色,戴着一个大得夸张的耳环,美得吓人。她抬眼看到我,就笑嘻嘻地冲我招了一下手,仿佛我们昨天或者几个小时前刚刚见过面,没有一丝惊讶。我与她目光相接,看到了她油油的红嘴唇。从桌上的空盘子看得出她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而且聊得也很开心,倒是饿得一头火的我,看起来像个不速之客。我坐下来,努力挤出笑脸跟俩人打招呼,然后叫来服务员加肉,之后话不多说径自猛吃。
对于唐萌浪费了一次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有些不快。我听着唐萌跟那个女生介绍我,张翔是我朋友,上海的,上班的。那个女生说,上班的?谁不上班?就你不上班。你好张翔,唐萌总和我提起你。唐萌探头过来问,你是做什么的来着?我忘记了。我抬头朝着那个女生,你好,我前公司是做阀门的,不过我离职换了个公司,但还在这个行业,要我详细解释一下吗?那个女生看看唐萌,笑出来,不用了,我也听不懂。我叫刘芬芬,是杂志编辑,也是唐萌的女朋友。
我愣了一下,女朋友?哪种女朋友。刘芬芬笑着说,你看看,都不问什么杂志吗?我只好笑道,什么杂志?刘芬芬说,下次给你带一本。唐萌笑着说,就你现在以为的那种女朋友。我说,之前那个男朋友呢?唐萌说,分了,但还是朋友。我说,呃,好吧,懂了。芬芬你好,祝福你们。唐萌说,以后我不交男朋友了。我说,好。唐萌说,哎呀,你是不是饱受打击?我故意夸张地苦着脸说,我的女神都弯了,觉得人生变灰了。唐萌和刘芬芬哈哈大笑。我心里则难受极了,我觉得我变成了当晚唯一一个在聚宝源没有食欲的人。
唐对刘说,跟你说了他很有意思的吧?刘芬芬说,你有个正常人朋友也不容易。唐萌说,他也不算正常,他刚认识我就想跟我结婚。刘芬芬一口水喷出来,唐萌慌忙递纸巾,刘芬芬拿纸捂住嘴夸张地瞪着我,你疯了?我讷讷地说,那不是年少无知嘛。刘说,你看人也太不准了。
我不说话,唐萌说,喂,我有那么糟糕吗?刘撇着嘴说,反正不靠谱,你就是欺负人家老实。唐萌哼了一声,特地给我夹了块自己盘子里的肉,来,张翔,吃,不理她。刘芬芬我告诉你,张翔是我时间最长的一个备胎了,你不要欺负他,你要对我不好,我就去上海找他。我啼笑皆非,吃着那块怎么也咽不下的肉,也不看她们俩。
她们俩就这么边吃边斗嘴,像说相声一样,我心里感慨,觉得人在北京待久了都像是会说相声一样。在南方,没有人这么说话,这种语言里的天生娴熟和自如的姿态,起初让我新奇而快活,之后便使我怀疑使用者的品格,尤其在我经历了几个不靠谱的酒店活动经理之后,那一瞬,因为刘芬芬的加入,从不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的唐萌突然和她一起操起了这种调调,让我产生了一种疏离。我真的了解她吗?正在愣神,唐萌突然拍拍我,说,哎,张翔,你还跟周晓天联系吗?还跟他关系好吗?我说,记得啊,我们还好,怎么了?唐萌说,刘芬芬认识周晓天。我模仿着她们俩刚才的腔调,用夸张的语气说,哟,是吗?世界真小啊。
周晓天就是我那时去北京会见的另一个人。日常在上海,在工作状态里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更多关于自我的情绪想表达,经常自觉如同一块坚硬冷酷的矿石。一块矿石,有丑陋而黯淡的光,孤零零地趴在大地上。这样的想象(丑陋而黯淡的光)能够给我一些虚妄的力量,以驱使身体去完成那些灵魂不想完成的事。
不过周期性的,我会崩溃,矿石上会出现裂缝,像泡了水,我拿起书就放下,不喝酒就睡不着,或者需要电话线那头有一个声音,这样的时刻不多,但要命,我不想跟同事或刚认识的人交浅言深,也不想变成付钱叫妓女来聊天的傻逼(我的一些热衷于KTV的同事或老板就是这么干的),那段时间里,我靠周晓天度过。
作为一个上班的人,我所从事的工作,都有严格的沟通规矩,什么人发短信,什么事打电话,什么事发邮件,什么事得当面谈……这些东西起初使我无法理解,之后我渐渐习得,并可以再传授给他人,但又始终觉得禁锢,我清楚地看到自己被这一切体制化又无力挣脱,如同我虽然年轻却日渐倾颓的身体一般,令我厌恶。周晓天,我可以随时拿起电话打给他,拿起电话,我就能开始觉得平静,我几乎把一切能说不能说的,都讲给了他。
世纪初的中国,有过一个大家都上论坛的时期,除了最有名的天涯猫扑之类的,还有各种规模不大的小论坛,它们像深埋在地底的隧道,串联了每一个人。比如我和周晓天,那个我们都有账号的论坛,叫西祠胡同,我们都在一个文学讨论版里。讨论版,也就是分论坛,就像是隧道更深处的某种简陋而神秘的会客厅,谁都可以随时推门进来,但大家都蒙着脸,额头上是一个用户名。
那时,大学里的风气也并没有比现在好,人们在课堂上、报刊上不经意地嘲弄文学青年,甚或文青之间也相互嘲笑。作为一个理工科学生,我写作的事情只能是一个秘密。我们机电学院的学生,喜欢的是篮球足球乒乓球,喜欢的是暑期到汽车4S店打工,喜欢传说某某学长拿到了宝马的offer,喜欢的是聚在一起讨论班里仅有的三个女生谁好看……搞文学,在这种氛围里,听起来简直像是一种侮辱。
我一般在远离学校的网吧里包夜写作,不让任何一个同学知道,“将写作视作一种秘密加以保存”,这种行为逼格足够,但不能拯救作品的平庸和蹩脚。我那时写的东西,不论从何种角度看,都只能称之为不堪卒读,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周晓天出现了。
那时的他已经可以成熟地交出一些类似欧洲现代派的诗歌作品,你能够看出策兰、特拉克尔、晚期顾城、佩索阿的痕迹,但又是完全不同的,因为那就是他自己。我那时主要写小说,编一些乡土青年进城的故事,我也试着写过诗,是受讨论版氛围的感染,还为此看了不少诗歌文论和诗人传记之类的(主要是艾略特和里尔克的那些)。
我开始意识到,周晓天如果真像他版聊时提过的那样年轻的话,那他真的是个诗歌天才。我也曾在灵石岛上一页一页地翻著名中外诗人的作品,如果我的鉴赏力可靠的话,那时周晓天已经在写出可以像他们那样留存下来的作品了。而一般情况下,像我这样写作平庸的人往往却都有不错的品位。周晓天,他偶尔也会点评我的文字,因为他在论坛里颇有声望,他的点评也给了我不少人气——我写的那是什么啊,真是难为他了,居然找出了优点。因着这点好感,我们渐渐成了朋友,并从那时开始,逐步有了三次元的交往。
周晓天是北航的,毕业后分到了东航,驻在武汉当机师。他从大学起,就迷上了一个在英国读书的小姑娘,也是我们讨论版里的网友,网名叫西西,本名叫陈曦,陈曦不写东西,但照片拍得很好,还在论坛里发过影影绰绰的裸照,他们俩的组合,不知为何总让我想起泽尔达和菲茨杰拉德,我自动带入海明威的角色,觉得陈曦会毁了周晓天,说给周晓天,周晓天说我是个神经病。
陈曦毕业后归国,并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也不知道怎么聊的,周晓天辞了东航的铁饭碗,去北京找她了。陈曦是北京姑娘,精瘦,照片上看着身材正好,本人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她实在太瘦小,她大约刚刚一米六零,由于瘦,看着要更矮,留长发,齐刘海,皮肤很白,靠近了看有雀斑,因为近视却不戴眼镜,脸上经常会显出一些轻蔑的神气,薄薄的嘴唇经常会让人觉得她刻薄,但如果说起话来,就会发现她声音很笃定,音量也不低,自带一种大姐大气场。“确实是个挺神奇的人”,我当时这么评价,周晓天也在边上直点头。
陈曦有一种不爱穿衣服的穿衣风格,冬天,脱掉羊绒大衣,里面经常只有T恤、热裤配皮靴,夏天,则经常穿一些透明材质的衣服,能让你明确地看到她的bra,有时我会有些不太敢看她,要知道她还喜欢像哥们儿一样,跟男生勾肩搭背。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还是觉得和她相处压力太大,我不喜欢她,她让我觉得不自然。然而如此瘦小的陈曦却有巨大的能量,这能量折磨着周晓天,给他造成了很多痛苦。陈曦还在国外的时候,周晓天一天给她写一首情诗。我觉得写得都很好,但陈曦有次在QQ上把其中几首发给我,问我,最近周晓天是不是有点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说,就是疯,那也是你害的。
对于如何搞定女生,我和周晓天有不同的想法,我的意见很简单,就是异地恋和网恋这种东西在我看来是不可靠的,可以从这里开始,但必须得想办法有日常相处,有线下交往,但周晓天认为我的看法太简单粗糙,他乐于在网络上给陈曦提供情感陪伴,他有足够的耐心打电话,聊天,围绕一件小事去充分地共情,我看过他们的聊天记录,我觉得那不是爱情,或者不仅仅是爱情。我看着他们的关系如此稳固——除了不能见面,或者说,见面很少,我也挺佩服的,但还是得说,我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感模式,对照我和唐萌,我觉得电话超过3分钟她就开始烦躁了。
他们关系的转折,出现在陈曦归国之后,陈曦的归国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迅速推进两人的关系,而是给周晓天造成了更多的痛苦,因为他开始要处理现实问题了。这印证了我的观点,不管在论坛里看起来多么凌空蹈虚的姑娘,面对生活的时候都是非常实在的,他们在陈曦的工作选择、周晓天是否要来北京,怎么见家长,打算几年内买房等等一系列问题上都开始出现分歧。那期间,我也在为唐萌痛苦,我们经常在电话里交换我们的痛苦。
周晓天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从武汉辞了职来北京,他父母都是湖北的小公务员,对他的选择极为不解——他是先斩后奏的,他妈还因此病倒了。这一切堆在一段感情上,感情就不可能顺利,不止他和陈曦走不下去,他的工作也开始荒腔走板,几乎没有一个能超过一个月的,这种情况又反过来恶化了感情。
等到了第二年开春,周晓天跟我打电话,说他和陈曦“彻底地,但和平地分手了”。他用词精确而克制,还附上了一首诗作,令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劝他向前看,然后转移话题告诉他我在写一篇新小说,是关于感情的,他则表示,“如果你想把我的故事拿来当素材的话我是愿意的”,我愕然,表示“目前还远远没有到要拿你当素材的时候”,他问,那什么时候合适,我说,“还需要看到一些事情的结局。”
实际上,我不想和他说这个,也不喜欢说,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心里有些内疚,因为我意识到我无法在电话里给他提供他过去提供给陈曦和我的那种“情感陪伴”,电话聊一会儿,我就会掩饰不住我的厌倦,我没有那种把一个事实拿出来反复推演阐释的耐心,聊到最后,都是我假托有别的事儿,赶紧挂了电话。
这才没过去多久,最多一个月吧,他又电话来,这次倒不是聊感情,只是声音平静地跟我说,他现在在卖飞机,私人飞机,问我有没有客户推荐,如果有的话,他可以给我发个介绍文档。我在电话里半天没有接上话,然后我把他骂了一顿,卖飞机找不到客户就算了,还找到我头上来?我他妈要能认识买得起私人飞机的人,我还跟你玩啊?我家里什么成分早跟你说过了吧,你不要瞎搞了,要么到上海来,我帮你介绍个工作,没钱了我先借给你。
现在想来那便是第一次借钱,如此说来,还是我主动借的,是我不好。那次电话后,我给他打了一万块,我用的招商,他用的农行,异地跨行还收了我一笔手续费——我那时就没在上海见过年轻人日常用农行的,所以印象很深刻。我那时的工作和生活是不错的,阀门卖得好,我每个季度都有奖金,出差还有出差补贴,有时补贴都要超过工资,我也飞成了东航的金卡。
知道唐萌有男朋友之后,我回上海就买了房,有点半赌气的性质,但事后看,上车上得很对,那套期房付钱的时候只有8000,等到交房,已经涨到一万六了,而且女朋友也搬来跟我同居(没有像喜欢唐萌那么喜欢,但也还行),我有了一种生活从此上了轨道的幻觉,所以我觉得我有拉一把周晓天的义务,就像年轻时他在讨论版里拉了一把我。
况且,我深深地觉得,周晓天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绝不至于把自己混成那样,都是感情闹的,都是陈曦害的,感情,那是天才之弱,可以原谅,再说陈曦,这女人没胸没屁股,像个小猴子,可爱是可爱,但是有什么魅力啊,把我们周晓天害成这样,真是罪无可恕。从另一个角度看,周晓天逻辑清晰,出口成章,凡事极有主见,看问题总能切中要害。
他的诗并不简单,能写出那种句子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天才的印象,穿越早年的云烟,一直延续到了此刻,此刻轮到我在电话里慷慨陈词,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被我打动,答应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