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故乡 · 终


文/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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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鼠、炕桌与宵夜之夜

我和我爸沿着三仓一侧的水泥楼梯爬上二楼,推开那扇铁皮包木的小门的时候,我妈正坐在廊桥上喝水。她双手捧着那只1000毫升的雪碧瓶,喉咙缓缓地耸动,脸上蒙着的那层褐色的灰,衬得她眼睛明亮如玉。

这双眼睛失神地盯着一扇蒙着白纸的窗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脚下近一千平米的谷堆顶面起起伏伏,好像一座座微型的黄色丘陵。我妈这样坐着,好像坐在天上的彩虹上。

“燕子。”我爸叫了她一声。

她的身子一抖,偏过头来看见是我们,立马把雪碧瓶子一扔,便嚎啕大哭起来。

“妈的。有本事别回来啊。”她嘴里这样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随即摇摇晃晃站起来,抬手将我们往门外推:“出去。”

我爸连忙抓住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说:“这不是来帮你来了吗。”

“我知道,先出去!”

“怎么了嘛!”我爸甚为不解。

我妈把脸伏在我爸耳朵边,轻声说:“里边太热了,我刚刚把胸罩脱了,傻子,知道了吧。”

在旷如广场的粮仓里,她把音量削得再小,也还是传到了我耳朵里。

我赶紧往外走。

又听到我妈压低的声音:“你看,听见了吧。”

我赶紧回了一句:“我没听见。”

这是一句此地无银的废话。

我妈和我爸便愣住了。

在门内传来我妈说“好了”,我再进去的时候,我妈把我拉到一边警告我:“敢说出去,我就把床单那事说出去。”

我当时觉得,我妈真是秉性难移,她的混不吝是刻在骨子里的,我真怀疑她以前是个70后小太妹,拳打村头农机厂,制霸田里拾禾党的那种。我想,就算过了这道坎,她也不一定能真的收敛多少,反正对于那台电脑,我是不指望了。

“放心,我替天行道,帮完你这把,还得走。”我回我妈。

有了我和我爸的加入,找簿子的进展快了很多,区别于我妈愚公移山一般的笨办法。我爸把放药用的铁杆子用上了,他进粮店就一直做库管员,耍起那些东西,跟玩似的,对于通风筒的排布,他也了熟于心。

像是摸金校尉寻金定穴一样,我爸按照通风筒的方位挖了几个坑,算是定点。然后把药管子照准点位一截截钉下去,手感上撞到软的东西,大概就是竹筒的位置,再稍一用力,就穿过去了。

然后我爸吩咐:“抓几只老鼠来。”

我妈带着我走到放在谷仓门边的木头桌子旁边,那是入库的时候给过磅员用的桌子,抽屉里塞满了复写纸,散发出一股像是某种坚果的香味。老鼠大概也喜欢这种味道,当我妈给了我一个眼神,迅速拉开其中一个抽屉的时候,一窝老鼠就呈现在我眼前。

我赶紧下手逮住了那只正要逃跑的灰大个。

我爸找了一团麻绳,一头紧紧拴住老鼠后腿,然后就将老鼠塞进药筒里往下放。

按照我爸的构想,老鼠为了逃避浓烈的药味必定往竹筒里钻,等药味弥漫进竹筒,它又得寻找掩体,遇到装账簿的塑料袋,就会像遇到避风港一样咬开了藏进去。到时候计算花掉的绳子的长度,减去砸下去的药筒长度,就能定到账簿的位置了。然后,打开离那个位置最近的鼓风口,拿鼓风机往外抽,就能把套着塑料袋,像是套着风帆一样的账簿抽出来了。

我爸说他前段时间不在粮店,整晚整晚躺在临时宿舍的床上,其实一直在想着拿到账簿的办法,最后是宿舍天花板上乱窜的老鼠带给了他灵感。

我爸自比《无悔追踪》里的肖大力,在那里嘚瑟个没停。

我妈一句“穷嘚瑟”压下他的嚣张气焰。

我认为,不同于在打米房里面对打败黄鼠狼的我爸时的谄媚,这才是我妈表达对我爸的崇拜的合理方式。

如我爸所预想的,他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放下去的老鼠在爬了大概十几米绳子的长度之后就不再往前蹿了,算下来,那是离第五个鼓风口还有五米多的位置。

鼓风口一般像狗洞大小,设在粮仓两侧,平时拿铁盖子锁住。

我爸拉扯着巨长的电线,从库房搬来鼓风机,将软管套在竹筒上,然后加大功率工作起来。在转子的带动下,谷堆里温热的气流被陆续抽出来,夹杂着新出的霉味以及谷虫。

大概过了五分钟,我们终于听到塑料袋被风搅动的声音,从通风管深处席卷而来。

我拿手电筒照进去,光的尾巴已经可以扫到一只黑色塑料袋,它的系带已经展开了,在风中猎猎而动,袋中那个红皮账簿不时闪现。我们一家像是迎接出生的婴儿一般兴奋地迎接着账簿的重见光明……

当我们一家蓬头垢面出现在毛新雨家,准备找他兴师问罪的时候,他穿着一身松垮的秋衣,挠着头发,打量着我们。

因为老婆的出走,他家积攒了好几个月的狼藉,看起来像是一个家养型的垃圾堆一般——电视机倒在地上,窗帘也被拉扯得垂下来一半,厨房门口还留着他跟他老婆打架的时候摔碎的所有碗碟,地上铺满了剪碎了的衣物——是我这辈子看见过的,最不计成本的家庭内斗现场。

毛新雨就站在现场中央,来了一句:“你们一家是刚刚从屎堆里爬出来么?”

确实,我们当时的状态比他好不了多少,大汗拌黑灰,不说泡过屎堆,说刚刚在国道上打过十好几公里的滚一点不过分。

我妈一副涅槃重生的复仇女神的姿态,将账簿丢在毛新雨跟前,说:“喏,今天光明正大找出来给你,再别说这是我们想毁掉证据了。”

毛新雨根本没打眼瞧那账簿,把我们一家请到木头沙发上坐下,好声好气,却是说了一句令人我妈气结的话:“其实吧,这个簿子找没找到,用处都不大。拿秤砣偷粮,记在账簿上的都是当时称出来显在明面上的数字,账记得再好,也不代表没有偷粮的。我就看秤砣,秤砣在谁那里发现的,谁就是贼。”

我妈气得说不出话来,冷静了良久,才又说:“那我找簿子就是要告诉你一个态度,偷粮的事情既不是我们干的,也不会落到我家头上,我一定会把真正偷粮的人揪出来的。”

“这个事情,是我做店长的要来查的,而现在我已经查完了。我过几天会去粮管站说清楚的。”

我妈颓然地扭过身去,厌恶到不想自己的视线里出现毛新雨任何的部位。

我爸打进门之后就一直把手伸进自己的工装大褂里翻找着什么,这时候,他找出来一张纸条,在毛新雨眼前扬了扬。

“什么东西?”

“帮你从宏图刘爹那里拿回来的欠条。”

我爸在宏图遇见刘爹,知道毛新雨跟他的猫腻,就用自己藏了多年的私房钱替毛新雨还了两千块,换回来这张欠条,当成白纸黑字的证据。欠条上有毛新雨的名字和指印,还有往秤砣里灌铜的费用内容。

“账簿不说了,你看看这个怎么说。”

毛新雨的身子当下变得比他身上的秋衣还要垮。“你等一下。”他四处搜寻了一阵,默默地从脚底下的“垃圾堆”里摸出来一包白沙烟,点了一根抽起来。要给我爸一根,我爸看了一眼我妈,我妈倒也没有阻止的意思,我爸愣了会儿,终究摆了摆手:“戒了。”

“是这样的。”毛新雨呼出烟雾挡住自己羞愧的脸:“你嫂子跟我闹离婚,我没办法,我觉得她是嫌我赚钱少,就想着找机会赚一笔呗,不然我这个家就散了,你知道吧?”

“那个秤砣用完了之后,想着等几天处理,没想到被你们给找出来了。原本我想着去你家呆着,看看藏在哪,偷偷拿回来的。你们又把我搞到医院去,当时不知道你们是在找账簿,我还以为是铆足了劲要把我揪出来呢,何况你们后来去的打米房,就是我计划把偷来的粮换成米的地方。我想着完了,索性就推到你们头上。”

“我老婆又不像燕子。”毛新雨看了我妈一眼:“燕子是个愿意吃苦的人……”

“不说这个了。”我妈忽然打断他的话:“你把自己好好收拾收拾,想好怎么解决偷粮的事情,再来楼上找我们。”

那天,已经是初秋的后半夜了,天气渐冷,我妈把煤炉生了起来,放在木桌下面,再用一床棉被盖着——这是南方乡下常用的取暖方式,叫炕桌——我脱了衣服洗了澡之后就披着单衣坐在炕桌边,拿被子捂住自己,让蜂窝煤的温度包裹全身。

我爸和我妈分坐在炕桌的两边,商量着等下来拿什么态度对待毛新雨。我爸自然觉得要严办,义愤填膺了很久,而我妈沉默着,一直没有搭腔。

毛新雨一直磨蹭到后半夜才敲开我家的门。那个时候我被被子的温暖攻陷,加上好几天的疲乏,早就睡过去了。等我被烧得越来越旺的炉子热得醒转过来,迷迷糊糊打算再眯一会儿的时候,毛新雨已经坐在炕桌一边,跟我妈说了好久的话了。

他们俩的声音透过我还没有完全苏醒的耳蜗传进脑袋里,好像裹着棉花,软绵绵的。

“……你能这么想,我真的是无话可说……”这是毛新雨说的。

“……要维持一个家,都不容易,理解你,所以不打算揭发你,那你也别把弄丢簿子的事情告上头去。我重新做个账,把假秤砣减掉的进仓量补起来……”

“那好。”

“其实妹妹我不求你的钱,就差你低个头。你看我弄出账簿这个事,不也是自己给自己制造个机会,跟胖子还有我儿子低个头么。”

“你有什么可低头的呢,你背后为他们做的那些,我可都知道。填补家里用度,去打米房搬粗糠,又脏又累,扛一包也就三毛钱,那都是男人干的活,你也能干。”

我妈大概是看了我一眼,以为我还睡着,所以过了一会儿才悄声回:“别让他听见。我不想让他有负担,这孩子自尊心强,到时候自卑了,书都读不好了。”

事后很多年,最近我为了写这篇文章,回家问起我妈来,我妈才没有顾虑地将我家那时候的收入水平透了个底。事实上,2002年左右,我爸妈那时候两个人的月工资加起来也才不过几百块,我妈买一双红蜻蜓的靴子要犹豫半年。而我妈在从书上看来的富养方针的指导下所营造出来的家庭氛围,让我以为我家当时是全镇首富。自然,一台五六千元的电脑根本不在话下。

“说实话。”我妈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去年华胖子管二仓,粮食出库,过磅的时候,我也偷偷往麻袋里面浇过水。不这样搞一下,到时候出去的比进来的少,丢了库存,还不是我家来赔,对吧?谷子放仓里半年,今天虫子吃一点,明天霉变一点,一出一进,一万多斤的出入呢。”

毛新雨笑了:“粮店里做库管的家里都这么做,你家洒水还好一点,一楼小董家是小董自己掺沙子。这些我都知道。我其实也暗示过你家华胖子,他面子薄,不愿意干。”

其实,很多小老百姓,在生活里多少做过一些不是那么严格符合道德和法律规定的事情和选择,特别是在90年代的小镇,每个人心知肚明,却又相互允许。或许是出于险隘的人性,但更多是无奈。我想,正是这种时不时可以占点小便宜或者踏出道德边缘半步的机会,让我身边所见到的大多数小家庭,有了生活而不是生存的感觉。

“我们家三个,一个面子薄讲原则,一个读了书,心气高,像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坏事只能我来干咯。我不干,还真活不下去。可他们还想着走人呢,我这个坏人当得不是那么恰当,有时候太厉害了吧。”我妈说。

“其实我也那什么……温柔过的。我们刚从村里搬来粮店的时候,看见这条国道横在这里,我就害怕。儿子还小,每天上下学得过国道,货车多,我怕他被车撞,就让他留在村里奶奶家上学。他不懂啊,以为我狠心丢下他呢。好几个学期没理我。后来大了点,我才教他过马路,要左边看五秒钟,右边看五秒钟,没有车过来,再一口气跑过去。可是有时候还是不放心,每天他出了粮店,我就站在阳台上盯着,知道他安全过去了,我才进门……还有,一到夏天,我们这不是爱停电吗,一家人在客厅里铺着凉席睡,还是热得睡不着,我索性就起来给儿子和华胖子摇蒲扇,一扇就是一整晚,第二天累得,根本不想做早饭,他们还以为我懒呢……”

我这辈子唯一有机会听到我妈说心里话,就是趴在炕桌上装睡那一次。当时,我陷入久久的震撼无法自拔,把脸紧紧埋在棉被上,偷偷地不停流眼泪。眼泪糊在鼻子上,在热气的蒸腾下有些痒,可我不敢动弹,怕我妈知道我偷听了她的话之后,不想再“厉害”下去。


第二天傍晚,我们找账簿的那几天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洗衣机里,足足一满筒。在水流的推搡下,大大小小,上衣裤子,全都纠缠在了一起。洗衣机超负荷运转,不停地摇晃着,发出恼人的哐当声。

我坐在沙发上翻着《智慧泉》,看我妈准备择菜做晚饭。

“我不想呆在家里。”我说。

我妈一愣,随即脸上显出一副夹杂着失望与绝望的复杂表情。

“洗衣机吵得慌,我们去范家岭吃宵夜。”

听我这样说,我妈有些愠怒:“之前拉你们去不去,今天也不是什么好日子,浪费这个钱干吗?”她嘴上说着,手上的菜却早已经放下来。

“今天就破例一次,下回没这个待遇。”

说完,她便转身进卧室拿钱包去了。

洗衣机又哐当一声,大概被这一家人的衣服给呛到了吧。

那是2001年夏末的夜晚,迎着一辆辆疾驰而过的卡车,闻着国道旁散发出像是发酵过度的奶油味道的夹竹桃,我、我爸还有我妈排成一排,沿着靠近水沟的白线往范家岭走去。

远远地可以看见那个尖尖的红色遮阳蓬,在一盏50瓦的灯泡照耀下,往夜空投射出低浅的红光。铁锅里翻炒出的烟气从棚底冒出来,消散到了国道上,一直钻进我鼻孔,是那么好闻。

从此之后,我和我爸再没有提过离开粮店的话。关于这一点,我妈挺骄傲的。


《黑黑的故乡》系列故事暂告段落,或虚构或真实,这段时间感谢一起通过不同类型的故事,从各个角度挖掘童年的每一面,或许还会有罪案、惊悚、科幻、黑色幽默……到时候见咯。

——坏趣味大给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乌开
乌开  @坏趣味大给
写点字、编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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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
女本弱,为母则刚
   Mr.Duhamel
文字中带着温度,感动就这样弥散开来。
跫音
大给的文笔很舒服,朴实不卖弄,生活日常写的很接地气,连玄幻的故事也都透着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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